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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 有料 真實 生動(2)

置頂哲學園 好文不錯過


選自《民主的奇蹟:美國憲法制定的127天》


第二章 華盛頓與麥迪遜

作 者:(美)凱瑟琳·德林克·鮑恩 著 鄭明萱 譯


往期


美國制憲那些事兒 | 有料 有趣 生動 還原(1)


我以為,我們正走在改進的路上,因為我們正在做實驗。

——富蘭克林,1786年


華盛頓在一個禮拜天,5月14日,會議開幕的前一日,抵達了費城。為了歡迎將軍,當局特地敲鐘鳴炮致敬,並從斯古吉爾河格雷渡口開始,一路由本城騎兵隊護送開道——他們穿著白馬褲、高幫靴,頭戴銀邊黑圓帽,分外抖擻。將軍第一件事就是造訪富蘭克林先生,他就住在第三大道上的市場大街旁邊。老人家早已備下了一大桶啤酒來迎接這個場合。身為賓夕法尼亞的議長,以及舉世最負盛名的學者,款待與會代表自是這位博士的工作。在寫給妹妹的信中,他提到自己新修建的飯廳可以容下二十四位賓客。富蘭克林在國外差不多待了九年,直到兩年前才回家。更早以前,他也經常來往於倫敦、費城之間,為賓州事務與英方協商;在《印花稅法》事件期間,也曾任多處殖民地的代理。美洲十三處殖民地宣布獨立之後,國會又派他前往法國爭取同盟。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幾已年屆七十高齡的富蘭克林告訴國會,他已日薄西山,只剩下「最後一截」了,他們「愛怎麼差遣他就怎麼差遣他吧」。動身以前,他還自掏腰包,借給窮哈哈的政府四千鎊大洋。他一身樸素的衣著,頭上戴著那頂大名鼎鼎的氈帽,滿頭不搽香粉的灰發,巴黎人可愛極了他。富蘭克林本人雖然不是貴格派的信徒,倒也不急著否認;因為他很清楚法國人對「費城貴格派」充滿了羅曼蒂克的仰慕。


當時和他一道在巴黎的約翰·亞當斯曾寫信說道,富蘭克林的名望「甚至比萊布尼茨、牛頓、腓特烈大帝和伏爾泰等人還要響亮,而眾人對他的敬愛,也是他們任何一位所不及的」。不過富蘭克林對政府組織的看法,卻並未完全為本次費城大會所贊同。他主張師法賓州,設立單一院制的國會,未免太半套民主;又認為政府高級官員不應支薪,也頗有沿襲英格蘭與貴族傳統的嫌疑。其實,富蘭克林的個性一向令人捉摸不定。美利堅是挺以這位博士為傲的:因為他不但「馴服」了閃電,又讓各處都把他當作世界公民似的歡迎;可是,世界公民回到了家,卻免不了遭人猜疑。如塞繆爾·亞當斯,就始終揮不去這個念頭,認為富蘭克林骨子裡其實是個托利黨;而波士頓和費城一些圈子裡頭的人士也覺得,一個人若是可以在君主制的歐洲處得那麼好,其私德必定有虧。


事實上,從富蘭克林的信函中可以看出,他視托利黨為死對頭。1776年獨立事起,他的私生子威廉公然宣稱站在英方,帶給了他極大的折磨苦痛。他事後寫道:「從來沒有一件事讓我如此痛心。」富蘭克林在原則上始終是個不折不扣的共和派,他對人民的信心從未動搖。「老天保佑,」他寫信給一位英國的友人道,「請讓地上各族各邦不但愛自由,也知人權,哲人方可踏足任何一地均能宣稱:『此乃吾土。』」


但是話說回來,不管費城的聯邦大會對富蘭克林的觀感如何,世界上實在還找不出幾處會議擁有如此一位德高望重、讓人不具戒心的哲人參與。

5月14日,星期一——大會揭幕之日——全場卻只有賓夕法尼亞和弗吉尼亞的代表到會。那一整個禮拜都在下雨,道路深陷在泥濘之中。喬治亞來的四位代表,其中兩名從設在紐約的國會前來,另兩位得長途跋涉由八百英里之外趕到。一直到5月25日,大會才湊足了法定的七州代表到場。在這期間,弗吉尼亞來的代表每早自行聚會,下午3點(晚餐時分)則和賓州代表一起用餐,「好彼此熟悉一下」。大會的輪廓就是在這些早期的聚會裡成形,弗吉尼亞擬議的十五條綱領,最終將成為合眾國憲法的核心和基礎。


