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上和隨之而來的一千零九十五個晝夜

上個月，我們推出了《暢銷的青春、迷茫和孤獨：身為村上春樹》的封面，並向讀者徵文，請大家說說你對村上春樹的理解、感悟與共鳴。今天，我們整理了一些讀者來稿，編成一組，供大家分享。

我也很想專業地談一談所謂文學性，所謂出離感和入世感，這些包孕在村上小說里的深層次體驗。但奈何於我而言，撰寫一篇文學評論，就像把自己倒吊在禮拜一人來人往的升旗台上。非文學理論的研習者，很難對村上的文本進行一通規範的分析，只能簡單地說說我與村上書中的主角們的共情。實際上，共情一詞甚至都無法描述這種關聯：村上融進了我的小學末尾，和整個初中年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尤為恨他。

第一次是在2007年，六年級剛開學的時候，從書店裡買回來了三本村上的書。林少華翻譯，上海譯文出版社。當時只是個性使然，追求審美上的獵奇，因為村上春樹這個名字，於我和我的同齡同學群體而言都是個罕物。《且聽風吟》，《天黑以後》，《挪威的森林》，記得清清楚楚。最先讀的是《且》，因為薄。帶到學校去做所謂讀書筆記，但是裡面沒有什麼可摘抄的大段落風景佳句。而第一次知道，復古意味的夏天，就是在酒吧里不斷地喝啤酒，剝掉「能在地板上鋪出一層地毯厚度的花生殼」。對於朝七晚五坐著公交車「哐當哐當」地穿過小縣城的小學生而言，平時的閱讀書目皆是英美法經典名家作品，村上春樹的私人文學，帶著很新奇的叛逆意味。具體情節倒是想不起來了，如今能夠回憶起來的，用眼下還時興的語言來說，只是貫穿全篇的「喪」。與國旗下宣誓、紅領巾加身的小學生所要求的精神氣質全然不同，「我」，和朋友「鼠」，頹然地度過了那個夏天。他們就像一條半枯未乾，仍然時不時流淌在石縫之間的小溪。沒有用力地表述生活，只是讓生活緩緩地碾過自己。人的另一種活法，順水推舟，讓激流卷著你前往任何地方。

這種氣質，是否從相遇時開始，就病毒一樣潛伏在我身上了？彼時的我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看完三本書以後，接著陸續買了二十多本，縣城書店裡能找到的所有的村上春樹，都被我買回來放在書架上。這一過程貫穿了後來的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初中的時候，遠離父母在學校寄宿，中二的歲數，與人交道變成了重大的現實性難題。最嚴重的一段時間，全班都不同我說話。在那段時間裡，只有村上春樹。《奇鳥行狀錄》，《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再到短篇集《再襲麵包店》，所有的書都翻來覆去地讀。集體生活越是抑鬱，讀得越是厲害。現在回想起來，我很難分辨出，那樣的孤立是他人造成的，還是我自己期許的，從而有意造成的。在他的作品裡，所有的「我」，都是出離人世間，養著無名老貓，一個人聽著交響樂煮義大利面吃。電話響了也不會去接，關心失蹤的大象而不關心政治要聞，常與奇妙的女郎做愛，被她們半推半就地拉進奇異又冷漠的夢境里。他，或者我，站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等著一個人拎著他的耳朵大喊：「給我滾進世界去！」

閱讀是我的私人體驗。這樣的觀念，也是那時候就立下的。在沉默的青春期里，我拒絕交談。村上把我鎖在了他「兩條運行鐵路交叉中間的廉租房」和「房屋後面爬滿藤蔓，堆滿廢舊家電的小院子」里。我時常覺得灑滿餘暉的無影小鎮的圖書館，比冷言冷語的女生宿舍安穩得多。星期天午後，坐在屋頂上聽到的消防車的鳴叫聲，曠遠的天空里凍僵似的航跡線。藏在這些背景牆後的小小的我，發現孤獨並不是一件壞事。

