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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韓少功:人工智慧和作家,誰將掌握未來文學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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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韓少功:人工智慧和作家,誰將掌握未來文學命運?


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會是怎樣一番不可思議的景象?這看似一個只有在科幻小說里才可能有的假想,作家韓少功卻由這個假設性的命題出發,做出了自己現實的,辯證的,且具有前瞻性的思考。


觀點一:人工智慧已經在幾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領域超過了人類,但是在那些人類和其它動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還差得很遠。


觀點二:眼下有些通俗文學的寫手已經半機器化了,比如俗稱「抄襲助手」的軟體。但如何面對實際生活的千差萬別和千變萬化,創造新的價值判斷,超越成規俗見,則可能是它們的短板。


觀點三:我從不對人類的未來悲觀,始終相信自然和社會的自我調適能力。我只是覺得眼下很多文科生太不關心和了解科技,很多理科生則太迷信科技,在價值觀問題上腦補不足,嚴重缺弦。

對話韓少功:人工智慧和作家,誰將掌握未來文學命運?



當人工智慧對文學造成衝擊和影響


韓少功:關心了解新科技,是應對新挑戰時的功課


文 | 本報記者 傅小平

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會是怎樣一番不可思議的景象?這看似一個只有在科幻小說里才可能有的假想,作家韓少功卻由這個假設性的命題出發,做出了自己現實的,辯證的,且具有前瞻性的思考。在《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這篇長達八千餘字的文章里,韓少功不無幽默地說,如果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不會要吃要喝,不會江郎才盡,不會抑鬱自殺、送禮跑獎,也免了不少文人相輕和門戶相爭。當真好處不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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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篇機器人小說參加了第三屆日本「星新一獎」比賽並通過初審


其實,這只是韓少功的調侃性修辭。他真正要探討的命題是:機器人,也就是人工智慧將對文學造成怎樣的衝擊和影響。事實上,傳說中的人工智慧與其說離我們還很遙遠,不如說已經對我們產生了或大或小的影響,在某些科技和生活領域則已然是觸目可及的現實。人工智慧發展還被寫進了今年兩會的政府工作報告里。但要說到人工智慧將在文學領域勢不可擋地長驅直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人的寫作,這聽來會不會像是天方夜譚?但事實正在發生。韓少功舉例說,IBM公司創設的一個玩詩的小軟體「偶得」模仿宋代詞人秦觀的《金山遠眺》「做」了一首詩。當他將其拿去某大學做測試,三十多位文學研究生,富有閱讀經驗和鑒賞能力的專才們,也多見猶疑不決抓耳撓腮。「如果我刷刷屏,讓『偶得』君再提供幾首,混雜其中,布下迷陣,人們猜出婉約派秦大師的概率就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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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M 「偶得」 自動作詩機


由此,韓少功坦言,「偶得」君還只是個小玩意,其演算法和資料庫一般般。即便如此,它已造成某種程度上的真偽難辨,更在創作速度和題材廣度上遠勝於人,沉重打擊了很多詩人的自尊心。而出口成章,五步成詩,無物不可詠……對於它來說都是小目標。如此這般,要再進一步,人工智慧將把文學「怎麼樣」就可想而知了。如韓少功所說,法國人羅蘭·巴特早在1968 年發表著名的《作者之死》,似乎就暗示了今日的變局,但估計他也想不到,作者最後將「死」到哪一步,將「死」成什麼樣子。「是今後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曹雪芹、卡夫卡都將在矽谷或中關村那些地方高產爆棚,讓人們應接不暇消受不了以至望而生厭?還是文科從業群體在理科霸權下日益潰散,連萌芽級的屈原們也統統夭折,早被機器人逼瘋和困死?」

