吳綺莉，一種畸形的母女共生關係

導讀：風流的男人，任性的女人，可憐的女兒，每個人都想要去掌控自己的命運，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擔負起自己命運的能力。

作者：黃佟佟，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娛評人。

看到吳綺莉涉嫌「藏毒虐兒」的新聞時，我正在和幾個女友在江南小廚吃飯，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吳綺莉怎麼會虐兒？」就算天下的媽媽都虐兒，吳綺莉也不會。因為，她實在太愛她的女兒了。

說這話我還是有一點點依據的，因為幾年前我曾採訪過吳綺莉，那時她剛從上海搬到香港。我們差不多在一起待了一整天，聊了幾個小時，還有幸蹭她的車從遙遠的柴灣回到中環，一路上聽她和朋友扯閑張。我記得，那天剛好是她女兒卓林（全名吳卓林，即坊間盛傳的「小龍女」）第一次和同學出埠遊玩，吳綺莉非常牽掛，一上車，就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電話問女兒「過得習不習慣」「有沒有想媽媽」，得到肯定而簡短的回答之後，她開始和身邊的女友吐槽女兒一出去玩就想不起媽媽，打電話給她，她還嫌煩……

我記得最為諷刺的一個小細節是，電台在討論某著名女星在台上的離奇表現時，吳綺莉冷峻地點評道：「啪了不少才上的台吧……」「啪」為廣東話，「啪丸」意為吃搖頭丸。

當時，她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歷經滄桑的女人，對這圈子了如指掌，但又似乎失去了對這世界的一切興趣，惟一能讓她牽腸掛肚的，只有女兒。那天漫長的車程里，她有一大半時間是在和女友討論買哪幾味湯料煲哪一種老火湯會對女兒比較好，我對這種「雞腳、玉米、紅蘿蔔」師奶話題實在沒興趣，聽得昏昏欲睡，但她卻講得興奮不已。當時我想，這個女人是有多愛她女兒呀！

當然我又能理解她，為她那十幾年來一個人獨力帶孩子的境遇，在那場世界對她的圍剿里，卓林是她和外界對抗時惟一的依靠和伴侶，況且，她還過得並不如意。我當然不能確定那位著名的前男友有沒有付錢給她，但那輛日本廉價小箱車和她滿頭掩飾不住的白髮，早已經先於她的語言，道明了一個單身媽媽的壓力和窘迫。

作為一個採訪記者，我對吳綺莉的印象不錯，她是一個非常耿直的女人，耿直到甚至不懂得保護自己，比如說虐兒這件事之所以成立，起碼源於她在多次的採訪中提到她會打女兒，在接受騰訊夜夜談採訪時，她親口說過自己管教女兒時會用「皮鞭和皮帶」，所以女兒非常怕她。

在跟我的聊天里，她也提到：「我和女兒是好朋友。有時我也很兇，比如必須晚上11點睡覺，我說三遍五遍她還不睡，我說好你不要睡了，那天真的沒有讓她睡，全部燈開著，拿了很厚的紙，讓她在那裡寫，我也不睡，（只要她）停下來我就打，寫到第二天早上5點多，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敢說不要睡。」說這話時，她一臉坦然，並不覺得不好，可是我想像了一下，有點不寒而慄，面對這麼一個蠻擰執著的母親，小朋友應該還蠻害怕的吧。但我想吳綺莉那些所謂的「兇狠」並非出自本心，比如，在女兒的寵物貓死後，她一邊嘲笑女兒太軟弱，轉頭就給女兒又買了一隻。

從某種角度來看，吳綺莉只是一個在童年沒有受到良好對待的孩子——每一個在童年沒有受到良好對待的孩子，在長大以後內心似乎都有一角黑洞，有人能察覺這黑洞的存在，有人卻未必。就像吳綺莉，她自小失父，母親是一向做中性打扮的獨身主義者，忙於經商，惟一管教孩子的方式就是打，一個從小被媽媽打大的孩子，當然覺得她那種打怎麼叫虐兒呢，可能卓林所受的未及她當年所受的十分之一，所以出事後她才會愕然對記者說道：「那些所謂的打她，只是輕拍動作，能有多用力呢？」

打是真打了，但愛也是真愛，而吳卓林的證詞顯然證明母女情深，但卻掀開更為複雜的生活場景：原來女兒的生活那麼寂寞，沒有朋友，只有媽媽和菲佣，而能說話的只有她的貓，原來女兒報警不是為了保護自己，是為了幫助媽媽「重新做人」，她說她並不介意媽媽打她，而是想有人注意到母親的酗酒的事實。

