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竭在中國的變態之路

上一期我們說過，人家希臘摩羯本來好好的是半羊半魚的原生形態，到了印度這邊經過了二傳手，變成了半獸半魚的兇猛設定，其實，這種神秘的外來生物不止在希臘-印度的路程上不斷地演化，在印度-中國的過程中也一直在變形。

12世紀 《聖詠詩集》中的摩羯形象格拉斯哥大學威廉·亨特收藏

東晉 《洛神賦圖》卷（局部） 顧愷之(宋摹本)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可能是中國文物里最早出現摩竭的圖像資料了。金維諾先生認為「洛神賦圖有不少摹本，而以故宮博物院所藏一卷宋代摹本最接近原作，以所描繪的曹植及僕人，與北朝石窟供養人像、龍門賓陽洞禮佛圖等相較，以整個故事畫的處理與洛陽出土的北朝石刻畫像以及麥積山本生圖等相較，可以很明確地證明這一點。所以這雖然是一件宋代摹本，但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代表了顧愷之那個時代的藝術水平。」由於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是一件宋代摹本，故而此處的摩竭圖像究竟是東晉顧愷之的原意，還是宋摹本的手法，就不得而知了。

唐代 鎏金摩竭紋四曲銀碗美國內爾森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藏

這隻摩竭較接近印度摩竭的形態，非常值得注意的是眼部後方的捲曲羊角，在中國發現的摩竭中極少保留希臘摩羯帶羊角的特徵，這是罕見的範例，極為珍貴。

唐代 銀鎏金摩竭紋盆鎮江博物館藏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齊東方先生認為，現藏鎮江博物館的這一批丁卯橋出土金銀器，可能是唐代中晚期的作品。從圖像學的角度對比也符合齊東方先生的推斷，的確可以發現同美國內爾森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的摩竭紋的細微區別，最大的不同是此處的摩竭多了一雙翅膀，這是唐代中期以後才會出現的特徵。

遼代 摩竭魚鏈式金耳墜上海觀復博物館藏

西夏 摩竭敦煌莫高窟61窟甬道南壁

莫高窟61窟甬道兩側的壁畫上還出現雙子、天枰座等其他十二星座圖樣，因此該紋樣雖然同唐以來的摩竭圖樣有較大出入，但為摩竭無疑，其尾部的分岔較一般宋代的摩竭紋樣更甚，整體更接近龍而非魚，極其獨特。

在印度和南亞地區的寺廟上，經常可以看到摩竭出現在寺廟入口拱門邊，或是寺院入口甬道上的裝飾。而中國建築中常見的屋脊獸鴟尾，有很大可能同摩竭有源流關係。

約12世紀 摩竭拱門印度Chennakesava寺廟

雖然學術界尚有爭論，然而仔細考據古籍不難發現，鴟尾於唐宋年間突然出現在建築上成為重要的附件，《北史》更進一步論斷「自晉已前，未有鴟尾。」魏晉時期又是佛教大規模傳入，那麼摩竭作為外來文化隨佛教入境的可能性就大增了。再次，摩竭雖然隨佛經傳入，認識和理解這種外來神獸的人群畢竟有限，「鴟尾」很明顯是形容性語言——像鴟的尾巴一樣的形狀。而摩竭更顯然是梵語Makara的音譯，因此同一種神獸被冠以兩個名字並不奇怪。如《唐會要》云：「海中有魚名虯，其尾似鴟。」三者，摩竭和鴟尾都有裝飾「檐」的功能，只是由於建築物的文化差異，南亞地區以寺廟入口的拱門末端多見，而中國建築則是屋脊上多見。關於「鴟尾」的源頭，有不少古籍判斷是自漢代而起，然而這大有疑問。宋代的考據專家張師正所寫的《緗素雜記》中，即對此判斷持有疑慮：「今亦有自唐以來寺觀舊殿宇，尚有為飛魚形尾上指者，不知何時易名為鴟吻，狀亦不類魚尾。」文中明確提出唐代某個屋脊神獸的名字，莫名其妙不知何時就改成鴟吻了，古怪得很。

西夏 鴟尾寧夏博物館藏

約7世紀 摩竭屋檐大昭寺

更為關鍵的例證可以看到西藏大昭寺唐代建築風格的屋檐，是以摩竭作為屋檐神獸出現。由於其標誌性的、更接近印度版象鼻摩竭的狀態，可斷定大昭寺的神獸為摩竭無疑。此外，日本許多保存下來的，帶有唐代建築儀制的摩竭屋脊也可以證實這一點。《宋會要輯稿》中還提到取消鴟尾的墜飾物鈴鐺一筆，也是可以佐證鴟尾同摩竭實為一物的例證：「宮殿四角垂鈴，古未嘗有，唯《漢武故事》神宇椽首皆作龍首銜鈴，無所經據，後世唯道釋祠宇往往用之。今明堂稽古製作，咸有法式，角鈴不當復用。」上兩圖中，明確可以看見，唐代摩竭帶鈴鐺，而和宋平行的西夏鴟尾木有鈴鐺。所以，退一萬步來講，至少摩竭在一段時間內，作為屋檐裝飾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

最後，鴟尾作為屋脊神獸有主水防火災的用意，《唐會要》云：「海中有魚名虯，其尾似鴟，激浪則降雨，遂作其形置殿脊，以厭火災。」而摩竭是印度水怪，兩者之間不論從圖像學、還是從功能性上，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洛陽伽藍記》和《大唐西域記》都記載有關於摩竭魚的小故事。而最早提到摩竭的經文是《中阿含經》（東晉398年）：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乃往昔時，閻浮洲中諸商人等皆共集會在賈客堂，而作是念：『我等寧可乘海裝船，入大海中取財寶來，以供家用。』復作是念：『諸賢入海，不可豫知安隱、不安隱，我等寧可各各備辦浮海之具，謂羖羊皮囊、大瓠、押筏。』彼於後時各各備辦浮海之具羖羊皮囊、大瓠、押筏，便入大海。彼在海中為摩竭魚王破壞其船，彼商人等各各自乘浮海之具羖羊皮囊、大瓠、押筏，浮向諸方。

遼和西夏均崇信佛教，故而摩竭形的藝術品屢見不鮮。從上海觀復博物館館藏的一隻小小的摩竭形耳環，竟然可以或直接或間接地串聯起古希臘、古印度和古中國三大文明，真不可謂不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