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劍——莊子揮出平生最難的第三劍

三年後，莊子和女偊結為夫婦，日日吹籟舞劍，逍遙自在。

一日，莊子午睡，夢見當日在天池邊眼看大鯤化鳥，隨後自己也變作一隻蝴蝶，上下翻飛，自由來去，快活得都忘了自己是莊子。

忽然莊子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仍是莊子，悵然若失。莊子分不清是蝴蝶夢中化作莊子，還是莊子夢中化作蝴蝶。

莊子由此思考起來，自己和蝴蝶必有分別，萬物交合，大道亦然，但分別到底在哪呢？

身旁女偊悠悠轉醒，問道：庄君在想什麼呢？

莊子把夢告訴女偊，女偊略一沉思，笑道：夢境現實，確是真假莫辨，虛實難分。只想問庄君夢裡，可有我嗎？

莊子看著女偊，恍然大悟。

不知何處為真，何處為假，但知道何處有你，便足夠了。

如是，七年時間如白駒過隙。

又一天，女偊問莊子：若有一天，我童顏不再，衰老，死去，庄君會怎麼辦？

莊子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老子死後，他的朋友秦失來弔喪，看見有老人哭得像死了兒子一樣傷心，有少年哭得像死了母親一樣傷心。因為他們聚到靈堂，來都來了，本不想哭也得哭。