是啊，母親回到香港之後日子並不好過，換了幾份工作都不甚有起色，甚至常常會和上司鬧得不歡而散——誰讓任性的富家女很難成為好職員呢？吳綺莉出身富裕，個性倔強，年輕的時候全部的心思都用來追求愛情，現在的全部心思都用來保護女兒，當年她任性地在沒有準備好做母親的時候唐突做了母親，現在失去母親護佑後在不適合做藝人的年紀再做藝人，這窘境可想而知。連吳君如都在罵她：「拜託你照一下鏡子，又不化妝，你怎麼樣做明星呢？怎麼樣出來工作呢？」

她不適合當藝人，可是又身無旁技，她喜歡畫畫，可是離藝術家還很遠，這麼些年，她一直生活在自己母親的護佑下，但等她帶著孩子要獨力撐起一頭家時，才發現那麼艱難，偏偏名氣還那麼大，一舉一動均在別人的目光之下，前路茫茫，怎麼辦？只能借酒消愁。而一個酗酒的母親，對於孩子而言，就像自己被擲到了一個巨大的荒原上，那裡孤寂無人，沒有父親，沒有朋友，身邊只有一個一味裝堅強一心想撐起全世界卻完全撐不起來的母親，怎麼辦呢？所以她找警察，所以她說「我需要找人幫助我媽媽，因為我幫不了她」。

（電視劇《勝者為王》中的吳綺莉）

怎麼描述眼前的悲劇呢？好像又不可以埋怨任何人。

風流的男人，任性的女人，可憐的女兒，每個人都想要去掌控自己的命運，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擔負起自己命運的能力。好強的母親一心要給女兒一個不同於自己的童年，將全部心力都投入到女兒身上，可這種過於親密、過於深重的愛，卻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另一邊。

羈絆過重的母女關係帶來的災難何止千萬，電影《黑天鵝》就生動地展示了這種母親的可怕：清高孤傲的母親無微不至地看護著女兒，嚴格掌控著她的生活，意圖讓女兒永遠停留在少女時代，但這卻讓女兒內心承受了無限的痛苦。而中國式的「黑天鵝」母親則呈現更為弱勢的形態，她們同樣無微不至地看護著女兒，她們的完全犧牲和無私奉獻讓女兒產生嚴重的內疚，她們的軟弱無助讓他們像一個大章魚，盤纏在女兒生活里，試圖與女兒融成一體，抵抗這風刀霜劍的生活，可是，無論是強勢還是弱勢的「黑天鵝」母親，都指向一種畸形的母女共生關係，這種關係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顯示了人類最為陰暗的一面，它以母親的愛為名，製造了一片吞噬女兒活力的巨大泥潭，因為一個無法找到自我，無法擁有獨立人格的人，永遠無法得到真正的快樂。

我們都知道的一個事實是：每一段健康的親密關係，都在表達同一種愛，就是期盼對方成為一個心智成熟的人；而每一段不健康的親密關係，都在表達著同一種依戀，那就是「離開了你我沒法活」。前者是幫助，後者是糾纏；前者是獨立，後者是脅迫。吳綺莉離那樣畸形的母親當然也很遠，但她的不夠成熟似乎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在這段著名的母女關係里，媽媽脆弱得像個女兒，女兒堅強得像個母親。母親不但缺乏獨立於世的能力，也缺乏獨立於世的願望。我記得她曾跟我說過她的未來打算是：「做好我的工作，把我小孩帶大，她能開開心心找一個好老公，然後我幫她帶孩子，我這一生就好滿足。」

專欄作家陳思呈說過一段話：「育兒體現了生活中最難解釋的神出鬼沒。作為對人性非常悲觀的人，我的體會是，母愛並沒有令我變得完美，甚至也沒有令我趨向完美。當我在與孩子一起成長的時候，就像被攪動的水一樣，我沉潛的無能和缺陷，竟開始浮現。甚至於，原有的優點也在缺點的呈現之後，此消彼長，此起彼伏。」

母愛從來沒有完美，母親更是這世界上最難承擔的命運，我們當然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去指責一個在情感里受盡傷害的單親媽媽，因為，也許換成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做得可能還不如吳綺莉。但我想說的是，我們也許都應該在為人父為人母這個身份上，保持足夠的警醒，對自我成長保持足夠自省，就像吳綺莉流著淚在電視上向女兒喊話：「媽媽會保重身體，努力工作的。」這也許是她現階段惟一能為女兒做的最明智的事。

做母親，不代表要一個人撐起全世界，也不意味著要完全犧牲自我。恰恰相反，我們要在這愛里不斷反省、不斷學習，和孩子一起成長。因這世界上最無私的愛不是佔有，更不是控制，而是在無盡的關愛里，期盼對方成為心智成熟的人。並且，也同樣要求自己。

本文題圖為吳綺莉與成龍舊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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