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再見徐玉蘭，再見永遠的賈寶玉

文 | 李舒

徐玉蘭老師是個時髦的人。

她愛穿高跟鞋，一說起鞋子，完全是時尚博主的范兒：「你們這麼年輕還穿平底，站起來沒樣子。要登樣，就要穿高跟鞋，小姑娘這麼點苦頭吃不了，還要什麼漂亮？」

她對衣服也懂行，記憶力極好，剛帶著玉蘭劇團的姐妹們參加總政文工團，沒來得及發軍裝，穿的是白襯衫、藍褲子，領子上「有一個蝴蝶結」。大家穿街而過，別人看了都說，這是「上海小姐參軍」。我第二次去採訪她，穿了一條香雲紗的裙子。她聊了一會兒，忽然摸摸我的裙子：「我們老太婆穿香雲紗也算了，你小姑娘么，應該穿得鮮亮點。」

後來才知道，她有個懂做衣服的「徐家姆媽」（過房娘），她們排練《西廂記》，也是過房娘親自去給大家做的戲服，「總政文工團的領導看了很高興，說這個過房娘了不起，她的色彩、繡花搞得有條有理」。「文革」時，徐玉蘭還因為這個過房娘，被貼了一張大字報，說她參軍還帶過房娘，是舊社會的渣滓。

一說這些往事，徐玉蘭的臉上總是滿不在乎的微笑，細細探尋，這似乎是賈寶玉的神情。

中國人對於《紅樓夢》的記憶，是從越劇《紅樓夢》開始的。在我心裡，徐玉蘭老師，便是永遠的賈寶玉。「黛玉進府」一場戲中，賈寶玉初見林妹妹，搖著一串手串進場的動作，是徐玉蘭自己設計的：「我覺得他身上肯定有公子氣，我就想，怎麼一上場就能表現這種氣質，手串是個很好的道具，那用上。苦啊，想了好幾個月才想到這個動作！」

徐玉蘭老師創造了那麼多角色：《哭祖廟》北地王之忠、《追魚》張珍之堅、《春香傳》夢龍之痴、《西園記》張繼華之憨……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特色，她在朝鮮戰場上演《梁祝》，演到山伯臨終，忽然一個志願軍小戰士「砰」的一聲站起來，徐玉蘭嚇了一大跳，以為自己演錯了。結果小戰士一邊哭一邊說：「梁山伯，你不要死！」

在這些角色中，最令她難忘的，當然是賈寶玉。

1959年國慶十周年，他們在北京演出《紅樓夢》，周揚請客吃飯，在座客人還有夏衍和梅蘭芳等。向來準時的夏衍遲到了，大家要罰夏老的酒，一問才知道，是因為大家都向他要戲票，他沒辦法，只好躲起來。大家當時都不知道，徐玉蘭那時已經懷孕，為了保證一個好的演出效果，徐玉蘭就用一條腰帶勒緊自己的肚子，結果孩子生下來雞胸，為了這件事，她沒少被家人埋怨。

1960年，劇團應邀到香港演出。大家先集中培訓，吃得特別好，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那時候，正在三年自然災害中的新中國和資產階級社會接觸甚少，演員出國，代表的是國家形象。小一輩的金採風呂瑞娟學得很認真，徐玉蘭還開玩笑：「還是舊社會那一套嘛，我都會。」

到了香港，演了18場《紅樓夢》，轟動香江兩岸。18塊錢的戲票在黑市炒到了300塊。越劇《紅樓夢》在港台地區影響巨大，後來，林青霞在拍黃梅調電影《金玉良緣紅樓夢》時，專門「偷師」了徐王版本的《紅樓夢》，從台步到表情，能看出許多徐玉蘭的影子。「問紫鵑」一場，更是基本拷貝了越劇版本。

香港演出之後，國家決定拍攝《紅樓夢》電影。拍攝期間，王文娟和孫道臨正在談戀愛，孫道臨三不五時來探班，徐玉蘭沒少拿他倆打趣，說孫道臨來搶「林妹妹」了。後來，王文娟對岑范說，自己打算結婚，要請假。沒想到，岑導非常生氣：「黛玉焚稿還沒拍完，不準結婚！」最後，真的等到拍完這段，王文娟才獲批一個月的婚假。

結果，還沒來得及在大陸全面公映，風聲鶴唳，沒多久，《紅樓夢》成了大毒草。徐玉蘭很快和她的舞台姐妹王文娟一起被打倒。批鬥是家常便飯，她有武功功底，沒少挨打。據說，一次批鬥，有人問她：「你老實交代，在舊社會，曾經被多少人睡過？」她氣得反問：「難道不當婊子，就不能到新社會了？」有一次開批鬥會，先組織大家看電影，林黛玉出場，造反派一起高呼「女阿飛」，賈寶玉當然是「男阿飛」。徐玉蘭站在那裡，哭笑不得。結果，看著看著，造反派口號也忘了喊，「好幾個小青年，眼淚也流出來了。」

「文革」結束之後，電影《紅樓夢》重新上映。在上海，36家電影院，24小時連映，場場爆滿，年三十晚上，路上沒人，全在電影院里看《紅樓夢》。王文娟回憶，電影散場之後，地上都能掃出來一大堆鞋子襪子，是因為「人太多，被踩掉下來的」。1979年，徐玉蘭的婆婆去世，她坐船去寧波辦喪事。下船時，船兩邊自動開始排長隊。徐玉蘭問是在買東西嗎？她的小兒子回答：「在看你啊！」剛到婆婆家，徐玉蘭發現，外面全被圍觀的人堵死了，「連陽台上都是人，我出不去了。後來，我想辦法逃了出去，住到了華僑飯店，一住就是一個多禮拜。本來是為媽媽送終的，結果終也沒送成，就住在賓館裡了。」

賈寶玉是徐玉蘭創造的經典人物，有趣的是，晚年，徐玉蘭總是會對學生說起其他的角色，讓他們「不要只會演《紅樓夢》」。學生鄭國鳳排《哭祖廟》，她就非常高興。2014年，越劇院排演《甄嬛傳》，她也興沖衝去看，戲太長，徐玉蘭身體不好，本來打算看一會兒就走，結果站起來，在台邊又看起來，最後，居然是站著，看完了整齣戲。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徐玉蘭老師三天兩頭就要住到華東醫院，每次見她，還是覺得她很有精神，總是那麼樂呵呵的，對待什麼都很有熱情。2017年4月19日，她永遠離開了我們。她的學生錢惠麗說，會給她化一個最美的妝，讓她開開心心地走。

本文原標題《寶哥哥，再見！》

題圖為越劇電影《紅樓夢》劇照

【作者簡介】

李舒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山河小歲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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