秦失說如此喜生厭死是違背自然常理的。一個人順時而生，順時而死，都是自然。於是秦失隨便大哭幾聲便走了。

聽莊子講完，女偊說：庄君意思是說，我是老子，庄君就是秦失？

莊子說：但你不是老子，你是老娘，所以不會死。

女偊拿玉籟捅了莊子一下，莊子大笑。

惠子託人送來一壺好酒，莊子拿到以後馬上帶回家，想和女偊分享。

走近家門的時候，莊子發現窗前少了女偊平日的籟聲。

卧榻上，女偊病危。

莊子守在病榻前，安慰道：夫人你修鍊攖寧之術，以後還要超越古今界限，進入無分生死的境界呢。

女偊說：我停留在朝徹之境多年不得寸進，如今大限將至，恐怕不得善終。我想再見老師一面。

老儒不日而至。和二十年前城門初見相比，老儒顯得更老了。

女偊奄奄一息，容貌卻愈是嬌艷欲滴，眉更清，目更秀，鬢髮更黑，肌膚更白，齒若含貝，唇紅如血，透著詭異的妖冶。

一見女偊，老儒悲嘆道：你又何必如此呢！

女偊說：老師，你把一切都告訴庄君吧。

老儒說：攖寧之術，傳說練成了可以白日飛升，練不成則會百病纏身。女偊須在死前受盡三年折磨，痛心切骨，苦不堪言！

莊子說：老先生，真沒有辦法了么？

老儒說：我聽說修此妖術者死前都痛不欲生，還不如一劍斃命，求個痛快。

莊子說：這一劍……試問世間誰能下得去手呢？

老儒說：為難就對了，就是要你為難。

莊子一愣，說：什麼？

老儒說：這就是我們的第三次比試。

莊子你是要拔劍，還是要認輸呢？

老儒說，女偊在成為莊子的妻子前，是老儒的弟子，在成為老儒的弟子前，是趙國一個劍士的情人。

直到莊子一來，趙國再無劍士。

莊子不殺劍士，劍士卻因莊子而死。女偊悲憤交加，誓要向莊子報復，為情人報仇。

但莊子三劍，光是聽說便能攝人心魄，連趙國一國之君都甘拜下風。女偊又有什麼辦法，能傷得了莊子呢？

傳說魯國有位異人，修習攖寧之術，練得絕世美貌。為了要迷惑莊子，女偊只身前往魯國，上山苦求異人多年，終於得到異人首肯。

女偊閉關修鍊，一個月而傾城，兩個月而傾國，三個月後出關，顛倒眾生。

異人警告說：你再修鍊下去，便無法回頭了。要麼突破朝徹之境成為真人，要麼會在幾十年後受盡折磨而死。

女偊說：如此才好。到時莊子想必早已為我著迷，要麼我修成真人，終於有能力殺死莊子，要麼我自己死去，讓他看著心愛之人死在眼前卻無能為力。

異人說：要麼殺人，要麼誅心，好陰毒的計謀啊。

女偊笑笑，說：謝謝師父誇獎。

這一笑，讓異人都不禁為之膽寒。

異人說：那你去吧，好自為之！

女偊告別異人，下山發現街上不同往日，竟看不見一個儒士。一打聽，原來是因為莊子來了魯國。

果然又是他啊。

但聽說還有一個老儒倖存，女偊馬上去見老儒，兩人同仇敵愾，一個要奪莊子的劍，一個要奪莊子的心。

於是才有了隔天，老儒在城門攔住莊子。

莊子聽完老儒所說，不知何言以對。

老儒說：你要不相信，何不問問你的妻子？

莊子看向女偊，女偊早已哭成淚人，如青蓮含露，又如梨花帶雨。

老儒說：這一劍，你是殺還是不殺？殺了女偊，你就要親手殺死最愛的人。不殺的話，你就還是輸給我了，而且也要看著心愛之人痛不欲生最後死去。

莊子說：生死之事，怎能用來比試呢！

老儒說：莊子，你平日常對人說，生是死的分支，死是生的開始，死生同類，不足為患。現在你自己面對生死，真有那麼超然物外嗎？

莊子看著女偊說：我做不到！你這麼恨我，在這十年之間何不趁夜裡給我一刀呢！

老儒說：她怕失敗露餡，況且一刀殺了你太便宜你了。哀莫大於心死，她一直以來就在等今天這一刻！

莊子慟哭，不能自已。

老儒不忍看，悄然出門走了。

莊子突然問道：如果你的攖寧之術沒有修鍊失敗，如果我不必殺也不必不殺你，如果你真能青春永駐，像這十年來一樣，你會怎麼做？

女偊眼神閃爍，說：那是不可能的了！

莊子說：你是還像往日一樣吹籟，還是會對我拔刀呢？

女偊說：我，我不知道。

兩人相顧無言，最後女偊長長嘆了一口氣。

女偊說：魚相忘於江湖而人相忘於道。庄君有天子劍上決銀漢，有諸侯劍下絕大地，區區人倫私情，庄君卻斬不斷嗎？

莊子說：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這庶人之劍，反而是最難的。

女偊說：大地以生存使人勞苦，以衰老給人閑適，以死亡賜人安息。我有生之勞苦，卻無老之閑適。最後，就請庄君賜我安息吧。

女偊以最後的溫柔，輕輕握住莊子雙手。

女偊說：我一生別無所求，只求最後一睹庶人劍風采。

莊子漸漸止住眼淚，默然良久。

又說：我聽夫人吹奏過天籟地籟，再為我吹一曲人籟吧。怕是再也聽不到了。

女偊含笑道：燭薪終會燃盡，火種傳續下來，薪火相傳，永不熄滅。

女偊用盡尚存的力氣，取籟，按竅。

莊子說：我縱有三劍，但早在二十年第一次見夫人，我就輸了。

籟聲起，風聲起。

莊子拔劍。

籟聲絕。

遠處，老儒走在路上，聽見籟聲戛然而止，呆立半天，嘴裡吐出一句：我輸了。

老儒回去魯國，燒毀書經，遣散弟子，告別家人，脫下儒服冠履，披頭散髮入山林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七天後，惠子聞訊來給女偊弔唁。

靈堂的香案上沒有三牲供品，只擺著三柄劍和一支玉籟。

惠子的眼淚都準備好了，一來卻看見莊子在女偊靈柩前叉腿而坐，懷裡抱著盆子，一邊拍打盆子一邊唱歌。

惠子罵道：莊周，尊夫人和你共寢多年，她去世你不痛哭流涕也就罷了，還要在她的靈堂高歌，太過分了吧！

莊子說：我夫人雖死，但萬物方死方生，方生方死，夫人靜靜地安息於天地之間，而我卻哭哭啼啼吵吵鬧鬧，那就太不通情達理啦！

惠子這次不想再和莊子爭論，只覺得莊子唱的旋律曲風，和很久以前聽過的一首籟曲有幾分相似。但比起那首曲子，莊子現在唱的更通世情人心。

惠子放下帶來的祭奠禮品，在莊子身邊坐下，哭笑不得地念叨：

莊周啊莊周，你這傢伙也太胡鬧了！

莊子說：這就是臣的三劍。

說罷，莊子拿出一個木盒呈給趙文王。

趙王打開木盒一看，頓時老淚縱橫。

盒裡放著女偊的衣物，上面壓著一支玉籟，玉籟內口刻有趙國宮廷匠師的標記。

趙王說：這……這是寡人在七公主豆蔻之年送給她的玉籟啊！

莊子說：我此行前來，就是為了把它歸還給大王，也望七公主能魂歸故里。

趙王說：當年有劍士稟報說七公主被齊人劫去了，原來是他和七公主私通，把寡人的七公主給藏起來了！

莊子說：不對。後來劍士失寵，自刎而死，看來劍士是忠於大王勝於愛七公主的。私會劍士，卻讓劍士謊稱她被齊人擄去，這一看就是七公主才會想出來的主意。

莊子淡淡一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趙王說：先生，寡人不要什麼三劍之道，也不要消滅齊國了。

莊子點頭說：大王想要臣的命。

趙王大喊：來人！

一轉眼，莊子已經消失在殿中，破門逃出去了。

趙王不再有三千劍士，卻養了三千鐵甲兵，黑壓壓一片，把莊子團團圍住。

這讓莊子想起了當年和女偊初見，也是這樣黑壓壓一群惡鬼困住自己。只是物是人非，再也沒有女偊在旁吹籟。

不知從何得來，莊子左手亮出一把劍，右手亮出一把劍，嘴裡也橫咬著一把，還用鼻腔哼著女偊死時他唱的那首歌。

三刀流的莊子，要連女偊的份也一起戰鬥，讓這曲調響徹天堂。

古往今來沒有人知道，莊子喪妻，鼓盆而歌。

唱的正是他夫人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