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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小說與當下中國:主流化進程與新想像

科幻小說與當下中國:主流化進程與新想像


作者:張頤武

科幻小說與當下中國:主流化進程與新想像


中國的科幻文學最近十年有了明顯的復甦的趨勢,一面有了許多重量級的新的作者,如劉慈欣、王晉康、韓松等等,也有許多新人在湧現。這些作者都已經受到了社會的廣泛的肯定,也有了自己極為穩定且還在不斷擴大的讀者群。另一面它在網路中引發了熱議,激發了諸多的網路上的閱讀和討論。這個在中國命運多舛的文學類型似乎再度得到了發揮的機會。我們可以看到科幻文學在文學發展的進程中的「主流化」的進程已經開始,科幻文學已經彰顯了其重要的價值。


這當然有其複雜的歷史背景,也有其當下的理由。思考科幻小說的中國命運,其實是一個異常有趣的命題,也是文學研究面對的挑戰。這樣的新的狀態是「新世紀文學」的新的現象,也是全球華語文學的新變化的一個重要的方面。如何理解科幻文學和當下中國是一個重大的議題,不可能通過一篇短文釐清這個議題。我只能提供一些粗略的探討,提供一些具有議題價值的「點」。


首先我們需要面對的是」科幻「小說的歷史。我們都知道科幻毫無疑問是一個「現代性」的文類。科學本身就是現代性的支柱,而科幻的想像依賴科學的背景。但在現代中國的文學想像中,科幻小說幾乎從未得到過正統的文學界的關注和討論,它僅僅是作為一個模糊曖昧的形象出現在文學的邊緣的。它的「非主流」的特質一直是它的「現代性」的歷史宿命。

科幻小說從未像有中國傳統的淵源的小說類型,諸如言情或武俠這樣的作品那樣受到過正統的「新文學」的高度的關注。那些作品從晚清以來被歸入了「鴛鴦蝴蝶派」,在「新文學」崛起之前曾經有過在新形成的,以市民為核心讀者的閱讀中的主流地位。而「新文學」在五四運動中崛起的初期,很大程度上是和「鴛鴦蝴蝶派」爭奪文化空間。作為通俗文學的「鴛鴦蝴蝶派」雖然在「新文學」崛起後地位下降,但作為通俗文學的廣泛的閱讀仍然存在。而科幻在中國「現代性」文化中的「位置」似乎一直曖昧難明,人們對它有某種好奇心,但又不關注它的變化,而它自己的歷史敘述似乎也難以形成有機的、連續性的敘述。它在現實中處於邊緣,在歷史中形象模糊。它無疑屬於「鴛鴦蝴蝶派」的一部分,難以有自己的空間,但又遠非「鴛鴦蝴蝶派」的主流或核心。雖然王德威的《被壓抑的現代性》中討論過早期的科幻,但它在通俗文化中顯然難以和言情或武俠這樣的主流類型相比肩。在現代中國也僅僅在新中國成立後的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形成了幾個小的高潮,但那時產生的作品和作家也沒有被文學史的敘述所關切和研究。


中國「現代性」的話語最推重的就是「科學」的精神,但科學幻想的小說顯然沒有得到過更多的認可。「科學」是中國「現代性」的最主流的價值,但試圖用科學來想像未來的科幻小說似乎難以進入主流的視野。它應該具有科學精神,這應該可以被最推重「科學」價值的「新文學」主流所吸納。但顯然沒有這樣的狀況。儘管中國現代性話語和」新文學「的最重要的人物魯迅就翻譯過科幻小說,但科幻還是無法進入主流的視野。這種狀態似乎是一個在整個現代化的歷史中都是掙扎圖存,把自己的民族的未來寄託於科學之中的文化所難以想像的。但科幻在整個中國現代的文化想像中的曖昧的位置卻是現實的存在。這其實和「科幻」與「科學」的微妙的關係相關。在現代中國,科學具有絕對的意義,對於民族救亡圖存具有絕對的價值。因此科幻和科學的矛盾性就是中國「現代性」並不期望的,這似乎是科幻被忽視的重要的內在的動因。


