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與薛蟠：這對錶兄弟為何越來越疏遠了？

按

薛蟠與賈寶玉這對錶兄弟剛開始親密無間，後來越來越疏遠，古人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甚有道理。

作者

夜何其

賈寶玉與薛蟠是表兄弟。賈寶玉是王夫人之子，薛蟠是薛姨媽之子。

書上說薛蟠：

「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

因此，薛姨媽一家來到京中，就住進姐姐王夫人家中，一住數年。

薛姨媽一家明明在京城裡有房子，為什麼要住進親戚家？而且一住數年？這當然是作者為了敘事方便。他已經把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的身世設置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寄居外祖母家，總不能把第二女主角薛寶釵也設置成孤兒，寄居姨母家。第一、第二女主角都是無依無靠的孤兒，讀者不覺得怪異？

可又不能把她們分在兩個府第中，林黛玉住賈府，薛寶釵住薛府，再有個史湘雲住在史府，作者一支筆在賈府、薛府、史府之間來回穿梭，哪忙得過來。就算他忙得過來，林、薛兩人不見面，也無法形成對照。人和人的層次，在對照中才風格鮮明，高下立判。這就像你在地攤上買了雙鞋，你一生總是逛地攤，永遠不會覺得這雙鞋有什麼不好；又如你總穿一種風格的衣服，從未見識過另外的風格，永遠不知道哪種風格適合你。

就是這個道理。

許多人在此掉進陰謀論的泥潭裡，認為這是薛姨媽的陰謀，目的是讓女兒薛寶釵嫁入賈府，且不說薛姨媽不是個城府深沉的人，就是她留個心眼兒，想促成女兒的婚事，這也沒什麼錯吧。媽媽不為女兒的婚事籌劃，還能指望誰？賈寶玉又沒訂婚，名草無主，官宦小姐們都有資格做他的妻子，只看他的父母和祖母選誰就是了。

繼續說薛蟠。

薛蟠是不願意住進賈府的。大約他來賈府之前，薛姨媽恐嚇他，說到了京城裡，要讓舅舅和姨爹嚴厲管教他，薛蟠很有些畏懼。及至住進賈府，薛蟠才發現，比在外面住好多了。姨爹忙於公務，公務之餘，就在書房裡跟清客相公們聊天，親生兒子都顧不過來，哪有精力管教妻子的外甥。

薛蟠從小貪玩兒，但是薛家家風嚴正，子弟們看閑書都不許，更不要說吃喝嫖賭。薛蟠的老家不似京城繁華，沒有多少紈絝子弟，薛蟠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只是鬥雞走馬，遊山玩水。級別這麼低，京城裡的紈絝子弟聽了是會嗤之以鼻的。

薛蟠一家在賈府住的這所房子甚妙，是榮公晚年的養靜之所。養靜之所，必是偏僻，在賈府的東北角上，是個相對獨立的區域。裡邊有個角門，出了角門，穿過一條夾道，就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薛姨媽每天過來跟姐姐聊天；外邊有個小院門，出了院門，就是繁華大街，薛蟠每天出去盡興遊玩。既不影響別人，又能各取所需。曹公為了把薛家的人安頓好，也是煞費苦心。

薛蟠熱心腸，這種人走到哪裡也不寂寞，很快就會跟人打成一片，他是個直腸子，不會跟人耍心眼兒，這就更受人歡迎了。做紈絝子弟，除了門第這個門檻，還要有兩個條件，一要有閑，二要有錢。通常來說，這些紈絝子弟的最大障礙都是父親。比如馮紫英的父親要去鐵網山打獵，馮紫英很不情願，也只好跟著父親去圍獵，還被兔鶻的翅膀把臉打傷了。

薛蟠喪父，無兄，無人約束，這京城裡，哪一撥兒紈絝子弟玩樂時湊不齊人，都可以喚上薛蟠。他會搶著買單，還憨頭憨腦，自帶喜劇效果。這樣的人，還不受歡迎？

賈府里，跟薛蟠血緣關係最近的人，除了王夫人，就是王夫人之子賈寶玉，兩人是親姑表兄弟。雖說薛蟠「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其中最熟的，還是表弟賈寶玉。賈寶玉把薛蟠帶進京城王孫公子的圈子裡。薛蟠最初的朋友，大都跟賈寶玉重疊。