弗州來的代表不但善於交際,也都是政壇老手。這個老牌的前殖民地自治區的確有其可傲之處:不但最先派定與會代表,而且還一下子就送來了七名。他們個個都是赫赫之士,包括兩位「閣下」(華盛頓將軍、州長倫道夫),一位大人(法官布萊爾),還有四位律師先生(麥迪遜、梅森、威思以及麥克勒格)。弗州的政壇名人帕特里克·亨利,因為未曾前來反而大受注意。他拒絕了出席大會的提名,認為此會「啟人疑竇」。亨利時年五十一歲,任弗州州議員,在當地政壇舉足輕重。儘管他曾經說過一句名言:「我不是弗吉尼亞人,我是一個美國人。」事實上在這些人當中,帕特里克卻是徹頭徹尾最弗吉尼亞的一個。眼下,弗州的政事在他心目中才是當務之急。麥迪遜就老實不客氣地一語道破,帕特里克留在家裡不來,根本就是為了照看弗吉尼亞在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權益——這是內陸屯墾區的生死大事,因為西班牙人在南方控制著新奧爾良的出海口。此外,塞繆爾·亞當斯也待在波士頓沒來;他不曾獲得提名出席,本身也疑心有人存心要「把邦聯做個大修改」。雖然他最後還是改變了對憲法的看法,其間卻曾激烈地反對過。他曾如此形容過自己的心境:「我走到了門口,不覺大吃一驚,我本以為來的是一個由獨立主權州組成的聯邦式組合,沒想到卻見到了一個國家級的中央政府。」


帕特里克·亨利、塞繆爾·亞當斯——這兩位在1776年鼓動民眾起義的老革命不在場。他們外號火爆漢子,善於策劃並投身革命,卻缺乏建立政府的長才,正像約翰·亞當斯所說的,長於破壞而不善建設。潘恩也不在場,他去了歐洲,宣揚自己在美國不受重視的築鐵橋的構想。


挑選代表實在不是一件易事。「看在老天的分上,一定要慎重選人,」馬薩諸塞的魯弗斯·金寫信給同州的格里,諄諄囑道,「盡量多派,而且最好讓他們多了解各州的事務,明白邦聯制度的優缺點。」


弗吉尼亞的代表人數僅次於賓州,後者派了八名之多。每州與會代表人數並無限制,小州如特拉華就派了五位,新澤西也是,而馬薩諸塞只來了四位。如依當時各州人口多寡排列,最大的三州分別是弗吉尼亞、賓夕法尼亞和馬薩諸塞,再依次是北卡羅來納、紐約和馬里蘭。

隨著代表們由各地姍姍而來,費城當地的報紙也一一報道他們的抵達,並且很高興會議選在賓州州議會廳,而非國會所在的紐約市政廳召開。這麼多位聞人名流蒞臨本城,令報界甚感光榮,紛紛使用比大會所用的正式稱呼還要高貴的尊稱,按著他們的身份地位等級(州長、法官、國會議員、各地知名之士等等),依次用閣下、大人等名稱來介紹他們,最後是一個「可敬人士」的名單。看來老祖國英吉利那一套禮節,一時還很不容易擺脫。


大會揭幕第四天,一個星期四,《賓夕法尼亞郵報》詩興大發,洋洋洒洒登了一首華麗的十五節六行韻詩,詩名《費城大會頌》。詩的本身雖然沒啥道理,這一點卻也不要緊,只不過向大會略表致賀之忱罷了,完全是一番好意和光榮感,相信代表們都有感於這份誠意。詩章最後一節是這樣的:


黨爭將止,孜孜功成


四鄰不再彼此怒斥,

友誼之手相攜:


強大聯盟團結眾人,


消除流言冷笑怨恨,


和睦融融締結。


與此同時,長老派教會正巧也在費城召開大會,而更重要的是,由獨立革命軍官組成的辛辛那提協會也在此地。政治、宗教、軍事,各界盛會雲集一地,《賓夕法尼亞郵報》不禁又非常得意地大肆報道一番:「看來本城正迎來有史以來最風光的場面。此刻,美洲大陸各地來的代表們,在這裡集思廣益審度我邦聯大國的政經大事。而另一宗教大會,也正在此地向全美開啟傳揚信息的大河。那些英勇地完成革命壯舉的沙場老將們,又再度與舊日袍澤同聚一堂,不但共話當年,也向他們飽受流離之苦的兄弟們致上和平的祝福。」


事實上,那些英勇的退伍軍官卻成了華盛頓將軍的困擾。任何一個由退伍軍人組成的團體,都有威脅影響到政情的可能,過去如此,如今亦然。而且,有些人一直很抗拒該會,擔心辛辛那提協會中的諸位紳士「一心熱望著貴族名銜,胸前戴著鷹揚飛舞的階章」,會變成一個美國式貴族階級,或克倫威爾式軍事政府的核心分子。而華盛頓將軍當時竟然就是該協會的會長!因此,1787年年初之際,華盛頓曾在其弗農山莊老家告訴友人說,兩會這麼不湊巧地同時在費城召開,他還是避開不來為妙,免得他這個辛辛那提協會會長的身份,造成聯邦大會的不便。後來經過麥迪遜、漢密爾頓、倫道夫,以及將軍的摯友諾克斯將軍等人苦口婆心力勸之下,將軍才終於首肯前來費城參加大會。


可是等到會議正式開鑼,大家對辛辛那提協會潛在的威脅反而不大留意了;不過該協會之名卻也的確被人在會中提過不止一次。在討論國家最高行政長官的選舉辦法時,馬薩諸塞來的格里就擔心:「如果交付全民投票,辛辛那提協會一定有辦法左右最高行政長官的人選。」他認為一般人的知識不夠,「會使選舉的決定權,操縱在一批分布邦聯各地卻互通聲氣的人的手裡」。格里對「群眾」一向缺乏敬意——他認為,群眾就代表著不穩定——他表示自己「絕不能坐視,隨便把這麼大的權力交在他們的手裡實在既危險又不恰當」。


而遇事一向需要再三考慮才做決定的華盛頓,在這年冬天1月,不幸痛失幼年的玩伴,也就是他最親密的兄弟約翰·奧古斯丁——「因腦中積凝血塊而逝,我最親愛的兄弟啊。」將軍在日記中傷痛地記道。而從他的信中,也可看得出他的心情頗亂,並不想把自己的名聲孤注一擲在一個可能失利的行動上面。到了3月,將軍又犯了風濕在床上動彈不得,他在給麥迪遜的信中說,他連把手舉到頭部都有問題。所幸後來及時痊癒,才一路坐車來到了費城。他剛一進門就被城裡的貴婦名媛包圍邀約。他曾在日記里記載「與多名女士」一同喝茶,或是參加「賓厄姆夫人家豪華的茶會」。賓厄姆夫人是位美麗活潑的少婦,曾在國外居住,喜歡豪奢地大宴賓客,自詡為沙龍的女主人。要知道,費城是美國第一個城市,當時大約有四萬三千名居民,發展快速驚人,更被視為一個文明有禮的高級都市社會。那個5月里,有關一場詩歌朗誦會的消息在報上登得很大。地點在學院禮堂,朗誦人是一位孀居的奧康奈爾夫人。她表現的「純真、理性」頗受激賞;在場的觀眾也被讚美不輟,「包括神學、法學、醫學三界的上流士紳,以及富貴之家的淑女們」。華盛頓也參加了這場盛會,不過僅僅在日記上簡略地記道,奧康奈爾女士的表現「差強人意」。


整個夏天,將軍都由羅伯特·莫里斯做東翁,住在他的家裡。一個被華盛頓稱為「賓客滿座」的夜晚,他卻目睹了一件糗事。有人帶來消息,莫里斯的票子在倫敦遭到拒兌。想想看,莫里斯,聯邦大會的一員,費城的首富,又曾在1781年到1785年間擔任所有十三州的財政監督,他竟然會發生這種新聞,實在不僅是一樁像華盛頓日記中所說的「掃興小事」而已。事實上,它的確為後來發生的事情露了兆頭。羅伯特·莫里斯此人是個爭議特多的人物。戰時戰後,多虧他手腕高明,政府才不至於破產;但報界卻百般和他過不去,公開調查他做生意的手段,終於逼得他只有辭職。莫里斯的崛起很不簡單,他的下場也很凄慘。最後和許多生意人一樣,由於在西部地區的投機失敗,大片土地無法脫手,付不出稅款,在梅子街的債務人監獄中待了三年,就這樣毀了。