回想起來，對於被孤立這樣的命運，我也未曾做過抗爭。我就是接受了它。不能把鍋都甩給村上來背，但是我仍然止不住地想：如果讀的不是村上，是否就是另一番態度？

剛買回《尋羊冒險記》那陣子，我害怕於獨自行走，因為不知將雙手和目光置於何處。我也害怕與人對視，不敢同任何人說話。所以，我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抱著《尋羊》一邊走一邊讀。我聽到身後一個討厭我的女生尖聲叫道：「走路還看書，裝什麼裝啊！」彼時，我讀到死去的鼠，在沙發背後握緊「我」的手。我突然哭了起來。

我不會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也不是世界上最堅強的15歲少年。我只是蜷縮在名為村上的硬殼後面，按照他所期望的狀態漫漫地演進。

初三那年，《1Q84》出版。我摳出生活費，買回了第一部，自習課時藏在作業底下偷偷讀。班主任突然走過來，扯起書，敲了一把我的頭，然後撂下話說，「畢業再來找我拿。」

中考結束以後，她並沒有還給我。我也沒有去找她要，畢竟她大概已經丟在辦公桌的角落發霉漚爛。我已經習慣於不去與既定的事實爭辯什麼。憤怒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上了高中以後，彷彿為了彌補所有初中沒有說的話，我瘋狂結交朋友。在大家都未曾熟絡起來的新學校里，很快和大部分人建立了聯繫。那時候，第一個男生注意到了我。後來，有人和我說，他曾經和他當時的女朋友外出吃飯，那家餐廳里放著許多村上春樹。他對她認真地說，他也在讀村上春樹，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書。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和村上分手了。並非有人提著我的耳朵大吼大叫，也並非十萬頭大象突然踩進了我的夢裡。就像一天一次的陽光突然照進蒙古荒漠草原上的枯井一樣，人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發現什麼東西死去了。就像背上馱著妖怪過河，而自己渾然不知一樣，在別人指出後，才發現身上尤為沉重。那時候就是分開的契機。

其實總結起來也許還有別的原因，比如上海譯文不再出版林翻的村上，或者林少華先生在接觸自媒體之後展現出來的自我令我難以接受，繼而放棄他的譯作，等等。但我總覺得這樣的分手應該賦予文學性的結局。我的青春期已經過去，對村上的膜拜也迎來了成熟的終結。他出版了《地下》，寫了《天黑》，他的主人公們打開家門，變成社會活動家。他關注邊緣人和各種各樣的暴力。他被世界性大獎不斷提名，每年都成為甚囂塵上的話題。他不再是我養在後院里的無名老貓。我把他放回了書櫃里，封面落滿了灰塵。

從那以後，到現在，幾年來我都再未讀過村上。我懷念他，就像懷念某顆童年時脫落的壞牙。他仍然像夢囈一樣縈繞在我生活的隻言片語里。村上的現實性和非現實性的意象，就像遺失在地表下的礦洞。每當春日落雨，灑在學校的湖面上，我就想起他躺在宿舍吱嘎作響的床板上，看到「砭人肌膚的冷雨」「頹然下垂的旗幟」，聽到室友跳怪異的廣播體操。想起他瘋狂地迷戀過女郎的耳垂，啜泣的後背，不完美性的胎記。擰發條的鳥，失去控制的義大利面和交響樂團。出口和入口，模糊的面孔和暴力。想起他在北國雪地的客廳里聽著鐘擺的響聲，在夜晚如清澈的海水一樣的飢餓，星期三午後草坪外，香樟樹影里的少女死去的房間。大象到底去了哪裡？

我一直沒寫過關於村上的話，彷彿他已經變成心底青春期的夢遺痕迹。一口氣寫到這裡，實在是臉上發燒，就像完成了一次對自己的公開處刑。如果還有更多的心力，我可以剖析自己，篤定這樣的觀點：我從未、也再也不會與他剝離。我也不會再回到初中三年，一千多個孤獨的日日夜夜裡。而是在未來的某一日，聽著某段音樂，赤身裸體地躺在灰色的空氣里，無端地憤怒，感到疲倦時，再度意識到，他就在那裡，我身體的某處，像半夜岑寂得再沒有任何聲音、彷彿裝在鐵箱里沉入深海的世界裡，從遠處傳來的火車的汽笛。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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