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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子裡的東西全都丟掉了

以下「非虛構」屬於我的個人遭遇。為了避免突兀,我得向那些新來的朋友介紹一下自己,我是正午的謝丁,兩年了,我在這裡什麼也沒寫。


沒興趣的請快速跳過,直接進入兩周年改版環節。

我腦子裡的東西全都丟掉了



我腦子裡的東西全都丟掉了

文 謝丁


* * *


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感到有一部分東西從我身體里消失了。最明顯的是記憶。以前我睜開眼就能把夢境複述出來,但現在我經常恍惚,盯著窗外,想了很久才明白我身在常營。我忘記給陽台的花澆水,忘記給缸里的魚餵食(不知不覺它們已活了兩年),忘記我前一天喝了多少酒,忘記我原以為永不會忘的畫面和精妙談話。我第一次發現「遺忘」這件事有多可怕時,立即購買了一些筆記本。在無印良品專賣店(考察了很久),我精心挑選了一款小型筆記本,仿皮質,攜帶方便,任何時候都能揣在口袋裡。我們的圖書編輯送了我一支鋼筆(去年中秋藏在一盒月餅里送來),感謝她,否則我會花上好幾天去網上考察,到底什麼樣的筆才適合留住記憶。很多人跟我說,一支筆和一本筆記本,就能留住回憶,留住非虛構。


無論去哪裡,我都帶著筆和本子。看書時,碰到精妙的句子我會趕緊寫下來,否則我會感覺一切都是白看。出門吃飯聚會,我也掏出筆和本(即便沒掏出來,我也隨時做好記錄的準備)。我感到恐懼,一切經歷如果不變成白紙黑字,幾乎就像沒發生過。但不幸的是我的記憶越來越差了,看過的書,說過的話,都只是從腦子裡穿過,沒留下任何痕迹。到最後,我完全忘記了記錄這個行為。很快,我連筆和本子這兩個東西也丟掉了。


我在電腦桌面和手機的備忘錄建了一個文件,名叫「別忘記」。有時猛然瞧見,打開一看,空白——別忘記「什麼」呢?我忘了。我還試想過在白紙上列印出兩個大字:「莫忘」,貼在牆上。可是每天那麼多事,到底要莫忘什麼呢?除非我在牆上寫滿我整個人生計劃。


當我漸漸習慣於遺忘這件事時,我的朋友,甘露園野球隊的副隊長,成了不可多得的記憶之友。他很年輕,博聞強記,多年前(哪怕是初高中大學時代)的對話,他都能一一向我複述。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作家。在他那兒,「作家」這兩個字不同於我們通常理解的含義,是個神聖的詞。


副隊長也隨身攜帶一個筆記本,偶爾會記錄一些靈感迸發的素材,虛構的素材。至於非虛構,他自己整個兒人生都在他腦子裡,永遠不會丟掉。過去一年,趁我還殘存一些記憶,趁酒醉人醒時,我將我整個兒人生也都塞到了他腦子裡。就像存進了保險箱,有朝一日如果我喪失全部記憶,如果他也成了作家,也許他能把「我」用非虛構的方式複述出來。現在,我對我的記憶隨取隨用。我們倆的對話有時是這麼開始的: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件事嗎?」我說。


「哪一件?」他打開了腦子裡的關於我的文件夾。


「就那一件,我在夜總會工作時的那個事。我有天晚上喝酒時說的。」我有點迷糊。

「我知道了。」


就是這樣。副隊長成了我移動的硬碟。我看過了千本書千部電影,什麼都沒記住,但他只看了一百本書,卻歷歷在目。我認為他不從事如火如荼的非虛構寫作,真是可惜了。可他志不在此,還諷刺我。就在前天下午,我們在他院子里喝酒。那時陽光正好,春風襲人,我們擺了一張長條桌,倒上兩杯酒(我對此記憶深刻,是因為他剛剛全面清理了他的小院,扔掉了四大箱啤酒瓶)。我告訴他,在非虛構界,我也算是個人物。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說。


「不說響噹噹,也算是有過作品的。」吹來一陣涼風。


「是的。」他說,「你說過了。」


「嗯哼。」


「現在的非虛構大師,白天去知乎開live,晚上也許在家對著自己的作品手淫。」他說,「你做得到嗎?」


嚴格來說,上述對話並不是非虛構。請你們原諒,我腦子裡的這部分記憶徹底丟掉了,已無法復原當時的真實場景。我沒有錄音,也忘記了筆和本子。總體而言,大概意思差不多(也可能差很多),但至少最後一句話我記住了。我還記得我們狂笑了一陣,但也可能沒笑。天氣太好了,誰還在乎我們說過什麼?


