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份公開羞辱惡棍暴徒的工作

情感 03-30

當孩子遭遇霸凌危機

母親的憤怒應該如何處理

保護孩子的本能

與復仇的渴望

在母親身上可能會被無限放大

在狄金森學院（Dickinson College）教授寫作課程的 Susan Perabo 為《T》撰文，講述了她身為遭遇霸凌孩子的母親，曾經渴望復仇的內心世界。

「需要澄清的是，我並不想在肉體上傷害那些欺負我兒子的人。我只是想打壓他們的勢頭，讓他們體會到弱小無助的感覺，從而認識到自己的愚蠢。」

那是很多年前，當一個男孩多次把我年幼的兒子摁到游泳池的水下時，我把一個遊戲球砸在了他頭上。

這是迫不得已的，就在扔球之前，我已經向那個男孩大叫，讓他住手，但是他根本聽不進去。我當時在泳池的另外一端，游過去大概需要6秒鐘時間。但五歲的兒子在喘著氣求饒，我心急如焚，最快能表明態度的方式就是把那個遊戲球扔過去。

我曾在大學裡打過棒球，因此胳膊強壯而有力。

我從那個年級較大的男孩背後抓住了他，他開始大喊大叫，憤怒地轉過身來瞪著我。很顯然，他當時完全沒有預料到，身後會出現一個穿著難看泳裝的中年婦女。

包括我在內的雙方家人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中，但我並沒有感到羞恥或後悔，而是覺得自己取得了勝利，並認為我有這樣的權利。如果當時還有另外一個球，我可能也會毫不猶豫地砸過去以示懲戒。

在這件事發生差不多一年之後，我兒子在學校里又成了遭人戲弄的對象。就是那種很常見的謾罵，是一年級學生開始嘗試殘暴的行徑。不過，當老師把情況告訴我時，我還是非常憤怒。

當時我兒子雖然有些憂鬱，但心靈上明顯沒有受到創傷。在我向他問及此事時，他很不以為然，似乎我的擔憂比事情本身更讓人覺得煩惱。我立即就「失控」了，就像扳動了一個開關，我再次變身成泳池裡那個瘋狂的女人。

但問題來了，此時我可以依靠的「遊戲球」在哪裡？如果我不能親臨「犯罪現場」，我該如何保護我的孩子呢？

家人和朋友們都一致認為，我有些反應過激了。有些孩子會陷入麻煩，比如被摁入水中和被謾罵，有些孩子則會變成十足的混蛋，這些我都曾經想到過。沒預料到的是，我在面對這些情況時的內心感受。

這種感受並不是我在成為母親後，第一次感受到的出乎意料的強烈感情。兒子出生的最開始幾年中，我經常會震驚於自己在某些瞬間的欣喜若狂，這些瞬間完全不同於我之前的認知。

比如，當他的手緊緊抓住我的食指時；他發光的球鞋在漆黑的車道盡頭閃爍時；他終於能擊中發球台上搖搖晃晃的球時···我都會感覺自己變得截然不同，告別了過去的生活，並以全新面貌開始嶄新人生。

現在，在兒子遭遇霸凌危急後，我再次感覺到自己開啟了全新的人生。不幸的是，這個有著全新人生的人是個「瘋子」。

需要澄清的是，我並不想在肉體上傷害那些欺負我兒子的人。我只是想打壓他們的勢頭，讓他們體會到弱小無助的感覺，從而認識到自己的愚蠢。我希望他們在那群興高采烈的圍觀者面前痛哭流涕。

當深夜遛狗時，走在陰暗的街區中，我腦海里會浮現出不少陰謀詭計，我制定了十幾個稀奇古怪的計劃，每個的複雜程度都類似於五年級學生的萬聖節惡作劇，但最終都放棄了。最主要的問題在於，我不能保障這個「復仇」行動所需的各種條件。

如果有一份公開羞辱霸凌者的工作，那該有多好。

如果我是理髮師，我就能給霸凌者剪出難看的髮型，讓他們成為其他霸凌者的頭號目標。如果我是服務生，我就能在他們的漢堡中撒上辣椒粉，讓他們嘔吐流口水。不過很可惜，我只是一個大學老師，並不擅長去學霸凌者一樣嘲弄別人，會說的只是這種「四隻眼的笨蛋，你就這點本事啊？」我的復仇之路看來非常渺茫。