這些當然都是後話。在1787年這年春天招待華盛頓的時候,莫里斯一家還正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他們不但擁有冰庫、溫室,還有一間可容十二匹馬的馬廄。此外,他還在城東林木蓊鬱的斯古吉爾河岸買了一棟別墅避暑。一位法國來的訪客曾表示,莫里斯的豪奢,「絕對不比倫敦商界任何一名花花公子遜色」。莫里斯本人身材高大,性情開朗愉快,講話爽直有力,不過在聯邦大會期間很少發言。他工作努力,待人溫暖親切;在英國出生,很年輕就來了美洲,十六歲便入了商界。華盛頓一直很敬重喜歡他,後來還曾請他做財政部長。


對自己在政壇的地位以及公眾人物的身份,華盛頓也不曾忽視,因此當然不只是在朋友家吃飯喝茶而已。他校閱費城騎兵隊,參加第四街聖瑪麗教堂——他稱之為「羅馬佬教堂」—— 的彌撒,出席愛爾蘭聖帕特里克教友的晚宴,也和辛辛那提協會的會員聚餐。(當時有一位外國來的人曾質問他:為什麼愛爾蘭人一來此地馬上就是「美國人」,而德法來的移民卻老是被人叫做「德國人」、「法國人」呢?)


在這種宴飲不斷的招待氣氛之下,代表們想要守住保密的規定一定很不容易。我們可以從他們的信件看出,各方不停地追問代表們各種問題,想要一探究竟。比方像喬治亞的代表皮爾斯就特別健談,尤其在他轉往紐約出席國會議事時更變本加厲。而富蘭克林博士也不是一個嘴巴特別緊的人物,聽說某一次在他的歡宴上,博士談興正濃,在大談掌故之際,差一點要漏出大會的秘密,好在在場另有一位謹慎的代表,趕快打岔,把話題帶開。


當然,也有人不贊成保密規定,傑斐遜聽說此事就很不高興。可是當初如果真的讓大會公開,任由大眾批評建議的話,恐怕憲法很難有成形的一天。州議會廳各處門口都派了崗哨把守;未經准許,代表們不得擅自謄抄當日會議的記錄。立法集會以秘密形式召開,在當時並非新創,革命時殖民地所有的集會也都是秘密進行的。第一屆大陸會議因實際需要而秘密召開,而國會的會議記錄也一直不曾公開。美洲政界的人士都知道,英國下議院幾百年來,訪客未經批准,一律不許擅入。


比起外面溽暑的街道,州議會廳還算涼快,走道也很陰涼——至少在早上10點代表進來開會的時候還不算太差。在走道上透過拱門往右邊望去,可以看見州級最高法院的開庭室。穿過大廳,就是聯邦大會所在的東廳。這裡也曾是大陸會議會址,《獨立宣言》簽字的地方,現在被賓夕法尼亞州議會佔為己有。他們前不久才休會,9月里將再度開會。州議會的議事因為攸關地方利益,受到費城本地的密切注意,聯邦大會和國會兩者加起來的分量,在當地人心目中遠不及前者重要。州議會廳外面沿著板栗街的路面,則已由費城行政長官著人鋪滿碎石,以減低過往車馬的嘈雜聲。


這間東廳布置得極為高雅宜人,有如一間士紳的府邸,足足有四十英尺見方。石灰天花板高二十英尺,全廳不見一根樑柱,寬廣氣派。南北向設有一排木欄分出議席,中有門扉供議員出入,格局和英國下議院一般。高大寬闊的百葉窗在兩側一字排開,夏季的烈日不致射入,但冬天裡卻仍有足夠的光線。大廳東首牆上,鑲嵌了灰色的木板,在明亮的早晨常常泛出一種微青的色澤。主席的座位(訪客稱之為「寶座」)就設在這裡,高背椅椅背上端是一塊平滑鑲板,上面是刻工細膩的扇貝形浮雕。廳內還有兩座大理石面的大壁爐,右首一扇門則通往書香滿盈的委員室,大家稱為「圖書室」。