這確是一個我們不得不面對和思考的嚴肅的問題。如韓少功所說,技術主義者揣測的也許就是,人工智慧將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文學。但在他看來,這樣的事不太可能發生。畢竟,技術萬能的烏托邦從未實現過。即使是計算機鼻祖高德納也不得不感嘆:「人工智慧已經在幾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領域超過了人類,但是在那些人類和其它動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還差得很遠。」人工智慧還差得很遠的,是哪些方面呢?當然不是人工智慧擅長的形式邏輯的方面,而是從平常看貌似人類智能的「弱點」的方面。韓少功舉例說,人必有健忘,但電腦沒法健忘;人經常糊塗,但電腦沒法糊塗;人可以不講理,但電腦沒法不講理——即不能非邏輯、非程式、非確定性的工作。如此在韓少功看來,即便機器人有了遺傳演算法(GA)、人工神經網路(ANN)等仿生大招,即便進一步的仿生探索也不會一無所獲,但人的契悟、直覺、意會、靈感、下意識、跳躍性思維等看來只能讓機器人懵圈,而技術主義者,要把人的感情、性格、倫理、文化以及其他人類表現都實現數據化,收編為形式邏輯,從而讓機器的生物性與人格性更強,以便創造力大增,最終全面超越人類,也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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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外媒體嘗試使用新聞由機器寫作


韓少功引一位美籍華裔的人工智慧專家對他的說法,至少在眼下看來,人機關係仍是一種主從關係,其基本格局並未改變。特別是一旦涉及到價值觀,機器人其實一直力不從心。如此看來,很有可能的事實是:人類智能不過是文明的成果,源於社會與歷史的心智積澱,而文學正是這種智能優勢所在的一部分。「文學之所以區別於下棋和揪魔方等一般娛樂,就在於文學長於傳導價值觀。好作家之所以區別於一般『文匠』,就在於前者總是能突破常規俗見,創造性地發現真善美,守護人間的情與義。」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韓少功斷言,人工智慧即使在文學上可望相對地做大做強,也終究只能是一個二梯隊團體。也就是說,機器人寫作既可能又不可能。說不可能,在韓少功看來,是因為它作為一種高效的仿造手段,一種基於資料庫和樣本量的寄生性繁殖,機器人相對於文學的前沿探索而言,總是有慢一步,低一檔的性質,總是有隻能作為「二梯隊」里跟蹤者和複製者的性質。說可能,是機器人至少可望勝任大部分「類型化」寫作。事實上,韓少功在文章里力圖闡明的核心觀點,就機器人寫作的「既可能又不可能」然而,在這「既可能」與「不可能」之間,文學該有怎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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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低價值/高價值工作的區別,在人工智慧的撬動之下,突然得到凸現和放大


Q


讀完你這篇文章,感覺像是經歷了一場頭腦風暴。基於人工智慧對當下生活產生的潛在或顯在的影響,我們即便不知其所以然,但多少明白它是怎麼回事。但我想包括我在內的絕大多數人,恐怕都沒怎麼深入想過它會對人類社會,對我們的生活,對文學藝術產生怎樣的影響,更不要說有像你這般系統的分析思考了。我挺好奇你何以對這方面有如此深入的關注和研究?


韓少功:不是說作家應該關注社會和深入生活嗎?人工智慧這事已沸沸揚揚,老百姓在談,企業家在談,政府在談,作家們充耳不聞倒是不正常吧。在我所居住的那個鄉下,一個磚廠老闆都買了四個機器人(手)幹活,農民都在議論。作家的現實敏感度不應該比農民還低。


Q


就我而言,我特別感興趣人工智慧對未來文學的格局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尤其是對文學的多樣性會造成怎樣的衝擊。會不會等到人工智基本覆蓋的那一天,網路文學、手機文學等等都得統統消失,而通俗文學則完全被替而代之。未來會不會只剩下兩種文學:不可複製的,更為純粹的純文學;可以「繁殖」的,普遍意義上的機器人文學?


韓少功:重複性/創造性工作的區別,低價值/高價值工作的區別,在人工智慧這一個槓桿的撬動之下,突然得到了凸現和放大。這一點各行各業都一樣。就像我在文章中說過的,像我們這些「構成文化生態龐大底部的庸常之輩」,今後也許還能活,但生存空間無疑將受到極大的擠壓。事實上,眼下有些通俗文學的寫手已經半機器化了,比如俗稱「抄襲助手」的軟體,網購15元一個,可用來抄情節,抄台詞,抄景物描寫等,只是用人類的署名掩蓋了這一切。由此引起的訴訟案例已經不少,可視為機器人的「擠壓」事實之一。可以想像,當機器人更加「聰明」以後,大規模走上前台以後,我們這些庸常之輩還怎麼寫,確實是一個難題,與其他行業的難題差不多。


Q


我倒是想文學的範疇、概念,會不會因人工智慧的衝擊而進一步刷新?因為文學是人學,是為了人的文學,當部分寫作的主體變為機器人,由「他們」製造出來的文學,該怎樣體現諸如人道主義、人本主義,人文主義等價值觀?即使有所體現,我們又該怎麼去信任這種由機器人預設和製造的價值觀?


