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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軼君:土耳其上演的,是《紙牌屋》還是《人民的名義》

周軼君:土耳其上演的,是《紙牌屋》還是《人民的名義》



文 | 周軼君

土耳其公投擴大總統權力的故事,可以用兩套不同的劇本來演繹。一是如西方媒體描述,暗黑勢力竊國得手,如截至第四季的《紙牌屋》。二是枉法者終究會淹沒在正義的海洋中,哪怕他們一時風頭無兩,如《人民的名義》宣傳的那樣。


按第一套戲走,2003年率領正義發展黨贏下議會出任總理以來,埃爾多安早期雖促進經濟發展,推動與歐盟關係,但近年來煽動民族主義情緒、強力鎮壓國內和平抗議、助長官商勾結、任人唯親打擊異己、嚴控言論自由。即便如此,他仍能夠通過一次次公投或選舉實現自己的政治計劃,總理任期滿,就修改法律直選總統——2014年埃爾多安獲選總統之後,下一步無疑是賦予這個職位至上權力。


按第二套戲來理解,埃爾多安其實一直在走下坡路。2003年所屬政黨拿下議會66%議席(埃爾多安當時遭禁止從政五年,後來補選議員出任總理)。2010年修憲公投,夾帶削弱軍方、婦女可以戴頭巾等議題,獲得58%支持。受2013年蓋齊公園抗議影響,2014年直選總統時獲得51.71%選票,遠遠低於他自己預想的72%。而這一次跌到51.37%的新低,還不算上多個國際觀察團體認為選舉存在舞弊,假票泛濫,真票遭丟棄。儘管仍然保持過半優勢,獲得的支持一次比一次低。半個國家向他說不,埃爾多安並非高枕無憂。


埃爾多安靠全民投票獨攬大權,有媒體驚呼「土耳其亡國」,或者「民主已死」。實際上,這次最新公投賦予他的權力,跟美國總統差不多。美國總統同樣兼任黨首,簽署總統行政令,也能否決國會決議(國會可以再否決)。但是由於兩百多年的民主傳統,加上複雜的制度設計,美國總統與國會之間註定是討價還價拉鋸戰,而土耳其去年兵變之後,國內氣氛類似上下整肅,全民批鬥,埃爾多安可以隨時宣布緊急狀態而否決一切反對聲音,土耳其總統權力受到的制約更小,這才是外界擔憂所在。

在《紙牌屋》與《人民的名義》兩個劇本之間,土耳其社會真實發生的是:埃爾多安執政十多年間,經濟快速發展,人民變得富裕,本來就是中東伊斯蘭教國家中世俗底子最厚的土耳其,越來越多人打開眼界,開放思想,因而越來越不能接受埃爾多安家長式的,鐵腕威權式的統治。我曾經寫過《經濟成功的政府,能說了算嗎?(上)》、《(下)》,詳細描述了土耳其社會的這一變化。受惠於執政黨經濟政策的中產階級,未必對政府感恩戴德絕對服從。

周軼君:土耳其上演的,是《紙牌屋》還是《人民的名義》



當地時間2017年4月18日,伊斯坦布爾女性舉行遊行抗議活動,反對公投結果(圖源:Sipa)


但是,新興中產階層擴大,還沒能徹底改寫土耳其人口結構:參加2013年一百多座城市抗議、不滿埃爾多安的人,僅僅佔全國4%,而全國17%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下,宗教保守人士佔總人口一半,他們多是埃爾多安的支持者。換句話說,這解釋了埃爾多安為什麼對選票箱遊戲那麼熱衷,那麼自信,因為他的支持者絕對人數總是能超過反對者。

不過,今天埃爾多安的支持或反對者並不絕對以這樣的陣營劃分,界限在混淆,人群在互滲。我接觸到的底層保守人士,因埃爾多安對個案處理不公而產生懷疑,掌握財富的西化商人,反而願意為穩定的投資環境犧牲部分個人自由。但總體上看,過去十年重要投票的結果都顯示,埃爾多安的支持率在下降,至今勉強維持優勢而已。


埃爾多安用全民公投賦予自己更多權力,是否因應了「以民主終結民主」的假設?西方記者把埃爾多安稱作普京的學生。做完總理做總統,「民族主義+宗教+保守價值觀+權貴資本主義+控制媒體」的管治方程式,如出一轍。現實中,埃爾多安跟普京鬧翻過,也和好過,兩個都是國際政治實用主義信徒。但說起以選票箱阻擊反對派,埃爾多安恐怕跟已故的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更加惺惺相惜。兩人都是以貧窮+保守人士為票倉,以公投發動群眾斗群眾,自信跟自己一條心的群眾,數量總是多於反對者。


並不是民主投票逼死了民主本身,而是假民主偷換概念瞞天過海。土耳其、俄羅斯、委內瑞拉的民主制度,並不有效保障司法獨立、言論自由和私有財產,徒具投票——這一最顯而易見的民主面孔,是所謂「不自由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 。而「自由民主」 (liberal democracy),除了投票之外,還需要一整套對司法、言論和私產等精緻有效的保障措施,確保民主投票的環境、程序公平。


