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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燈光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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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東速,江油作家協會成員。在繁忙的工作之餘,聽從內心的召喚,在文字的花園裡朝花夕拾,自娛自樂,把寫詩作文作為生活的一種方式,隨性隨情而寫,在文字的風景里忘掉塵囂,忘掉時間。有詩文散見於報紙、刊物。

散文:燈光球場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燈光球場,顧名思義、簡而言之就是燈光下的球場。但這個簡約直白的名詞背後鐫刻著歷史屬性和時代色彩。這個命名是怎麼來的,卻無從說起,就像很多黒雲漂浮於星空,卻說不出月光和黑夜。如果你現在說燈光球場,聽者只能捏住這個名詞的外殼,而觸摸不到內核,就像一些被舊時光濡濕的事物,只盛開在歲月彼岸,只嵌進了那個時代很多人的狂歡和落寞。

唯一可知道的是,那是個熒火蟲的時代——黑幕降臨,燈光稀弱,心火凋零,萬籟俱寂,世界沉浮於黑暗汪洋,一點如熒火蟲般可憐的光亮都如黃金般閃爍。人體內部隱蔽著飛蛾的趨光性,但不是撲火蹈死,而是在光亮中消彌黑魅和孤寒。

在我的少年時代,也就是七十年代,周圍的廠礦生活區都有燈光球場,那是沐浴塵囂和黑暗的地方,也是生活的沸點、焦點和中心——有組織的群眾大會(比較多的是批鬥大會)、文藝演出、體育比賽、放電影等,抑或是無組織的廠礦子弟無聊而有趣的遊戲和玩耍。為什麼選擇燈光球場?一個很大的原因是——那裡有光。只有人類才擁有自己的光,就像《聖經》里說,上帝說有光,於是便有了光。只是在那個年代,人們不信上帝,不讀《聖經》,只信偉人的紅色語錄。在燈光下,人擁抱光明,或者光明擁抱人。有了光明,人就有了透徹的理由、存在的意志和不滅信心,以及對峙黑暗的勇氣和力量,甚至還有從自己身體走出去的另一個自己——身影。即便這些都是錯覺,但因為是美妙的錯覺,人們也願意被光迷感。在燈光已不是稀罕之物的今天,已經找不到群體性如此之高的場所了,一切都小眾化、個體化、隱私化,稍微熱鬧一點的是跳大媽舞的城市廣場,以及市井街巷星羅棋布的密室般的茶館,人們更喜歡鑽進孤僻而隱秘的蟻穴里,蛀空瓷實的生活和薄如蟬翼的心。

燈光球場有大有小,大一點的比足球場還大,小一點的只有籃球場大。它是廠礦子弟最喜歡的地方,在這裡,黑色的潮水無聲退去,給燈光讓出一片不大不小的地方,空曠的球場包容安靜和喧囂,堅韌而又微弱的光亮不動聲色地撕開黑暗,穿透花季青春、薄衫少年,溫暖青絲和黑眸。

江油長城鋼廠,我所在的廠礦,四個分廠分區而建,相隔大約都是近一小時的車程。在那個企業辦社會的年代,一個廠礦就是一個社會,四個分廠都有自己的學校、幼兒園、醫院、派出所、消防隊、食堂等,當然也有燈光球場。生活在一分廠的我去過三分廠和四分廠燈光球場。去四分廠,是為了看籃球比賽,那裡的地名被數字化,比如,二萬八,二萬五(可能是指面積),而燈光球場用什麼數字代表,我忘了,但我第一次聽到了湖北話(四分廠大都是湖北人),那種「莫羅,莫羅」的聲調拖得很長,既像洋腔,又土得掉渣。去三分廠,是找同學玩。三分廠建在山溝里,那個燈光球場就在生活區的一低洼處,很小,只有籃球場那麼大。晚上,我從同學家出來,沿著距燈光球場數百米遠的山路往下走,側身俯瞰,在一片霧一般的光嵐下,一群青春年少的紅男綠女扭腰擺臀,正在跳迪斯科。強勁的音樂從地上的燕舞或三洋卡式錄音機奔出,撞擊著被大山籠罩和壓抑的身體,撞擊著北方的血液和雪花(三分廠大都是北方人),撞擊著這片清冷而隱蔽的山溝夜色,那些穿蝙蝠衫的北方女人嬌好的身姿明亮而孤單。