代表們就坐在鋪著綠色粗呢桌布的案前開會——一俟夏季的烈日升空,人人汗流浹背;不到中午,屋裡就已一片死氣沉沉。為了保密,窗戶一律緊閉;而一旦打開,蒼蠅又源源飛入,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新英格蘭來的「東部紳士」們身著毛呢,大為受罪,只有南方來的代表穿著合適的薄外套和便褲。場內的議席極為寬大,每個可以合坐三四位代表。但出席人數始終不定,最後抵達的一位——由馬里蘭來的默瑟——一直到8月6日才姍姍而來。而會議期間,代表常常告假返家料理公私事務,或因意見不合而中途退席。雖說報到人數一共有五十五名,開會時間往往最多只有十一州代表到場,人數也很少超過三十位。多數早晨,會場看來只像是一個大型委員會在開會。


每位代表在由大會介紹之時,同時也呈遞其州議會頒授的委任書。細讀這些委任書,可以看出各州行事的作風。大多數文書的內容都很簡短,遵循標準的立法條文格式,首先陳明業經國會議決,召開一次大會,「唯一且特定的任務,系修改現行《邦聯條例》」,然後一一列出該州代表的大名。紐約州的稍微長一點,提到「為配合政府急務及合眾國的長治久安所需而進行的修改及規定」。馬薩諸塞則在卷尾的日期上多了一點花哨:「公元1787年4月9日,美利堅合眾國獨立第十一年。」


但是另外也有幾州卻決定藉此機會暢所欲言,依照英國國會古老的立法傳統,洋洋洒洒地寫了一長篇序文,以說明決議派員前來開會的緣由。如新罕布希爾寫道:「鑒於共和肇始,一時難定萬世良法,改造勢所難免……國會諸公有鑒於此,數度呼籲各州,我等面臨存續關頭,非擴大國會職權無以為繼……本州有鑒於此,不惜為大公克盡小我,為全體安全幸福自我犧牲讓步……是以通過此議……」如此長篇大論,新罕布希爾倒也當之無愧,說起來它還是在1775年第一個制定了州憲的殖民地呢!


弗吉尼亞委任書的序文更進一步,明白地提到上次安納波利斯之會,以及「修正邦聯體制各項缺失的必要性」。弗吉尼亞並指出一項極為重要、卻為其他諸州忽略的事實——就是各界一再提出的疑問:為什麼國會自己不能修改邦聯有關事項,卻要大費周章另行召開特別會議來討論呢?這是一個合理的疑問,對此弗吉尼亞在序文中給出的答覆是,國會的例行業務將有礙於特別會議的進行;同時這麼重要的議題,若沒有非國會議員人士的參與及意見,也是一項缺失。這個說法可謂一針見血——直指制憲會議的核心及存在的理由。其實弗吉尼亞還可以再添上另外兩項(正如一個世紀之後,歷史學家布賴斯爵士的看法一般),即特別制憲會議不會受到請託謀職的關說困擾,而且會期也可較短,便於各界有關人士參加。


接下來,弗吉尼亞州的委任書提高了調門,用起了一種勸誡口吻,蘊有當年革命時期各鄉鎮或殖民大會由代表們向四方發出的「訓示」的義憤之情:「值此危急存亡之秋,美利堅的良善百姓面臨一重要抉擇:他們光榮博得的獨立、血淚凝聚的聯盟,是從此在各方公義大度的共同努力之下,擷取甜美的果實;還是怯懦地屈從於猜忌偏見或一時私利,而使敵者大快呢?」


