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X周軼君：從內馬爾轉會事件讀解卡達的足球外交

內馬爾從巴塞羅那轉會巴黎聖日耳曼這場足壇大戲終於落下帷幕。北京時間8月4日凌晨，巴黎官方宣布，正式簽下內馬爾。內馬爾與巴黎簽訂了一份為期五年的合同，合約期至2022年夏天。據悉，內馬爾的年薪達到稅後3000萬歐元，算上所有支出，巴黎的背後大老闆卡達人總投資超過5.5億歐元。

舉辦2022世界盃，投資巴黎聖日耳曼，如何解讀卡達人在體育產業近乎瘋狂的燒錢行為？《體壇周報》國際足球記者王勤伯與iWeekly 新聞版主編周軼君展開了這次對話。

王勤伯：坦白地說，近年金元大量湧入足球，讓體育記者的角色非常尷尬。如今，足球報道涉及足球之外太多領域，但在很多國家，傳統體育記者對這些領域的報道完全依賴當事人「放料」，或是倉促搜集資料拼湊亂評而成，謬誤和軟文成為了「新常態」。

對於卡達的政治和歷史，我的了解非常有限。從體育領域觀察，卡達似乎在進行一場突飛猛進的「國家營銷」：拿下2022世界盃轉播權，在多哈舉辦各種項目國際大賽，2011年卡達主權基金旗下的卡達體育基金全資收購法甲俱樂部巴黎聖日耳曼，此後大肆燒錢買球星。

軼君你親身見證了中東諸國最近1/4個世紀的變遷，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卡達的這場狂飆式國家形象營銷開始於什麼時候？卡達人希望從形象營銷中實現的目標是什麼？

周軼君：卡達在1940年代就發現了石油天然氣，國家逐漸走向富裕。不過，阿拉伯半島國家的「形象營銷」，先鋒是阿聯酋七個酋長國之一的迪拜。迪拜的石油儲量非常少，所以很早開始了能源之外的「創業」。我另外寫過文章詳細講述了迪拜神話的來龍去脈，在簡體版新書《走出中東——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中專章探討了迪拜中央集權+自由市場的管治模式。

簡單來說，迪拜不惜一切為自己打造名聲，以眾多「世界第一」吸引眼球。當然，其中也有非常務實的投資策略，就包括航空業。後來，原先對迪拜持排斥態度，或將信將疑的半島國家紛紛加入這場砸錢比賽。因為半島的政治模式差不多、地理環境類似，容易效仿，其中就包括卡達。當然，卡達的做法又有現實考量。以下再展開說。

王勤伯：體育報道里，時常把投資足球的卡達、阿聯酋富豪影射或直接描寫成「錢多人傻」的追星族。然而，仔細觀察，他們的足球投資總是和航空、傳媒等行業的跨國投資結合一處的，而且，我認為他們體現了阿拉伯人歷來很強大的「國際頭腦」。似乎卡達人在國際化道路上走得非常堅決。只有1萬平方公里、外來人口眾多的卡達到底是個怎樣的國家？或者說，他們希望成為怎樣的國家？

周軼君：卡達在半島阿拉伯國家中，可以說是特立獨行。我個人認為，除了歷史原因，主要是因為卡達的能源財富主要是天然氣，並非石油，受「半島石油俱樂部」影響比較少，所以樂意保持獨立。1971年阿布扎比等七個酋長國聯合起來組成「阿聯酋」的時候，曾經邀請卡達加入，遭拒絕了。可見卡達多不願意跟它們一起混。

另一方面，卡達面積實在太小，缺乏特立獨行的底氣。所以你說的「國際化」是它不得不走的道路。投資航空業，因為迪拜曾經計算過，在距離當地飛行4小時範圍內，航空市場是20億人，七八小時範圍內，住著40億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柏林牆倒塌帶來自由旅行風潮，迪拜的阿聯酋航空一早把握機會，在新興發展中國家取得降落權。迪拜做好了，卡達等都跟上來。

