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宗達先生講《說文》：談「暫」、「數」的詞義訓釋

儒學 04-01

談「暫」、「數」的詞義訓釋

文/陸宗達

詞義訓釋是指導人們閱讀古代文獻的一項重要工作。這項工作是以揭示詞的概括意義和闡明在具體語言環境中的特殊含義為目的的。詞義是概括性與具體性的統一，它不僅包含了邏輯概念的抽象了的內涵，而且具有為全民族所共同理解和接受的形象特點和感情色彩。我國傳統的訓詁學在訓釋詞義時，很注意對詞義特點的解釋，這是值得我們吸取的。下面通過幾篇流傳較廣的文章中的常用實詞「暫」、「數」的訓釋來說明這一問題。

（一）暫

《史記·李將軍列傳》：「廣暫騰而上胡兒馬。」

「暫」，今天一般注「忽然」。這一解釋從詞的概括意義說，基本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我們進一步探討它的詞義特點，可以對李廣當時的情境有更形象的了解。

陸宗達先生講《說文》：談「暫」、「數」的詞義訓釋

《說文·七上·日部》：「暫，不久也，從日斬聲。」只從這個訓釋仍未能道出「暫」的特點。《說文·十上·犬部》：「默，犬暫逐人也，從犬黑聲。」《七下·穴部》：「突，犬從穴中暫出也。」《十上·犬部》：「狙，犬暫嚙人者。」都以「暫」來描寫犬的動作。這種動作不只是迅速短暫，而且是沒有聲息使人不備。從「暫」作被訓釋字時反映出的含義，可以充分說明它的特點。「默」、「突」、「狙」與「暫」同義，都有不聲不響猛然而出其不意的意思。

《易·離卦》：「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按：謂不期而來。）

《史記·留侯世家》：「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應劭曰：「狙，伺也。一云：狙，伏伺也，謂狙之伺物必伏而候之。」（按：謂不聲不響地待機而突然擊之。）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武夫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按：謂不打招呼，突然釋放。）

《禮記·曲禮》：「長者不及，毋儳言。」鄭註：「儳猶暫也。」（按：謂猛然插言，使長者無準備。）

這些都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暫」的詞義特點。

陸宗達先生講《說文》：談「暫」、「數」的詞義訓釋

弄清了這一點，再來看《李將軍列傳》中的「廣暫騰而上胡兒馬」，就可見其形象了。李廣先是「佯死」，又「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睨」正是不使人覺察的偷看。然後毫無聲息地、趁其不備地、如犬從穴中猛竄而上，才能「推墮兒，取其弓」，獲得意外的成功，從匈奴軍隊中逃脫出來。

（二）數

《邲之戰》（《左傳·宣公十二年》）：「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

「數」，今注都作「疾」、「快」。這個訓釋是不確切的。

《說文·三下攴部》：「數，計也。從攴婁聲」。而《四上·習部》：「習，數飛也。從羽從白。」「習」訓「數飛」，對我們很有啟發。反覆、多次的意義，可以引申出學習、熟練的意義來。「習」有「熟悉」、「熟練」的意義，如《戰國策·齊策》：「誰習計會」的「習」即是。「數」也有「熟練」義，如《荀子·勸學篇》：「誦數以貫之。」即《論語》「學而時習之」之義。所以，「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的「數」也應訓為「熟練」。且看這一段的全文：

《左傳·宣公十二年》：「晉人或以廣隊不能進。楚人惎之脫扃。少進，馬還。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顧曰：「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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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楚邲之戰，晉軍失利。晉有兵車陷於泥中，楚兵在旁指指點點，加以奚落。車出後，晉人又羞又惱，反唇相譏說：「我們不象你們大國逃跑跑得那麼熟練。」這是一句十分傳神的對話，如以「疾」訓「數」，則與當時的情境不符了。

以上幾字的訓釋告訴我們，僅僅講出詞的一般的概括意義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抓住詞義的特點，傳達出包含在詞義中的具體情態和色彩，才能把古代文獻解釋得準確、鮮明、生動。

這兩個詞的訓釋還告訴我們一個共同的方法：同義詞之間，在詞義上可以互證。尋其相同，較其相異，以探求它們的詞義特點。在運用《說文》、《爾雅》等古代訓詁專書時，不但要注意詞在被訓釋時的情況，還要注意它作別的詞的訓釋詞時的情況。在一部專書中，一個詞作為被訓釋詞只有一次，而作其他詞的訓釋詞則可能出現多次。如能將許多材料分析綜合，一參互運用，詞義的訓釋工作便能做得更為全面深入。

節選自《談「加」、「暫」、「數」的詞義訓釋》

陸宗達先生講《說文》：談「暫」、「數」的詞義訓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