我住的大院旁就是一號門燈光球場,有一個多足球場那麼大。最初,三面是低矮的圍牆,一面是職工住的毛氈房。在我六七歲時,一場通天大火把毛氈房燒成了灰燼。那晚,月黑風高,火焰一個勁地向天空升騰,映紅了半邊天,彷彿要燒毀黑夜,燒滅星空。父母擔心火勢蔓延過來,把家裡唯一的象樣傢具五斗廚搬了出來,然後抱著家裡的物什,站在大院外,觀察火勢,隨時準備逃離。我牽著父母的衣角,嚇得雙腿打顫,尿濕了褲子。火光在我的眼睛裡灼燒和跳躍,像一段燃燒的舞蹈,越跳越有勁。由於油毛氈是易燃之物,而且當時的消防能力極差,大火燒了大半天,基本燒毀了一切,連地面都燒成了黑色的焦土。聽我媽說,我哥在火災後幾天都驚悸不斷,惡夢連連。火災後,那一面的毛氈房也被圍牆所代替。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場火災,它的火舌一直舔舐著兒時的記憶,當我在寒夜裡撫摸兒童時代時,那場大火常常灼傷我冰冷的手。

過了些年,在球場的西邊修起了一個高兩米、寬約十來米的水泥檯子。開大會時,水泥檯子就成了主席台。文革開始後,開大會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各種群眾大會基本上都在燈光球場舉行。開會時,主席台上坐著廠領導,台下坐著自帶凳子的職工群眾,圍牆上刷寫著大幅標語,水泥桿或牆上的高音喇叭不時跳出嘹亮、激越的革命旋律,抑或是那個女播音員熟悉的聲音。人們在這裡表達革命的忠心和鬥私批修的無產階級精神。我在主席台上看到過父親,那時,他是軋鋼車間的工會主席,代表車間向大會報喜——軋鋼產量突破XX噸大關。我仰望著台上年輕英俊的父親,洪亮的聲音在心裡激蕩出那個時代的山呼海嘯。我依稀記得的一幅黑色標語:「打到走資派栗樹彬」——栗樹彬,長鋼建廠時的老革命、老領導。

放電影,是燈光球場最熱鬧的時候。在那個死水般的枯燥年代,無異於節日的降臨。那天,白天都在喜悅中蕩漾,天空漂浮著輕鬆和快樂,彷彿站在歡樂的跳板上,一頭扎向興奮而又夢幻的黑夜。午飯過後,一些性急的人就扛著板凳來到球場「佔位置」,凳子所在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勢力範圍」,或是用磚塊和石頭圈圍一塊地,表示神聖不可侵犯。那些板凳五花八門,大都是自製的,長的,短的,高的,矮的,木凳,鐵凳,竹椅,擺成一片,展覽著那個時代的荒蕪和豐饒。每一張板凳都代表著一個主人,彷彿是這塊圈地的領主,神氣地左顧右盼,趾高氣揚。

因為放電影,燈光球場成為一塊磁石,吸引了那些精力過剩的廠礦子弟。下午,一些閑人就來到球場晃蕩,他們一邊查看自己的「領土」是否金甌無缺,一邊憧憬著夜色的降臨。因為「領土」問題,常常發生爭執,甚至打架鬥毆。一旦鬥毆起來,板凳、磚石就成了天然的武器。在那個以打架發泄青春荷爾蒙的年代,由於燈光球場是公共場合,一些「操哥」最喜歡在放電影時,來到燈光操場證明自己的實力,經常是一撥和另一撥肉搏得血肉橫飛。那時的地域觀念特彆強,一個廠的子弟和另一個廠的子弟好像是天然的敵人,他們就像兇猛的雄性動物捍衛自己的領地一樣,時刻警惕著異廠子弟的入侵;不同的廠礦就是不同的血統,他們為此而彼此不屑和懷恨,一旦相遇,極易擦槍走火。我親眼目睹了長鋼操哥和礦機操哥的一場大戰,板凳飛舞,磚石橫飛,一個礦機子弟被板凳砸破了頭,一身鮮血,腥紅的血花在白襯衣上盛開得嬌艷而殘酷。那時,兩三場電影基本都會發生一起打架,打贏了的就像公雞一樣在球場來回踱步,宣告自己的勝利。可以說,那時的操哥,很多是在燈光球場操出來的。