韓少功:機器人寫作必須依託資料庫和樣本量,因此它們因襲舊的價值判斷,傳達那種眾口一詞的流行真理,應該毫無問題。但如何面對實際生活的千差萬別和千變萬化,創造新的價值判斷,超越成規俗見,則可能是它們的短板


Q


很贊同您審慎的樂觀態度。歷史經驗表明,每一次技術革新都會對文學藝術帶來重大影響,但這種影響,未必是終結,也可能是另一種解放。比如說,攝影興起的時候,人們都以為藝術要完蛋了,但藝術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又比如說,影視來襲,人們以為文學要完蛋了,但文學依然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以此類推,也很難說,人工智慧來了,就再也沒文學藝術什麼事了。尤其是你說到的文學最擅長傳達的價值觀。我想問的是,不可為人工智慧所替代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樣的價值觀?如果是已有的,或是約定俗成的,可以轉換為人工編碼輸入的價值觀,我想人工智慧是可以達到的。如果是具有很強的個體性,且隨著個人的變化而時時有變化的價值觀,或許就是另一回事了。


韓少功:我從不算命,給價值觀開列清單也會沒完沒了。還是從具體事例來說吧。江蘇衛視有一檔很火的節目「最強大腦」。主要是人的識別、記憶、推理能力的比拼,而且還有人機比拼的嘗試。很明顯,很多參賽選手令人驚嘆,「強」得不可思議,但在另一方面,那些能力顯然並不構成「大腦」的全部。可以肯定,機器人將來在這些方面要超過人類的,百度機器人就已經出手贏過了幾回,但價值判斷呢?人類選手即便輸了,他們曾經的學習、鍛煉、實踐運用等就一錢不值?如果人類選手贏了,他們的能力是否有普遍意義和普及價值?是否值得人們一窩蜂模仿與跟進?更重要的,不論是機器還是人,這些「最強大腦」能解決自然、社會、文化藝術中所有的難題?……這些都是繞不開的價值判斷。顯然,僅靠識別、記憶、推理這些能力是遠遠不夠的。就像我說過的,人類在很多能力方面不如動物(如聽覺和嗅覺),在很多方面將來肯定也不如機器(比如記憶和計算),但這實在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此電視節目上的所謂「最強」,只是涉及人類智能的一部分,工具理性的那部分,我們尖叫之餘卻不必在理解上越位。


Q


我還想追問下,你說到機器人寫作終究只能是一個二梯隊團體,恐不易出現新一代屈原、杜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曹雪芹、卡夫卡等巨人的身影,我完全贊同。人工智慧的倒逼,也會使得我們問問,最高意義上的文學,究竟在哪些核心的方面為一般寫作所不及?比如說,文學所必需的故事、情節、語言等等,機器人都能掌握,且未必弱於一般的寫作。那不可替代的只是價值觀?要這麼說,文學之外的哲學、宗教等等,不也同樣適合作為傳導價值觀的載體?


韓少功:所謂「高價值」,並不是體現為一些結論,一些標籤,而是體現在你說的「故事、情節、語言等」之全過程,形成一種總體的美學創造效應。哲學、宗教如果要有創造性,也必須回應和處理各種新問題,形成一場又一場生動活潑的思辨接力賽,不是簡單地複製前人。否則,和尚念經,牧師告解,哲學家演講,各種「心靈雞湯」,只是陳詞濫調人云亦云,我們以前稱之為「留聲機」的那種,當然是可以用機器人來代勞的。事實上它們已經部分地被代勞了。從「留聲機」升級為機器人,恐怕是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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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科幻小說大師阿西莫夫到當代作家石黑一雄,多涉及機器人與人類交織的命運