從科幻小說的基本想像看,它對未來的想像一直包含著一系列的複雜的關係。這些關係也是」現代性「的內在的矛盾的一部分。它的兩個矛盾關係形成了對中國科幻小說的內在的限制:


一是現實與想像之間的矛盾。科幻總是需要超溢現實,跨越時空,對未來提出諸多暢想。這使得科幻常常是置於現代性的想像的前端,對人類的科學的未來提供想像。但現代中國處於在世界上科學落後,貧弱並主權不完整的國家。民族掙扎圖存所需要的是以歐美和蘇聯為參照的橫向的「趕超」,我們對未來的想像已經有了一個以空間的範例作為時間上追趕的對象。因此讓中國的科幻提出對於全球性問題的想像,似乎是難以達成的。中國「現代性」所期待的是民族命運的超越。這其實對科幻提供了內在的限制。我們要追求的目標已經在世界上存在,我們就難以形成科幻所需要的面向。


同時,從內容和形式的角度觀察,中國「新文學」的主流由於現代性的內在的要求又是以表現「現實」為目的的,現實被寫實主義賦予了絕對的意義。對寫實地觀照現實的要求一直是中國「新文學」的主流傳統。科幻小說在緊迫的現實命題之前顯得太離開時代的主題,它的想像的面向也過度地不切題,和中國緊迫的現實問題和苦難脫節,它對於未來的「暢想」往往由於缺少現實的依託而受到指責和忽視。在一個吃飯問題尚且嚴峻的普遍貧困的社會中,科學幻想難免被視為空中樓閣,也往往變成對青少年進行科學普及的科普作品而忽視其文學價值。科幻被認為是科學的某種延伸,一種普及科學知識的路徑而非一種獨特的文學樣式。因此,在中國現代文學的階段和當代文學的前期,科幻小說由於太不寫實而受到忽視。它的內容太過不「寫實」變成了它的問題。但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新時期」之後,「現代主義」的複雜技巧和表達方式,如象徵、反諷、人稱和視角變化及心理表現的意識流等等開始進入文學,逐步成為在寫實的小說主流中不可或缺的藝術元素。由於科幻小說卻始終在這一「現代主義」的主流的變化之外,它的技巧就顯得落伍,它又被認為形式太過寫實,這也變成了問題。可以說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科幻小說由於內容太不寫實而受到忽視,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後,又由於形式太過寫實而受到忽視。它在主流的「新文學」之中受到的忽視就來自這種複雜的狀態。

二是倫理和人文與科技的矛盾。這是科幻小說對人類未來想像經常提出的重要而基本的命題。科幻小說常常表述的是倫理和宗教的人文性和科學之間的內在的矛盾,所謂「兩種文化」之間的內在的困擾和矛盾是科幻聚焦的主題。科幻的烏托邦一定在高歌猛進的進步潮流之中有很多憂慮和反思。正面的烏托邦和反面的烏托邦之間的張力正是科幻小說的內在的魅力所在。我們未來由於科技的高速發展產生的巨大的不確定性變成了科幻的內在的問題。這些矛盾使得科學和人類的未來之間產生的關係是異常複雜的。但中國的「現代性」的倫理其實就來自科學本身。科學在中國現代被賦予了和迷信及落後決裂的重要的倫理意義。科學在倫理上是至高無上的,這種倫理的要求使得科幻小說難以深入地探討各種複雜的矛盾和人類的困惑。中國由於在一百多年來世界歷史中的時間上的滯後和空間上的特異的歷史情勢,使得中國社會的「現代性」的內在的要求把倫理與科學,人文與科學的複雜關係簡化。科學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之外的具有超越性的維度,它具有讓人崇拜的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使得人們從自己的生活之外去觀照它。科學精神的至高性被確立,因此科幻小說的複雜性也難以展開,對「人性」和科學的複雜觀照難以得到發揮。這種內在的視角的限度也是中國「現代性」的內在的限度。主流文學在「新時期」在表達科學的議題時也都是將科學置於社會的「外部」來對待的。如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就把數學家陳景潤視為超越現實世界的不可思議的人物,直到九十年代的朱蘇進的《絕望中誕生》都延伸了這一想像。科學是在社會之外俯視社會的神秘之物,以至於對科幻小說的想像的難以認可就成為社會的主流。