埃爾多安在獲取絕對權力之前,已經以「國家安全」為由,解僱數千名司法機構人員,辭退上萬警察,包括曾經調查與他兒子相關的腐敗案件的人員,查封批評他的媒體。土耳其的民主顯然沒有獲得足夠保障。


實際上,「不自由的民主」最愛玩全民公投,大家做選擇,看似透明公正,還因此戴上一張更高級的假面具——直接民主。尤其目前,世界範圍內對代議制民主信心在減退的情況下,直接民主好像更具說服力。全民公投的確是直接民主的主要形式,但也需要一套制度和程序設計。比如,民眾有權發起公投議題、同一議題可以在不同時間反覆投票、投票率達到一定百分比等等。但是在委內瑞拉和土耳其,往往只有政府有權設定議題,勝利方贏得高位之後,宣布不玩了,不再就具體議題徵求民意。

土耳其本是中東除以色列之外,最接近現代民主的國家。目前發生的情況,是民主倒退嗎?如果把視線拉長一點,追溯到凱末爾建立現代土耳其國家源頭,凱末爾推行世俗化的過程,不但不民主,可謂極端專制。對宗教群體的迫害,在帕慕克小說中,比比皆是。但凱末爾特殊的國父地位,二戰後特殊的世界格局,他的霹靂手段令土耳其迅速擺脫貧窮面貌,接上西方文明的軌道。


凱末爾同樣搬來了西方政治制度。但剛開始,他恰恰實行的是總統制和一黨制。1930年凱末爾要求建立反對黨,希望土耳其慢慢向多黨制過渡。但是他發現新成立的政黨並非「忠誠反對黨」,伊斯蘭色彩過重,於是解散反對黨。凱末爾去世之後,土耳其反對黨才慢慢發展起來。幾十年間,土耳其民主又多次經歷凱末爾派系軍人干政,推翻親伊斯蘭政府,把國家扳回世俗軌道。這樣的情況,到了埃爾多安手中才終結。埃爾多安表面上更傾向伊斯蘭世界,價值觀跟凱末爾南轅北轍,但管治手段回到總統獨大,簡直是殊途同歸,難怪他曾在競選時把自己的畫像與凱末爾並肩高掛。

周軼君:土耳其上演的,是《紙牌屋》還是《人民的名義》


在我看來,土耳其民主無所謂倒退,也不是回到原點,更像是一場艱難的螺旋上升。原因就在於日益擴大的中產階層,很難再允許這個國家回到絕對專政,儘管目前他們的聲音受到嚴重壓制。西方將埃爾多安稱為「獨裁者」,實際上時過境遷,他的權力遠比不上凱末爾,也不可能真的回到那個專制時代。


而長久撕裂土耳其的,恐怕還將是它的文化身份。土耳其得益於東西方之間的地理位置,但所謂二者兼容兼得,現實看來不大可能,必須先立其一。凱末爾當年強勢西化,土耳其得以發展,但歐盟到底不能接納土耳其,一定程度上又把土耳其推回東方。


向東方轉,向伊斯蘭世界靠攏,也是埃爾多安的政治考量。他的雄心絕不僅僅是土耳其蘇丹,而是「中東之王」,乃至穆斯林世界領導者。這樣,他才有了跟西方討價還價的資本。土耳其本來就是北約盟友,如果埃爾多安能夠實現國內穩定,並在中東發揮主導作用,西方便不能忽視他。問題是,埃爾多安在區內挑戰者眾多,短期內這個目標也達不到。前幾年暗中支持伊斯蘭國的黑歷史,也在他與北約盟友之間划下嫌隙。


歐洲國家對土耳其的轉向是相當敏感的。這次令歐洲吃驚的是,幾個主要歐洲國家的土耳其人,除了在瑞士的,大都投票支持埃爾多安。


德國等地的土耳其人移民,第一代主要是來自農村地帶的低收入家庭,他們一直視埃爾多安為改變國家落後面貌的民族英雄。尤其當他們自身的文化,在德國遭到挑戰時,比如戴頭巾象徵「落後」,或者在社會上碰觸到玻璃天花板。再者,海外移民並不是埃爾多安國內政策的直接承受者,那些對人民自由的干涉,他們並非受害者。在瑞士的土耳其人投反對票居多,因為其中多反現政權的庫爾德人,也因為移居瑞士的土耳其人,歷史比其他歐洲國家更早,移民在瑞士社會的融入程度普遍更高。


土耳其人本來民族自豪感極強,這次移民們向歐洲展示了自己引以為傲的身份歸屬,儘管他們身處的主流社會對埃爾多安非常反感。


本文原標題《土耳其真的以人民的名義,終結了民主嗎?》


題圖為當地時間2017年4月17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發表演講,宣布修憲公投結果(圖源:Sipa)


【作者簡介】


周軼君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資深戰地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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