2


當機器人作為一種「亞主體」或「二級主體」到場以後,有關秩序和規則都需要調整


Q


你說到「人類智能之所長常在定規和常理之外,在陳詞濫調和眾口一詞之外」,還有「文學最擅長表現名無常名、道無常道、因是因非、相剋相生的百態萬象,最擅長心有靈犀一點通」,很感欣慰。因為我聯想到,相比更為偏重邏輯的西方文學,中國文學似乎最擅長表現這些「其複雜性非任何一套代碼和邏輯可以窮盡」的事物,而你舉到的那些言論,也都出自中國古代文人之語,是不是由此可以推測,在人工智慧全覆蓋的將來,如果發揮中國傳統文化優勢,中國文學會有更好的前景,且有望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發揮更大的影響?


韓少功:西方文化也是蠻豐富的,比如他們確有很強的邏各斯主義傳統,與中國有異,但他們也有過強烈和深入的反思。最早劃分「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就是馬克斯·韋伯和法蘭克福學派那些人,對於中國學者很有啟發,豐富了我們對「術」和「道」的理解。在堅守人文理想方面,可以說東、西方知識界各有貢獻吧。


Q


說得也是。不過有一個觀點,我不是完全贊同。如果說人機關係仍是主從關係,那人工智慧還是有賴於人的指令。既然是人在操控,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確是不會要吃要喝,不會江郎才盡,不會抑鬱自殺。但人工智慧背後的利益歸屬還在於人,所以是不是因此就少了送禮跑獎、門戶之爭,就不好說了。


韓少功:對我那些調侃性的修辭,你不必太過認真。如果人機關係處於主從狀態, 機器人當然會在不同程度上留下人類的影子和指紋,不過是一種配比不同的人機組合關係。但機器人介入進來以後,情況畢竟會不一樣,比如一個像「偶得」那樣的寫作軟體,寫出來的詩有無版權問題?這個版權是屬於製造商,還是屬於購買者,還是屬於使用者(如果不是購買者)?抑或有關「版權」根本就不應該得到法律的承認?……這些新問題都會冒出來。維基百科就與所有傳統的字典、詞典、百科全書不同,是無數匿名者的作品,公共化產品,幾乎沒有作者和版權可言。在「雲」時代,各個終端的「個體」意義越來越弱,而前面說到的公共化、半公共化產品會越來越多。


Q


的確如此。文章主要分析了人工智慧會對文學產生怎樣的影響?我同時也好奇,在不久的將來,文學對其力圖表現的人與人,人與社會乃至人與機器人之間的關係會有怎樣的呈現?我看過一個報道說,嘉興某個地方的織襪廠面臨倒閉,用機器人代替人工降低勞動成本後,又重新發展了起來。就這個報道來說,我更關心的是,原先在那裡工作的工人,離開那個地方後會怎麼樣。由此聯想到,將來要如你所說,至少45%以上的智力勞動都要被人工智慧取代,那有閑的人倒是多了,按常理說,搞文學藝術的人也該多起來了。但在這樣一個人與人之間的社會聯繫,包括矛盾衝突等,都可能淡化的社會裡,文學能表現什麼呢?


韓少功:說以後社會衝突會隨之「淡化」,可能還為時過早。人工智慧、基因技術、納米材料……這些東西將緩解哪些矛盾,又將造成哪些危機,眼下樂觀派和悲觀派都不少。作家們也許不必急於選邊站隊,但關心和了解這些新事物至少是必要的第一步。而且中國人常說「有其利必有其弊」,這話反過來說也行。各種新技術的關聯影響可能是十分複雜的。比如基因技術似乎也是吉凶並存。它一方面可以幫助人類戰勝很多疾病,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就像以色列學者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說的那樣,在市場化條件下,它也可能催生「生物等級制」,讓有錢人的基因優秀,沒錢人的基因低劣,社會的不平等從基因開始,變得更加嚴重。這種看法也並不像是危言聳聽。


Q


我還想問問,人工智慧對讀者閱讀會產生何種影響。就像你在文章里提到的,很多年前,「深藍」幹掉國際象棋霸主卡斯帕羅夫,去年「阿爾法狗」的升級版Master砍瓜切菜般地「血洗」圍棋界。也許將來象棋、圍棋界,上演的主要是人機對戰的現象。不知道到那時,讀者是不是還能體會到像茨威格《象棋的故事》、川端康成《名人》、阿城《棋王》等作品中描述的人人對弈的景象的絕妙之處。這是不是意味著文學表現的領域,還將進一步遭到擠壓?