二十六回，薛蟠生日酒會。在座的除了賈寶玉，還有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這幾人，都是賈寶玉父親的清客相公，經常跟賈寶玉稱兄道弟；宴會進行時，又來了個馮紫英，馮家與賈府一向關係好，賈母到清虛觀打平安醮，第一個送禮的就是馮紫英家。馮紫英之父是神武將軍，跟賈府一樣，也是武爵，很可能祖上就有交往，是世交。

過幾天，馮紫英請客，薛蟠和賈寶玉一起赴宴，在座的除了相熟的世家子弟，還有兩個特殊人物——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和唱小旦的蔣玉函。這個雲兒，在酒宴上跟薛蟠你一言我一語打情罵俏，可見薛蟠是錦香院里的熟客。

雲兒出現在酒桌上，賈寶玉也沒感到稀奇，也必定是早就認識。過程應該是這樣：薛蟠跟著賈寶玉混飯局，認識了雲兒，然後成為錦香院的熟客。

不難看出，這時的薛蟠還沒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只能依附在表弟的社交圈子裡。

薛蟠辦生日宴，除了那些清客相公，他第一個邀請的人就是賈寶玉。為了儘快把賈寶玉叫出來，他還串通賈寶玉身邊的小廝，假冒賈政的名義騙賈寶玉，把賈寶玉嚇得「打了個雷一般」。賈寶玉聽說父親叫他，急匆匆往外走，薛蟠忽得從牆角跳出來，拍著手哈哈笑，給賈寶玉道歉，跟賈寶玉說：「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把賈寶玉氣得哭笑不得。

那時，這對錶兄弟倆的感情真好啊！

後來，賈府內外還是有很多歡樂宴會，卻不見這對錶兄弟聯袂出場了，基本上是，有薛蟠之處無寶玉，有寶玉之處無薛蟠。

兩人鬧了矛盾。

三十四回，賈寶玉被父親打個半死。姨父為何驟然憤怒？薛寶釵懷疑是哥哥薛蟠在賈政面前進過讒言。薛蟠當時就發怒了。

薛蟠大字不識幾個，才學上沒什麼好炫耀的；身世不錯，放在王孫公子之中，也就一般般。但是，每個人都要有點可珍視的資本，站在眾人面前，才能不羞赧，不氣短。薛蟠有兩個值得驕傲的資本，一是坦蕩磊落，明人不做暗事，二是慷慨大度，不吝嗇。以他的智商、情商，也只能做好這兩點了。你把他這兩點中的某一點否定了，就是剝奪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不急眼才怪呢。

「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拿起一根門閂就要去打死賈寶玉，他賠了命，「大家死了乾淨」。幸虧薛姨媽拖住他，不然，賈寶玉就成為馮淵之後又一個冤魂了。

這是兩人疏遠的標誌，不是兩人疏遠的原因。

大凡人與人長久相處，沒有不生誤會與矛盾的，親父母與親兒子還鬧矛盾呢，親兄弟姐妹還有糾紛呢。賈寶玉與林黛玉就不止一次鬧彆扭，有一回鬧得那個凶，林黛玉哭得翻江倒海，把喝下去的葯都吐了出來，賈寶玉氣得要把通靈玉摔了，林黛玉把穿玉的穗子剪壞了，驚動了賈母和王夫人。兩人以後還不是照樣情投意合？賈寶玉的心還越來越專一了呢，心心念念於林妹妹一人。

薛蟠雖說與賈寶玉鬧了矛盾，並非當著賈寶玉的面鬧的，比賈寶玉與林黛玉當面大吵大鬧差得遠。薛家的風波，賈寶玉毫不知情，他見了薛蟠，必還是親親熱熱地叫大哥哥。

單為這點子事，兩人不會疏遠。

兩人疏遠的真正原因，是人生觀念與興趣愛好的迥異。

人是社會性動物，渴望生活於群體之中，渴望得到群體的認同。血緣、地域、利益、興趣愛好，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結點。