與會代表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當時歐洲加諸美利堅的種種屈辱。西班牙和英國都對新生無章的共和國虎視眈眈,算計各自在路易斯安那、佛羅里達、俄亥俄鄉間各地,以及密西西比河一路綿長重要的貿易線的利益。加拿大邊界南端的關卡,仍然在英國人的手裡,對美國皮毛貿易商和邊疆拓荒人造成很大的不利,他們頻頻向國會申訴,指出印第安人和背後撐腰的英國人同謀挑釁。西班牙人則在新奧爾良和納齊茲兩地,扼守著從南方出海與歐洲貿易的通口,還賄賂買通鄉下地方的政客遂行所需,並在納什維爾到喬治亞南部一帶的邊界,利用克里克、喬克托、奇克索部落的印第安人不斷地製造騷擾。而且,每一位代表都很清楚,英西兩國都不相信十三州的聯盟組織能夠發揮真正的作用。英方對合眾國的態度往往是冷淡不屑,那會兒就有人告訴身在倫敦的約翰·亞當斯,英王陛下的政府,只能與十三州個別地進行交涉;因為依照他們的經驗,邦聯不甚可靠。英國方面曾表示:「要北美諸州以一國的身份共同行動,恐非易事。他們這樣對我們來說不足為懼。」


在這種情形之下,怪不得弗吉尼亞認為分裂徒使敵人稱快。再說,既然弗吉尼亞都已經願意放棄在俄亥俄北部一大片地方所有權的主張,它當然也有資格要求其他各州起而效法,以便像在其委任書中說的那樣,保障「政府之所以成立的重大目標」,俾使合眾國「在平時的幸福,足與戰時的光榮媲美」。


當時弗吉尼亞批准聯邦大會的決議文是由麥迪遜執筆的,他後來曾說:「公文的準備工作落到了我身上。」可是,此文讀來卻不大像麥迪遜素來冷靜的作風。文中有熱情,有弗吉尼亞引以為傲、領袖群州的自我意識。難道它不正是自治領中的老大哥,美洲第一個殖民地?早年特許分配給它的疆界「從這海到那洋,向西直到大西北」。如果弗吉尼亞都願意「讓步」—— 文中如此暗示——大家一定會聞風相從。想想看,和這麼偉大的領導風範相比之下,像特拉華那種蕞爾小州,或是喬治亞那類人煙稀少的沼澤之地,還有什麼主張和野心好談?那個自以為是、雄心勃勃、妄自尊大的馬薩諸塞灣區,又算得了什麼?


代表們剛一一呈遞了委任文書,並在城中下榻安頓,一個倒霉的實際問題馬上就出現而大減了他們的體面。原來都市生活昂貴,費城居大不易;眼見會議極有拖延的可能,等到大夥可以打道回府,料理他們的產業、他們的農場、他們的律師業務或煙草生意,恐怕都要過了秋收時節。弗吉尼亞的代表威思,就因為妻子生病不得不離會返家,行前還留下了五十鎊的公款,「以視同仁需要分用」。而從幾個遙遠的州來的代表,都不免欠下房東太太的租錢,北卡羅來納諸人甚至得寫信給在金斯頓的該州州長卡斯韋爾正式求援解困:「州長閣下大鑒,本州發行之錢幣在此地兌換後落差甚巨……茲請再予核發匯票一紙,以供兩個月份之公費開銷為荷。」


某一周會議進行得特別不順,意見紛紜,富蘭克林便建議每早開會之前,請位牧師來祈禱揭幕。一聽此言,北卡羅來納的威廉遜便不客氣地回道,大會可沒有餘錢聘請牧師。我們很難想像,當時各州的預算有多麼微薄;領導各州的賢能之士,本身的財務狀況也極不穩定。華盛頓臨終時留下了五十三萬美元的財產,格里也擁有價值五萬美元的證券,羅伯特·莫里斯的土地投資、大陸證券以及股票交易更高達數百萬之巨。可是1787年開會之際,莫里斯已經步向破產之路;華盛頓甚至在兩年後還得借債赴紐約以就總統之職。擁有大片農園的梅森,當時還是向倫道夫借了六十鎊,才得以上路赴會。擁有五千美元收入的年輕的查爾斯·平克尼,恐怕是大會同仁中經濟情況最穩當的了。而他們當中身家最富的,手上的財產也是土地多於現金。


作者註:有關大會代表財產的數字系根據1958年芝加哥出版的麥克唐納所著《吾等眾民》(We the People)一書所載。麥克唐納的數據來源包括代表家中流傳下來的文件、貸款公司、地籍書及1790年的普查記錄等等。兩百年來美元價位的波動自然使英鎊和美元之間幣值的換算不甚可靠,不過這些數字仍然提供了比較的基礎。附帶一提的是,當時南方紳士之間有個親切的習慣,就是經常向友人周轉。