但更多的是歡樂祥和的時光。人越聚越多,一些廠礦子弟就開始玩遊戲,跳房,跳背,跳繩,踢沙包,鬥雞,煽煙盒,滾鐵環、藏貓貓、彈珠珠彈,抓紙飛飛……時光在遊戲中流逝,艱難、黯然的生活露出了不多不少的笑容。

當夜幕四合,胖胖的水泥燈睜開了眼,球場成了名符其實的燈光球場。燈光下,是一片黑鴉鴉的觀眾,他們在等待一段光影擊碎如磐的黑暗和孤寂。不知什麼時候,觀眾的正前方扯掛起了一面約兩米見方的白色熒幕,就像黑夜打出的白旗,等待著聲光的長驅直入。場地的後中央架起了放映機,一米多高,放映膠捲的轉盤醒目而神奇,放映員神氣地站在放映機旁,不時擺弄一下放映機。此刻,他是主宰黑夜的神。記得那個放映員是長著一頭捲髮的上海人,忘了姓什麼,當時是廠里的名人。

那時,沒有確定的放映時間,觀眾要有好耐性。膠捲是跑場——一個單位的電影放完一圈膠捲後,再送到下一個單位放影。當時,主要的幾個跑場單位是長鋼、礦機、903、305等廠礦單位。每當關於膠捲的消息傳來,就會在翹首以待的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由於當時生活單調,基本上沒有娛樂項目,吃過晚飯,天還未擦黑,大家就早早地來到了燈光球場,坐在自己的板凳上,等待黑夜從自己的身上踩過。我現在都忘了,觀眾是怎樣熬過等電影的漫長時間的,那時,沒有手機,無法玩簡訊、QQ、微信,也無法看書,更無爆米花可吃,黑暗排除了一切娛樂活動的可能,能看見的只有無垠的夜色和渺遠的星空。也許,群體性地依偎在黑漆漆的夜空下,是困窘、孤獨的生活相互取暖的一種儀式——不知不覺,時間的河流就從身上淌過,不留痕迹,而人間的溫暖如飛鴻雪泥,斑班點點。有時,一盤膠捲放完後,後續膠捲沒有及時送來,大家又陷入了黑暗的等待。記得有一晚放映《紅樓夢》,一直等到11點過,才開始播映,看完已近半夜。

等到電影放映時,大家片刻地歡呼後安靜下來。放影之前,放映員要試調一下鏡頭,讓光柱恰到好處地打在熒幕中央。隨著放映機的轉動,一道白色的光柱從放映機伸出,由細到粗,就像一個倒置的圓錐體。灰塵和飛蟲彷彿被照昏了頭,在光柱里胡亂地飛舞。閃亮的光柱徑直地踩過人們的頭頂,抵達熒幕,也抵達觀眾饑渴的眼,世間的人物和故事便走到了人們的眼前。坐在放映機近處的觀眾,還能聽見轉盤安靜地轉動,如同時光流泄的聲音。

在那個禁錮、自閉的年代,我被燈光球場的一場場電影所餵養,那些或明或暗的光影潛入體內,塑造和篡改一切,包括對異性的啟蒙。人的身體是個奇妙的東西,上帝賦予了形而上,又賦予了形而下。我看《我們村的年輕人》時,大約只有十四歲左右,這部電影在那個視愛情為霍亂的年代,發出了一絲微弱的愛情呼吸,但這輕微的呼吸喚醒了身體的一些原始本能,讓我心旌搖曳,勃勃拔節的身體發出了粗重的喘息。片中女主角的一笑一顰摧枯拉朽地毀滅了我的處子之心,犁開了一片原始森林,我第一次對異性有了好奇,愛慕,念想,不只是情慾,更多的是那種來自母性世界的嫵媚、陰柔、軟綿、纖麗、溫婉、濕潤、光滑的氣息。這種氣息嚴重侵蝕了我的骨肉,我根本無法拒絕,就像大海無法拒絕海岸,雲朵無法拒絕天空,花朵無法拒絕花枝。她本身就在我的體內,屬於我身體的一部分,只是被這部電影牽了出來,而且再也走不回去。後來,我看了那本書,知道這叫「少年維特的煩惱」。