這諸多聯結點之中，血緣是最基本的聯結點，像衣櫃里的黑色打底衫，安全而保險；在安土重遷的農業社會裡，地域也是個基本聯結點。這都是上天賜予，像是手機出廠時的自帶程序。這些共性之外，每個人還想按照自己的使用習慣，安裝上一些新程序，有了「我」的痕迹，才會感覺，這是我的手機。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這三觀，就是後天程序。

三觀相合的朋友才是天長地久的朋友。

這不是說，三觀相合的朋友比利益相關的朋友高尚，那些臭味相投的朋友，難道不是三觀相合？那些商場上互利互惠的朋友，也不見得有多齷齪。而是，利益是個變數，三觀相對穩定。

最初把薛蟠與賈寶玉聯繫在一起的是血緣，還有一點點利益。送薛蟠一份大禮的程日興是開古董鋪的，他傾心結交薛蟠，估計是有生意上的考慮。另幾個清客相公，大約也是見薛大爺有錢，想從他身上揩點油下來。

薛蟠與賈寶玉，即使感情最融洽時，兩人之間也有不和諧音符——一個太俗，一個太雅，一個在琵琶聲唱：「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一個眼睛瞪上半天眼，才冒出一句「女兒愁，繡房躥出個大馬猴」。「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與「繡房躥出個大馬猴」怎麼可能長久玩在一起？那個飯局格調太雅，薛蟠混在裡面格格不入，只是他來到京中不久，根基未穩，只好跟著表弟混。

一旦他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與表弟分流是必然的。

後來，薛蟠成為寧國府的常客。寧國府有一個以賈珍父子為首的小圈子，成員有賈珍父子、賈璉、邢大舅、薛蟠等人。按警幻仙子的說法，這些人都是「皮膚淫濫的蠢物」。他們喜玩樂，好熱鬧，不講究品位，不在乎格調，怎麼感官刺激怎麼鬧。薛蟠跟他們在一起，不用擔心他們說的酒令他聽不懂，他們根本不說那種由詩、詞、曲、四書五經組成的複雜酒令，直接就是划拳猜枚。他們的嘴巴也不會吟詩唱曲，而是用來喝酒和爭吵。

薛蟠的腦子不靈光，但在這個小圈子裡，根本用不著腦子。漫漫長夜，吆三喝五地賭錢，大碗大碗地喝酒，身體要壯，胃口要好，這不是薛蟠的強項么？

弱項不弱，強項很強，薛蟠還不願意跟他們在一起？為什麼要在表弟的飯局上受那些燒腦子酒令的折磨呢。

賈寶玉年齡越大越不想與外面交往了。姐妹們組織了詩社，他跟姐妹們寫詩，填詞，聯句，猜謎，沉浸於文學創作與文字遊戲的喜悅之中，叫他一輩子不出園，他也沒意見。當然有個前提，那些花別謝了，樹別老了，亭台樓榭的漆不要脫落了，紅顏不要凋零了。

按警幻仙子的說法，賈寶玉也是個淫人，他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意淫，他要的東西在大觀園裡都有了，青春、愛情、美景、美色，他是它們的守護著。

薛蟠，也護過花，讓錦香院的媽媽不要打雲兒，那是他一時興起，還有點在鴇媽面前充大爺之意。讓他欣賞那些女兒，他不會，讓他體貼愛護那些女兒，他沒耐心。

三觀迥異，混在一起也彆扭，不如各混各的小圈子。

不過，賈寶玉性情溫厚，依戀親人，薛蟠古道熱腸，心無宿怨，又有割不斷的親情聯繫著，兩人雖不一起玩樂了，感情應是錯不了，一人有難，另一人必鼎力相助，作為讀者的我們，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粉垣甬路繞泓泉

遙對怡紅前世緣

鳳舞森森脫俗貌

龍吟細細卓然妍

孤燈一盞讀賢古

詩稿千張比謝安

原本天邊幻化草

棲身何處度華年

——打一紅樓建築及主人

本期作者：韋明升，「紅樓詩社」供稿

每日一猜

上期答案：林黛玉、薛寶釵、賈探春、史湘雲、妙玉、秦可卿、香菱、晴雯

關

注更多公眾號

體驗中華傳統美學

傳播曹公紅樓文化

歡迎關注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