但在中國的高速的全球化和市場化的進程之中,中國的社會和文學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中國開始告別了它的「現代性」的歷史的限度,進入了新的發展進程之中。有三個因素對於科幻文學的發展和進一步主流化提供了歷史的條件。


首先,中國經濟的高速成長使得中國脫離了原有的「第三世界」的境遇,中國不再是一個貧弱的社會,普通人也告別了匱乏的生活,而高速發展又帶來了諸多新的問題。中國社會由於自身的高速的發展,而和發達社會面臨既有相似性又有極大差異的新的結構。中國的科技力量的展現是其全球影響力的重要的部分。中國具有的全球性的意義使得中國的想像力需要在一個超出歷史限定的全球的層面上展開。科學的力量的複雜性開始成為社會的一個關鍵性的議題,科學和日常生活之間的聯繫越來越緊密。科幻小說對未來的思考,對於倫理和人文與科學的問題的關注更已經成為了社會的關鍵的主流問題。如氣候問題和環境問題、轉基因和試管嬰兒和代孕以及互聯網帶來的諸多身份和認同等方面的困擾都早已成為中國公眾思考和探究的焦點,形成經久不衰的公共議題。這為科幻小說提供了新的歷史平台。


其次,中國文學的結構也由傳統「現代性」的主流文學和非主流的分野轉化為傳統的「純文學」和類型文學與網路文學的三足鼎立。在傳統的「純文學」越來越走入小眾化和專業化的狀態之後,失去了對公眾的影響力之後,文學的狀況和結構都發生了重要的變化。這種變化為作為獨特類型的科幻文學帶來了新的社會的可能性。中國小說的類型的解放已經成為當下文化的一個重要的現象,像「穿越」這樣的新的類型的出現都為科幻小說提供了支撐。


再次,中產群體的急劇擴大,80後90後的年輕一代的迅速崛起和互聯網到移動互聯網的新的社會格局為科幻小說提供了新的讀者。這些讀者有其全新的生活形態和思維方式。他們對於全球性議題的關切和對於自身的自我認同的需要,他們在一個全球化的不確定的世界上生存所面臨的新的問題都為科幻文學提供了可能性。

這樣,像劉慈欣等人被新的社會和文學的主流所接納和科幻小說的復興就絕非偶然現象。這是科幻小說開始主流化的一個重要的徵兆,科幻小說的想像力可以說是在中國真正 開始為社會的主流所接納。這個進程已經開始。從今天看,科幻文學是從未來進入當下的,是從從超大的空間進入我們的內心。它把自身的想像置於未來之中,在科幻中和在傳統的文學中的根本性的區別在於,傳統的文學總是在想像已經發生的一切,就是像穿越這樣的具有獨特想像力的類型也是讓當代人回返一個已經存在的世界。但科幻的妙處就是將自己置於一個未來的「點」來觀照世界。在這裡,虛構之虛構是現實,現實的現實是虛構,超溢反而是回歸。這個「虛構的虛構」是指在從現在想像未來中,編造了虛構的未來,從這個未來回返現實。這個」現實的現實「是把未來當做現實,當做比今天的現實更為現實的虛構。這一類型的想像力和對於人性的可能性的探究為當下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中國當下的想像力無論在對於中國的未來自我定位的方面,還是在中國人的自我認同方面,還是在對於科學的再思考方面,現實的科幻的虛構的想像力提供的見證都變得不可或缺。


中國的科幻既開始置於世界的科幻類型的運作之中,如劉慈欣英文譯本的出現等。同時也是全球華語文學的一個重要的類型,這個類型的主流已經在中國大陸得到的充分的展開。科幻小說對於重構中國想像力具有傳統的主流文學沒有的可能性。它也在類型文學中展現了科技力量的多面性的現實的能量,這種能量是和當下的社會情勢緊密相連的。由此看來,科幻的」主流化「的進程已經開始。科幻在擺脫自己的二十世紀的命運,變成了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想像力的一個重要的方面。這個變化會體現在未來的文學史中,也會體現在當下讀者的閱讀之中。中國科幻文學的新的可能性正在展開之中。


張頤武:長安街讀書會成員、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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