韓少功:長袍馬褂、大刀長矛早就過時了,但古典文學名著仍然可以讓我們興趣盎然,作家們也仍有寫不完的新題材,包括歷史題材,《甄嬛傳》《羋月傳》什麼的。問題不在於寫什麼,而在於怎麼寫。即使是寫原始部落的生活,寫數十年、數百年、數千年前的生活,只要寫好了,同樣可能成為經典之作。說實話,由於有了大數據,作家們利用歷史檔案的能力大大增強,寫歷史題材倒可能更有方便之處了。


Q


我有時不免想,對於人類的未來,我們是不是過於悲觀了?比如,你擔心就業危機要是覆蓋到適齡人口的99%,哪怕只覆蓋其中一半,什麼樣的政治、社會結構都會分崩離析?這樣的憂慮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人類在一定程度上還有自我更新和調控的能力。打個比方吧,前些年我們都擔心克隆人會帶來倫理危機。但克隆人被有意識地通過立法或其他方式制止了。當然,這倒是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空間,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長篇小說《千萬別丟下我》,探討的就是克隆人與正常的人之間的關係。


韓少功:我沒看過這個作品,沒什麼看法。但我相信對生命的理解將要遇到重大挑戰,那是肯定的。設想將來一部分人類不過是基因公司的產品,那麼這些產品享不享有同等的「人權」?毀壞這樣的產品與毀壞一台電腦有什麼區別?……人道主義的根基,真、善、美的根基,會不會從這一點開始出現動搖?當然,我從不對人類的未來悲觀,始終相信自然和社會的自我調適能力。我只是覺得眼下很多文科生太不關心和了解科技,很多理科生則太迷信科技,在價值觀問題上腦補不足,嚴重缺弦,幾乎是一頭扎進數理邏輯的一神教。這樣的兩頭夾擊之下,各種盲區疊加,知識界的狀況倒是讓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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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不應該把高科技單純看成一種工具,可能更需要看到這些東西對人和人性的改變


Q


事實上,讀完這篇文章後,我的另一個感慨是,中國作家普遍缺少像你這樣的前瞻性思考,我們更多關注歷史和現實,至於未來會怎樣,那是科學家該乾的事,跟作家寫作沒什麼關係。當然近年來,隨著科幻文學崛起,似乎有一些科技知識分子,熱衷於在寫作中融入「未來」。但我們通常所說的嚴肅文學創作里,還是相對缺乏未來這樣一個維度。在你看來,前瞻性思考對於作家寫作來說有何重要性?


韓少功:我沒有具體的科學專業背景,也從未打算寫科幻作品,只是把科技當作生活的一部分,人的一部分,有點瞎琢磨而已。這種瞎琢磨也說不上「前瞻」,其實大多是針對現實當下的。比如微信等通訊工具改變了人際的空間關係,讓遠友變得很「近」,卻讓近鄰變得很「遠」,以至「相思」「懷遠」等古典文學中常見的主題已大大減少了。這就是現實。又比如電子虛擬世界使人們見識很廣,信息量超大,但大多數「知道分子」的知識來自屏幕而不是親歷性實踐,因此知識的質量和深度大打折扣,以至知識界主流前不久被全球金融危機、特朗普上台等「黑天鵝事件」一再打臉,暴露出知識與實際的嚴重脫節。這也是現實。光是看清眼下的這些事,也許就夠我們忙活的了。


Q


如果聯想到早年你提出了「文化尋根」,很多年後,你倒是對文化、文學的未來孜孜以求,這樣大的一個跨度,會不免讓人覺得有些穿越。我想問的是,這兩者間是否有什麼關係?你的這些思考有何一以貫之的地方?


