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李下嫌疑誰能倖免？

李花

桃李春風結子完

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與他人作笑談

作者

蔣春林

「

發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象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象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招手兒，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他離的遠看不真，只當我摘李子呢，就屄聲浪嗓喊起來，說又是還沒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還沒進鮮呢，等進了上頭，嫂子們都有分的，倒象誰害了饞癆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沒好話說，搶白了他一頓。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和他們要的，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

——《紅樓夢》第六十一回

」

將柳嫂子跟小廝滔滔不絕的一番對話，和春燕的話對照著看，互為補充，已經勾勒出大觀園植物承包制推行後的成效和後果了。

鳳姐病了，王夫人委託李紈探春寶釵三人協理家務事，三人有商有量配合默契，而探春尤其操心，除了節流省錢外，還希望開源，見賴大家的花園裡搞承包，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便在大觀園裡推行改革措施，將園中花草承包給老婆子們，瀟湘館的竹子，怡紅院的玫瑰薔薇寶相月季金銀花，稻香村的菜蔬稻稗，蘅蕪苑的香草等，都有了承包責任人，加上有寶釵籌劃完善，貌似完美的一套方案就執行了。

花草都承包給老婆子了，為了創收，老婆子們當然要看緊自留地，不樂意別人動自己承包的一草一木，平時主子們不會自己去摘花，因而也沒什麼，而丫頭們就不同了，沒有了可以採花的自由。

怡紅院小丫頭春燕的姑媽承包了柳葉渚上的花草包括柳樹，鶯兒巧手，采了嫩柳條編花籃，再採花放上。春燕看到，哇啦哇啦說了一大堆，面對春燕的告誡：「這一帶地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娘管著，一得了這地方，比得了永遠基業還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恐有人糟踏，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動。你還掐這些花兒，又折他的嫩樹，他們即刻就來，仔細他們抱怨。」鶯兒不以為意：「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單管花草頑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還有插瓶的。惟有我們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們要。』究竟沒有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寶釵不愛花兒朵兒，因而沒有和其他主子一樣每天要婆子的分例，也留下餘地，鶯兒額外摘點花兒，也就理直氣壯。婆子不好找鶯兒的茬，只好指桑罵槐，罵春燕出氣，大大鬧了一場風波。

無獨有偶，看角門的小廝多花了點力氣找柳家的，便也想得點實惠，希望柳嫂子偷些杏子給他，這個要求引發了柳嫂子的一肚子牢騷，從她的話里知道小廝的舅母姨娘也加入了承包了大觀園植物管理創收的隊伍，李子樹歸他們管，她們非常負責任，看得緊緊的，生怕李子被偷摘影響收成。看守之嚴密，防範之嚴密，已經達到了捕風捉影的地步。

「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招手兒，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杏花比李花花期略早，杏子和李子成熟期差不多。此時大觀園裡杏子李子估計都差不多或成熟了。小廝想要的是杏子，柳嫂子偏說到李子，非常有意思，因為有個瓜田李下的典故，出自於《君子行》：「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經過瓜田，不要彎身提鞋，免得被懷疑在摘瓜。走過李樹下面，不要舉手來整理帽子，免得被懷疑在摘李子。比喻在容易引起嫌疑的地方，或者容易讓人誤會，而又有理難辯的場合里，正人君子要主動避嫌，遠離一些有爭議的人和事。紅樓夢中將杏子化成李子，化用了這個意思。

人性之複雜不是能提前想到和有效預防的，承包引發的後果是大家始料不及的，意向中的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老婆子們一旦有了創收，利益的驅動下，承包者和未承包者之間的不信任加劇，人際關係緊張。新規則下的生活充分暴露出人性的自私和貪婪，人際關係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紅樓夢》第五回的判詞上關於李紈的內容是：

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

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與他人作笑談。

桃李春風結子完，暗含了李紈的名字。

李是落葉喬木，早春開花，白色五瓣花成簇開放，花細而繁，重重疊疊累在枝頭，整枝像是白色長蠟燭，「君知此處花何似，白花倒燭天夜明。」盛花時節花繁似雪，「夜疑關山月，曉似沙場雪。」李花形與桃相似，桃紅李白經常連用，也有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遍天下等俗語。白色李花色艷而黯，淡雅之色，乾淨、樸素、貞潔。花速衰易落，果實李子未成熟時酸澀無比，成熟之後酸甜各半，這個特性也常有詩人吟詠，如白居易 「不食枯桑葚，不銜苦李花。」朱淑真：「滿園花發白於梅，又與紅桃並候開。可口直須成實後，莫將苦種路旁栽。」隋杭靜：「河南楊柳樹，江北李花營。楊柳飛綿何處去？李花結果自然成。」諷刺楊柳的華而不實，讚美李花的低調生活。

《紅樓夢》中李紈所在的李姓家族是個中規中矩，嚴守封建禮教的家庭。司馬光有《李花》詩：「嘉李繁相倚，園林淡泊春。齊紈剪衣薄，吳紵下機新。色與晴光亂，香和露氣勻。望中皆玉樹，環堵不為貧。」紈是細絹，細的絲織品，李紈出身國子監祭酒家庭，父親以紈字命名，期望她以家庭女紅為重，做一個符合封建規範的淑女，紋、綺、加上紈，這一代的女兒都是起名絞絲旁的字，而且都和織物有關，反映了這個家族對女孩子們的期望就是以紡績井臼為要，固守封建規範。李嬸、李紋、李綺在大觀園住了一段時間，兩位女兒還參加了詩社活動，後來主動搬了出去。顯示出潔身自好，不惹是生非的良好家教。三位女子有德也有才，倒是非常的宜室宜家，娶她們回家都是好福氣。

家族對李紈的教育很成功，李紈喪夫，作為賈珠的未亡人，為了避免嫌疑，避免口舌，時時注意自己的形象，自我約束，獨善其身。她嚴格要求自己，清凈守節，不管事，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宮花自然李紈是沒份的，李紈自覺將生活過得沒有一點隱私，貞靜自守，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以避免寡婦門前是非多的麻煩。三十九回她見到平兒，感慨萬千，自敘：「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她遣散賈珠的侍妾，她約束自己的丫鬟過冷清的生活，探春理家期間，她厚道多恩無罰，基本不做主，按例而行，從不多事逞才，在下人眼中是大菩薩，善德人。

李紈下定決心，不管其他人的廢與興，將能抓的錢財緊緊守住，教育好賈蘭，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以求自保。如家族興旺無風波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是一種生存策略。然而，身在複雜的大家庭，人言可畏，大觀園中沒有竹籬茅舍自甘心的世外桃源，終究她是無法避免嫌疑的，抄檢大觀園她的稻香村也不能倖免，同在抄檢之列，賈蘭新進來的奶子被王夫人認為是十分的妖喬而攆出園。

瓜田李下，人人自危，大廈將傾，自殺自滅。如此怎能避免那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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