5月25日,總算湊齊了法定人數,全體一致推選華盛頓為大會主席,簇擁他登上主席寶座。華盛頓便在台上的主席桌後發表了一篇簡短的就位致辭,謙虛地表示自己能力不足,恐怕不能勝任這等新奇任務。一位代表記道:「他坐下之後,就宣布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甚感惶恐不安,如有過失,必屬無心,希望大家不要見怪。他為自己力不能勝甚感慚愧。」


不管是提名就任獨立軍總司令、聯邦大會的主席,或是合眾國的總統之時,華盛頓總是自慚有所不足,祈求上帝幫助,謙和虛心的態度令人非常感動。而且這是他的由衷之言,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虛假,他這種特質一定令和他共事的人感到安心。華盛頓是舉世公認「美國最偉大的人物」—— 名望、身家、相貌,俱屬一流。一位對華盛頓印象極為深刻的旅客對其相貌有過一番詳細的描繪,先從他高大的身材談起,一直到「胸膛飽滿,四肢修長有力。頭部較小……眼珠呈淡灰色……臉鼻俱長,比例恰當。名肖像家吉爾伯特·斯圖爾特先生曾對我說,華盛頓臉部的線條特徵,和他過往看過的人完全不同。比方說,他的眼眶即大於常人,鼻子上端也比一般人為寬。他所有的五官……都顯示出一種激烈的性情,如果他生在叢林……必定是蠻族中最兇猛的一員」。


性子烈的人需要很大的剋制功夫。傳記作家貝弗里奇曾經形容華盛頓的個性好比「火山」。華盛頓自我節制的能耐極為出名,但一旦被激怒了也非常嚇人。戰時曾在他手下任職的軍官就表示,從來沒有看他笑過,他往往一臉嚴肅不苟言笑,舉止極為穩重。華盛頓自然不會是一個健談的人,一位外國人士曾觀察道:「他說話之時好像頗為躊躇,有時需要停下來思索一番方始開口……而他的遣詞用句卻很有氣概,表達力十足。」


像這樣一個人,在歷史上竟然搖身一變,被渲染得稍帶幾分主日學的色彩而流傳下來,實在是怪事。也許威姆斯牧師寫的少年華盛頓砍櫻桃樹故事,給世人造成的印象永遠都抹不去了罷。但是儘管將軍外表有著幾近冰冷的自持,他卻從未令人覺得傲慢,權力也不曾使他改變。看看他眉間深鎖的皺紋就知道了,那是當他面部表情平靜之時,不覺流露出的一股憂傷氣質。


整整四個月,華盛頓都在會議里沉默地坐著,甚至在全體委員會開會期間,暫時不用擔任主席的時候也不例外。他和弗吉尼亞代表採取一致的立場,在大會開幕之前就已經表明,贊同成立國家級的政府。只有到了最後一天,9月17日,華盛頓才站起來參與辯論。在公共討論中保持沉默,似乎是他的一貫作風。曾在弗吉尼亞議會和國會裡分別與華盛頓及富蘭克林共事的傑斐遜,日後曾表示就他所見,「他們二人在會中的發言,一次從不超過十分鐘;而且一旦開口,旨在解決問題,絕不多言。同時,只對要緊之事表示意見,他們知道那些細微末節自會解決」。


華盛頓的態度有禮卻非常堅毅。如果他贊同某個意見,代表們說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不過大家仍然很難猜出將軍到底在想些什麼,想要向他一探究竟更是難於登天。他的沉默中蘊含著他的力量,他的坐鎮使得聯邦大會不致解體,議事得以進行。就像當年在可怕的戰火當中,也就是因他的存在,才使得由散兵游勇組成、配備不齊的軍隊不致解體,終能努力成功一般。