也不知是哪一年,在水泥台對面的一端,修築起了一棟二層的水泥樓。樓房的表面很奢侈地抹上了灰色、厚實、平滑的水泥,就像一座篤實的碉堡。從此,告別了露天放映的時代——放映機像支機槍,從「碉堡」的洞口射出一根光柱,準確地射中熒幕和黑暗的深處。那時的小孩經常玩打仗遊戲,有時,我會望著「碉堡」,心裡幻想:自己有支機槍,是那種有子彈鏈條的機槍,架在洞口,開火,掃射,成群的敵人倒在我的槍口下。

時光飛逝,光陰荏苒。記得最後一次看的露天電影是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如今,露天電影已被時代的繁華錦繡覆蓋了,坐在宮庭般的舒適影院里,我還會偶爾想起看過的一場場露天電影,那一刻,溫馨難抵蒼涼。

在那個生活單一、乏味的年代,廠里每年都要搞一些體育比賽,籃球、排球、拔河、羽毛球等,由於場地限制,基本沒有足球比賽。這些比賽大都在燈光球場舉行。參賽單位給每個隊員發放了印有單位名稱的一套運動裝,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這也算是一筆不小的福利。比賽期間,賽事活動成為全廠關注的焦點,人們關注每場比賽的勝利、誰會奪得冠軍、某某運動員球打得如何好、某場比賽的花絮,特別關注自己球隊的勝負,那種集體榮譽感、自豪感、歸屬感寫在職工的臉上。那些球技高超的隊員成為人們追捧的明星,知名度比廠領導還高。當然,球技好又帥氣的男青年,成為很多女青年的心儀對象,她們多情的目光追逐著場上喜歡的、熟悉的身影,愛慕之情悄悄發芽。而那些「明星」的女朋友大都是容貌姣好的漂亮女青年。的確,在那個經濟和地位相對平等的年代,女青年擇偶確實沒有什麼好比較的,比錢比房比車那是很多年之後的事了。現在想來,那些球場上的怦然心動和默然相愛,比今天嫁房子嫁車子嫁金錢的物質愛情多了一分真淳真誠和感動。

比賽時,職工蜂湧到燈光球場,人頭攘動,吶喊助威此起彼伏,加油聲一浪高過一浪,歡呼和嘆息交織錯落。這些熱烈的聲音在廠區回蕩,很多上班的職工都放下工作「溜」到球場,一飽眼福。那時,人特單純,心機少,不設防,不遮掩,極易流露本真的性情和愛憎,常常為一件事奉上自己的青春和激情,即便這件事與自己多麼不相干。我才入廠時,參加過一次單位的排球比賽,令我沮喪的是,打了十來分鐘就被換下了場,這可能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正式比賽。不過,令我開心的是,得到了一套藍色運動裝,穿了很多年,一直到絨布磨出了小洞。

後來,廠里的這種比賽越來越少了,即使有,觀眾也零星、寥落,人們更關注、更熱心其它的事物,比如,分房,漲工資,獎金,文憑,職稱,仕途,而集體比賽則成為事不關已的雞肋,那種曾有的球場時光在時代的蕭瑟和喧嘩中徐徐謝幕。

除了廠礦,江油城裡也有燈光球場。在江油文化宮的對面,昌明河畔,就有一個可以舉辦足球比賽的燈光球場,也叫老體育場。我去過幾次,為長鋼足球隊加油。印象比較深刻的一次就是看海燈法師武術表演。當時,出生江油的海燈如日中天,聲譽鵲起,已是全國武術名人,24集電視連續劇《海燈法師》正在全國播出,其二指禪、童子功被譽為武林絕學、武功秘笈,炒得神乎奇乎。表演是在晚上,就在球場中間的場地,既未搭台,也未圍欄。來的觀眾不少,圍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感覺就像藝人跑江湖扎的場子。先是他的徒弟表演一些拳腳,然後瘦骨嶙峋的海燈穿著灰色袈裟出場。他拿著一支紅櫻槍比划了幾下,就草草收場。我這個外行也許看不出門道來,但頗有幾分失望。

進入八十年代,隨著時代的嬗變,那個曾經溫暖無數人漫長寒夜、曾經照亮生活的荒蕪和豐饒的燈光球場,耗盡了時代落差發出的最後一度電,漸漸黯然下來,隨同黯然下來的還有我們心頭的那隻熒火蟲。

散文:燈光球場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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