韓少功:「尋根」不是當年問題的全部,只是媒體把那一部分聲音放大了,就變得拉風搶眼了,造成了某種錯覺。如果你看過我當年幾乎同時寫過的另一些文章,如《信息時代與文學》,就知道我的關注範圍並無太多變化。


Q


這對我倒是一個提醒,你的思考即使在同時段里也是多方面的,讀者可能關注被媒體放大的某一方面,卻對其他方面造成了遮蔽。比如,你十年前就寫了一篇文章《一個人本主義者的生態觀》,深入探討了文學與生態的關係問題,現在看來依然具有現實意義和參考價值。你的這些前瞻性思考,也讓我想到你的不少創作多少有烏托邦的色彩。但你也知道,中國文學,尤其是大陸文學比較少烏托邦色彩,即使有,也更多只是革命烏托邦、政治烏托邦的折射。嚴格說來,我們幾乎沒有烏托邦文學,也沒什麼反烏托邦文學。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們比較缺少對於未來的想像所致?如果可能,不妨結合對人工智慧的思考,試著給讀者描繪一個中國文學的烏托邦。


韓少功:你這個想法不錯,但對於我來說可能是力不從心。我倒是希望打破專業界限,有更多有科學專業背景的人來參與文學,改變一下文科從業群體的成分結構。我只是希望那些理科生多一些文、史、哲的素養,不要以為背得下幾首唐詩宋詞,看過了一堆美劇韓劇,就可以人文一把了。我說過,我不滿意的,是眼下很多科幻片都不過是「《三俠五義》的高科技版,更願意把想像力投向打打殺殺的激光狼牙棒和星際楚漢爭」。不管這些作品出自文科生還是理科生,他們的知識體系看來都有缺陷,各有各的毛病。他們不應該把高科技單純看成一種工具,可能更需要看到這些東西對人和人性的改變。


Q


回到文章開頭,你談及文學翻譯。想到你早年翻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後來為何就不再翻譯了?是不是你早就意識到翻譯的局限,意識到翻譯終會被替代,興趣就隨之轉移了?有意思的是,文章有很多前沿思考,參照引用的卻基本上是已譯成中文的外文著作及資料。是不是說,現在很多資料都已經同步,不必像以前那樣費心去外文里找尋、翻譯了?


韓少功:人工智慧肯定能大大提升翻譯的效率和產能,但這是指一般的翻譯,而文學翻譯則是另一回事。正因為文學翻譯是翻譯中最接近價值觀的一部分,是面對事物千差萬別和千變萬化的,因此很可能是機器翻譯最大的難點,甚至是一大剋星。優秀的文學翻譯是一種「再創造」,reproduction,一種高價值和創造性的工作,至少在可預見的將來,恐怕沒法被機器人替代。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翻譯家們拒絕機器的幫助,就像我們眼下閱讀和寫作,其實早已受益於百度、維基百科、大數據和互聯網等智能化工具。人機之間的互滲、互動、互補已經是一種常態。


Q


文章最後談到「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因為涉及一些過於玄奧的理論,雖然經過了你的演繹和轉述,於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好理解。但你寫到在捷裔美籍數學家和哲學家哥德爾的故鄉,亦即捷克的布爾諾一條空闊無人的小街的街頭,有人隨意噴塗了一句「上帝就在這裡,魔鬼就在這裡」,倒是引發了我的興趣。這麼說吧,尼采預言,上帝已經死了。進入人工智慧時代,會不會像有人預言的那樣人也「死」了。要真是這樣,人怎麼解決自己的信仰問題?


韓少功:茲事體大,只能以後再說。我同意你的看法,「上帝死了」是現代科學的第一個社會後果;至於「人」死不死,人文價值體系還要不要,真、善、美這一類東西還要不要,是科學接下來逼出來的另一個大懸問。如果信仰不是一個神學問題,需要得到科學知識的有效支撐,那麼關心和了解新科技,就是應對新一輪挑戰時必不可少的功課。換句話說,如果知識界在這一問題上無所作為,那麼所謂信仰就會重新落入神學之手——事實上,當前全世界範圍內各種宗教、迷信、邪教力量的大舉回潮,居然在一個高科技時代大舉回潮,正好證明了知識界的某種危機和無能。文科和理科雙方恐怕都得對此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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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照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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