我得承認,作為一個曾經的非虛構寫作者(也許得加上特稿記者),我應該為上面的對話感到憤怒。一方面,對話本身就是虛構的,這個現在沒法說清了(除非你從副隊長的腦子裡抽出記憶來)。另一方面,我意識到我已經兩年沒寫什麼東西了。除了寫寫正午玩物和信箱,我每天都在忙著丟掉記憶。對於後一點,我拿不準是高興還是喪氣。


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感到自己得寫點非虛構。我洗個澡,喝一杯咖啡,坐到電腦前,試圖寫點什麼,但我的腦子裡什麼都沒有。以前可不是這樣。在我做記者的十年里,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寫非虛構。那時腦子裡擠滿了東西,說過的話見過的人都是非虛構。我的職業生涯一直在非虛構,我的工作和生活是那麼真實可觸,以至於我很想將非虛構三個字刻在胸膛,那樣我得裸睡才能睡著。幾年前出版我的報道合集時,非要裝逼把名字取為《困死局外》,我很後悔,我應該取名《我與非虛構不得不說的故事》,或者,《非虛構的我》(事實上的確有這本書)。現在,八年過去了,儘管我的書只印了五千本,但網上還有售賣。隨著記憶漸漸離我而去,那本書的所有內容和名字我都忘得一乾二淨。我一點兒也不想忘記,它證明了我和非虛構曾經那麼接近。但如今,我腦子裡空空如也。

罪魁禍首也許是煙和酒。以我有限的科學知識判斷,煙酒摧毀了我的大腦,我從不擔心它們破壞我的肺和胃,但如果腦子變得一團漿糊,我該如何在非虛構界混下去。其次,我的工作和生活太不真實了,我總是待在常營,哪裡也不想去。每周一次,正午在常營一家咖啡館開會,其他人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我猜想,一路上在地鐵里的經歷,都足以塞滿他們的腦子。而我是空白的,我沒有經歷,關鍵是我也不想去經歷,我連衣服都懶得換,總是穿著那件我心愛的帽衫和運動褲出現在常營。電腦和微信才是我的非虛構生活,但我猜你偶爾也會懷疑,手機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嗎?以我目前的記憶力,連昨天發生的事都不再真實。


還有一種可能(一想到這個我更感恐懼),會不會是我的腦子有了獨立自主的意識,每天擅自進行自我刪除。每個深夜,當我看完書躺下入睡時(我始終在床頭擺一本非虛構大師作品),大腦自動開啟運行模式,挑挑揀揀,選出最適宜留在腦子裡的記憶,然後把其他東西都扔掉了。我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為什麼要刪掉關於非虛構的一切?


我不能這樣任其發展。我現在什麼也記不起來,什麼也寫不了。再過一年,我一個字兒也寫不出來了。那時,我不僅永遠成不了副隊長眼中的「作家」,連「非虛構作者」也將離我而去。我最終將成為一個領導,一份官職,一種腦子裡空蕩蕩的虛構生物。


* * *


甘露園野球隊的隊長,以前是我的領導。當我還沉浸于海量的非虛構寫作時他就是我的領導了。我寫完一篇非虛構,列印出來,遞給他。他埋頭在桌上看半天,抬頭說,改個標題。他鼓勵我應該走上更遠大的道路,寫一本偉大的非虛構著作。他說:「夠了,你現在可以開始寫了。」但現在,他應該難以想像我也有「沒腦子」的一天。我很羞愧,決定什麼也不說。


幾年前他是我的領導時,我習慣直呼其名。後來我們倆一起到了正午。我們倆的領導(另一位高深莫測的人)發話:「你們部門就兩個人,誰做領導,自己決定。」我轉頭就對身邊的搭檔說:「我來做領導,你顧問。」自那以後,我不再叫他名字,改叫他的昵稱。兩個月後,他就升職了,又成了我的領導(幸虧不是直接的)。那年年底,副隊長來京,一年後甘露園野球隊成立了。我不是隊員,但出於禮貌和敬畏,我小心翼翼地變了稱呼,叫他隊長。隊長,你好。隊長,我的腦子壞了。隊長,我們什麼時候出去喝酒?


熱愛非虛構的讀者此時大概會挑刺了,我怎麼還記得那麼遙遠的事。我無法辯解,自己也解釋不清。如果說副隊長是我記憶的硬碟,隊長就是我的記憶本身。在正午創辦之初他續寫過一篇虛構,我能記住他以及我們的那些對話,大概是他本人和非虛構根本就沒什麼關係(我的腦子因此聰明地保留了我們珍貴的回憶)。隊長的夢想是做一款移動互聯網產品,如果能改變世界就更好了,改變不了世界起碼也改變一下我們的生存狀態。他早就遠離非虛構圈了。但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下屬奴役之情,在正午創辦後的兩年里,每當我遇到問題,我仍然會向隊長尋求答案,儘管有些時候他的答案令人抓狂——正午還不叫正午時,他想過兩個自己很滿意的名字:「通俗報道」和「大稿」。