在處於如此不理智的情況下，我也明白，如果我介入報復霸凌者這件事情，可能會導致我兒子進一步受到羞辱。我兒子身上所背負的靶子將會變得更大，也許從太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們可能會想：「乳臭未乾的小子，還需要他媽媽來為他出頭。」這種猜測讓我變得更為憤怒。

母親保護孩子的本能不僅變得不受歡迎，而且似乎還成為了一種理性的負擔。

我繼續琢磨著這些荒誕不經的問題，隨後意識到，幻想著如何報復那些七歲大的孩子，居然讓我感到很痛快。所以，合理的母性行為標準究竟是什麼？

毫無疑問，我不是第一個有「復仇」想法的母親，但我並不能回想起太多公開討論這種憤怒的例子。無論在現實生活中，還在是文學作品中。

我突然意識到，雖然我們已經對很多人性中的灰色地帶擺脫了偏見，但有些灰色地帶卻依舊有固定的禁區。想到那些難以輕易定義的，那些偶爾會有壞想法甚至做壞事的偉大母親們，會讓人們感到不舒服。

在影視作品中，如果一位母親開始變壞，我們就會希望她變得十惡不赦。或者，我們會希望那些虛構的母親們有著微不足道的缺點，並能很快得到救贖。我們希望她們所犯下的錯誤都是出於誤解，她們的不足都是由於缺乏自信，例如參加聚餐時，會試圖把從商店裡買來的餅乾充作是自己烘培的。

在小說中，滑稽是有缺點的母親的最重要特徵。因為這樣的母親所造成的傷害並非真正的傷害，這種傷害常常引人發笑，充滿喜劇色彩，而且只會是故事中的一個插曲，其「受害者」不會留下任何創傷。

實際上，現實生活中也同樣如此。母親們的可怕念頭都會讓人們感到不安，甚至是在非常糟糕的情況下。除非這些母親對付的人是罪有應得，否則我們不希望她們表現得冷血無情。我們震驚於母性中所蘊含的醜陋、邪惡以及自私。

人們不希望母親們把球砸在孩子頭上，更不想看到，在危機已經過去之後，母親們還要砸第二個球以示懲戒。所以在大多數人眼中，在那個游泳池裡，我想要保護孩子的母性本能情有可原；但我想要復仇的母性本能卻不可原諒。

不過，我的兒子和女兒卻非常喜歡那個游泳池裡發生的故事。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聽這個故事，即使是最瑣碎的細節，也能讓他們覺得津津有味。

　　-當球擊中那個男孩的頭時發出了什麼聲音？

　　-啪

　　-那個球反彈了多遠呢？

　　-3米，也許是3.6米。

　　-那個男孩還想要把別人摁到水裡嗎？

　　-有我在場的情況下，就再也沒有發生過。

孩子們會開懷大笑，並和我擊掌致意，說著：「你太瘋狂了！」不過，他們說的口氣很像一種讚賞，似乎這種發瘋似的過激行為是一件好事。所以，那種有理性的判斷和得體的舉止的母親，都是假想出來的嗎？

我那種渴望報復一年級霸凌者的衝動並沒有持續太久，至少不再像最開始那樣狂熱。很快，生活本身以及為人父母都變得越來越複雜。對於孩子們來說，也同樣如此。當我兒子長到十一二歲甚至步入青春期之後，他面臨的各種威脅已經不可能歸咎為特定的某些人，謾罵成了我最不擔心的問題。

當初我因兒子被摁入水中而發飆的那件事，在十年之後的今天看來，顯得很笨拙。如今，無論我們瞄得多准，球已經不能制止孩子所面對的霸凌。回想起來，能夠認清誰是惡棍，能夠找到咒罵對象，能夠發現明確的目標，真的是一件好事。現在，那些威脅都潛伏在陰影之中，他們會變身、會移動。而對於如何擊敗他們，我還沒有構思出令人滿意的幻想。

當初那些辱罵我兒子的人，如今卻成為了他的朋友。十五歲的他們，彼此間用各種可怕的辭彙稱呼對方。他們都是霸凌者，而他們也都是被霸凌的人。不久之後，他們就將成年。再過一年，他們也將開車上路。

但是目前，他們還是需要我的。我開車送他們去看電影。下雨時從學校接他們回家。我們會在星巴克免下車窗口買幾杯摩卡咖啡。他們都是非常不錯的孩子。而當初我曾想要弄哭他們的那些念頭，現在讓我覺得有一點點內疚。

不過，也並非很內疚。

撰文：Susan Perabo

插畫：Brian Rea

微信編輯：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