靠近主席台的前排里,坐著麥迪遜,俯首在寫字板上不停地振筆疾書。他的眼珠湛藍,氣色紅潤,並沒有一般學者的蒼白。他的體格結實健壯,強勁有力,穿著入時大方。麥迪遜雖然經常穿著黑色衣服,不過也曾有人形容過他一身藍黃兩色的俊俏打扮,胸前及袖口還飾著打褶飾邊。他頂上已經漸禿,因此把頭髮向前梳下來遮掩著,還打著髮辮,撲上發粉。他走起路來活潑輕快,充分顯示出精力充沛的模樣。


做起筆記來,麥迪遜好像不知疲倦為何物;他在大會期間所做的筆記非常詳盡,不夾任何評議。令人驚奇的是,勤做筆記之餘,他竟然還能夠同時積极參与討論。不過,麥迪遜在晚年為了配合後來曝光的一些相左的記錄,確實修改過自己原先的筆記,也因此遭人非議。當時其他的代表也做有筆記:包括紐約的漢密爾頓、雅茨和蘭辛,馬里蘭的麥克亨利,新澤西的佩特森,馬薩諸塞的魯弗斯·金,喬治亞的皮爾斯,弗吉尼亞的梅森。不過這些備忘多數都簡短不全。要不是麥迪遜,我們今天對於這次大會所能擁有的記載將非常有限。麥迪遜後來表示,這樁苦差事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後來寫道:「我選了一個靠近主席的座位,左右是其他代表。在這個有利的位置上,我使用自己看得懂的各種記號和縮寫,速記下主席台上宣讀的文件,以及眾人的發言。然後趁著休息空當,一刻也不敢耽擱地把每天的記錄整理出來,在會議結束之後,又在短短几天之內潤飾一番,用我自己的方式彙編成檔……我一天也不曾缺席,每天離席時間不超過一小時;就是這樣,除了很短的發言之外,我不曾漏掉任何一篇談話。」


麥迪遜的記錄,的確是一部精心力作,一直到會議結束之後三十年才付梓出版——在此之前,甚至很少人得以一睹。1815年,傑斐遜從他在弗吉尼亞蒙蒂塞洛的府邸,寫信給約翰·亞當斯道:「你可知道,關於費城制憲會議的討論內容,有一部首屈一指的記錄手稿存在?……麥迪遜先生將當時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記了下來,其用力之勤,記載之嚴,簡直超乎想像。」


麥迪遜在記錄中提到自己,總以「M先生」名之,而且巨細靡遺,甚至連對M先生不客氣的話也一字不漏地記載下來。其實大會本來已經投票選定一位正式的秘書,南卡羅來納的傑克遜少校,他在票數上壓倒了老富蘭克林的孫兒威廉。從傑克遜的畫像看來,他那身軍服上方是一張溫文平和卻茫然的臉龐,微微蹙著眉頭,表情看似性喜多言,卻往往跟不上旁邊比他聰明之人的談話。傑克遜事前就請華盛頓推薦他擔任這個職務,後來還領取了八百六十六美元六十美分作為酬勞,可是他所做的正式記錄實在簡略得乏善可陳。而麥迪遜當時似乎根本忽視他這位秘書的存在,徑做他自個兒的筆記。


大會全速進行之時,費城人士霍普金森——《獨立宣言》簽字人之一,又是宣傳小冊作家、音樂家以及美國國旗的設計人——曾寫信給傑斐遜簡報當時各州困難的處境,並對各地議會裡面進行的秘密交易表示憂心。事實上,實際情況比他描述的更糟糕。喬治亞已經宣布戒嚴,並在沙瓦那加強戒備,以防西班牙人煽動克里克印第安人來襲。並有謠言稱,紐約議會裡的一些「煽動分子」已經「和加拿大總督進行聯絡」。霍普金森說道,相信傑斐遜一定已經從報上獲悉馬薩諸塞的暴動事件。而羅得島現在完全落在「一群惡棍手裡……西南方面,由於密西西比河的航行問題,一場嚴重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霍普金森接著談到聯邦大會:「除了羅得島之外,各州都到齊了。華盛頓是主席。他們的任務是修改邦聯的制度,提出修正案。但在各方意見紛紜、利益衝突之下,要為美利堅找到一個合適的聯盟制度和政府體制,恐怕難上加難。代表們之間的商討,都保密到家,毫無通融的餘地,免得受到外界議論責難的影響。可是一等那小雞孵出來,人人都會立刻上去拔它的毛。」

有趣 有料 真實 生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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