在安居常營的日子,唯一能讓我興奮進入北京五環之內的,就是隊長的酒局。我和副隊長,一個丟了腦子的人,和一個準備當作家的人,去跟一個夢想創業的人喝酒。我們輾轉於各個酒吧,聊的都是一些不費腦子的事。那時我已深感我腦子裡的東西所剩無幾了,正打算開個小酒館,我再也不會寫出偉大的非虛構(感謝腦子!),但也許我還能賣出偉大的酒(感謝我的肝臟!)。我猜隊長對我腦子裡的恐慌一無所知,像幾年前一樣,他鼓勵我應該走上更遠大的道路,做一個牛逼的產品經理。副隊長連聲說是。


我們最常喝酒的地方在大望路一家日本料理店。隊長點一盤芥末章魚、要一瓶燒酒熱一熱(我記得多清楚)。他打開手機,打開他最近的一款業餘產品。只要你打開APP,登錄後,你會自動進入一個聊天討論組,組裡全都是方圓一公里內的人,你可以任意和他們交流。我看著隊長,問他,難道不是很多社交軟體都有這個功能嗎?


「不一樣。」他嚴肅地說,「我們這個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你用用就知道了。」


這就是隊長的風格。我和副隊長分別下載測試版,方圓一公里,就我們三個人。聊點什麼呢?——無論我們聊什麼,立即在手機上變成非虛構。我們打上去的詞語和句子,將永遠留在屏幕上,永遠也不會丟掉。我感到欣慰,就像微信一樣,所有的聊天記錄不會消失,我從未刪過,我甚至下載保存到電腦上,再備份了三份。


「不,不是這樣的。」隊長說,「你的記錄不會保留在你的手機里,它只會在你說話所在的這個位置里。」


我想我終究得習慣這件事了。現在,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感到大腦一片空白。然後一些畫面,一些聲音慢慢開始出現。不是昨天的,也不是去年的,它們甚至跨過了我整個職業生涯,回到我還沒進入報社,還沒成為記者,還沒開始寫非虛構之前。那時我正打算寫一篇武俠小說,正塑造一個像阿飛那樣的高手。沒有過去的人。


有時我在常營閑極無聊,會打開手機上的測試版。方圓一公里,就我一個人。我隨便敲上幾個字,無人回應。第二天,我再敲上幾個字。十天過去了,方圓一公里內仍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我很想問隊長,正午都兩周年了,它什麼時候才能上線?


* * *


附送一首拉金的詩:(隊長喜歡的詩人)


忘記做過的事


停止寫日記

對記憶是打擊,


是空白的開始,


傷口不再結疤,


以這樣的詞語,


這樣的方式,


成為冷酷的蘇醒。


我想要它們結束,


倉促地埋葬,


回頭望時,


像戰爭和冬天

消逝在昏暗童年的


窗子後面。


這空白的頁碼怎麼辦?


它們本該填滿,


由它去吧,成為注視中的


華美回憶,


日子裡,花開了,


鳥去了。


* * *


正午兩周年改版計劃:

正午兩周年,不再有派對。我們拍了一組自己人的視頻,正午團隊局部亮相。


兩年的經驗告訴我們,捆在每個人身上的束縛實在太多。別告訴我得遵循一定的媒體規則。在我們這兒,沒那麼多規則。


我們可能是這樣的:不客觀、不陳舊、不新聞。


我們打算嘗試一些新的寫作。


簡單說說我們的改版計劃:


一、作者永遠第一位。我們鼓勵正午的所有作者都有自己的風格和想法。作者之間,並不一定要在任何問題上達成一致。


二、取消「報道」欄目。以後,正午的所有文章都是「隨筆」。


三、因此,我們提倡「新的寫作」。拒絕任何套路和模式化的寫作,拒絕單調的思考角度。


四、增加評論性文章,提倡智性寫作。評論我們認為值得評論的一切。


五、正午將更加雜誌化。保留「玩物」欄目,讓生活方式變得更有趣。在周六開闢「專欄」。

六、保留「信箱」。每個月末,我們新設正午信箱特刊:「徵友」。詳情請見本周信箱。


七、再過兩個月,夏天來臨,正午將擁有自己的活動空間。我們將舉辦更多的線下活動,讓知識文藝社交變得更真實。


八、我們調整了微信的菜單。你可以在那兒尋找以前的文章,還能加入我們的讀者小密圈。


以上改版,我們試行一年。希望明年此時我們還在。

我腦子裡的東西全都丟掉了



即將發售


—— 完 ——


彩蛋:



我腦子裡的東西全都丟掉了



演員:正午全體員工剪輯導演: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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