卡達的雄心實際上比迪拜更大。迪拜也就是跟阿布扎比過不去，卡達呢，是跟半島老大沙特過不去。我在卡達遇見過他們收留的埃及穆斯林兄弟會成員，什麼概念呢，就是收容反對埃及、反對埃及金主沙特的政治資源。卡達還跟沙特的死對頭伊朗走近，除了政治考量，也是經濟上沒辦法。歷史上波斯人就屢屢侵入卡達，而卡達最重要的收入來源——天然氣，它的天然氣床在海下跟伊朗的連成一片。伊朗分分鐘可以跟卡達搗亂，讓卡特爾采不上氣。

「半島」電視台確實是卡達的發明，迪拜再牛沒造出國際媒體。「半島」是卡達現任國王的老爸的創造。他在位18年就是跟沙特過不去、打造卡達國際形象的18年。他示範了比沙特民主一點點，品味多一點點（伊斯蘭藝術博物館）的半島國家形象。

王勤伯：卡達人積極的形象營銷和發展戰略，是否引發了周邊國家的不滿？很多人會混淆迪拜和多哈，阿聯酋和卡達在政治傾向和發展戰略上有哪些主要差異？

周軼君：這個之前提到了一些。最主要的差異，阿聯酋還是跟著沙特走的，卡達完全相反。阿聯酋實際上是七個酋長國，發展不均衡，內部爭權時有耳聞。卡達經濟總量沒法跟沙特比，但人均收入曾經列於世界第一。我自己在多哈時，還是很明顯感到它比迪拜、阿布扎比更富裕。

周邊國家不滿，羨慕嫉妒恨也很明顯。卡達曾經在海灣合作委員會中，站出來為伊朗說話反對制裁，自絕於阿拉伯兄弟們啊。卡達現任國王剛上台，就曾遭到沙特等幾個國家聯合制裁，跟現在的情形有些相似。

王勤伯：有一個問題可能比較牽強，但不止一位讀者提出來，所以還是希望請你談談看法——有人猜測，巴黎聖日耳曼買下內馬爾，用足球巨星製造世界級的轟動效應，也是卡達人有意在外交危機面前轉移輿論注意力——這種可能性存在嗎？

周軼君：這筆交易有多大多轟動，對我這個球盲來說無從丈量，原諒我的無知。但毫無疑問，卡達目前是嚴重「求關注」，求國際關注。周圍國家的封鎖還在，沙特的最後通牒也變成僵局。外界不理會不插手，卡達就沒機會翻身。

早前卡達派了重要官員到北京，我認識的、在北京的中東專家們都被叫去會面了，也是看到卡達目前有多著急的一個證據吧。另一方面，卡達也不是揭不開鍋了。伊朗、土耳其都在運食物進去。卡達不是挺不過去，而是不能永遠這樣。

王勤伯：原國際足聯主席布拉特多次說，他是美國製造的犧牲品。美國人查他腐敗，是因為卡達戰勝美國贏得了2022世界盃主辦權。當時為卡達申辦出了大力的人物是法國總統薩科齊。卡達人收購巴黎聖日耳曼以後，巴黎彷彿變成了卡達以體育為主題的外交中心。

這次卡達遭遇的外交危機，也和美國有著直接關係。我想知道，卡達人的外交策略里，是否存在脫離美國影響、脫離美國主導的海灣體系的傾向？如果有，這種傾向是否存在以卵擊石的風險？

周軼君：奧巴馬政府兩件外交遺產——古巴和伊朗。伊朗跟六國終於達成了放棄核開發換取取消經濟制裁的協議。伊朗蠢蠢欲動打算開放市場搞經濟、表態一下幫著打擊IS呢，特朗普一來，整個把美國中東政策調了個頭，槍口對準伊朗，明說要拉上以色列和沙特推翻伊朗伊斯蘭政權。

這回卡達受打壓，很明顯是意在伊朗，先打爪牙的做法。簡直有「特朗普一轉身，沙特國王對卡達大吼一聲『看你牛，這下老大發話了』」的即視感。你說「以卵擊石」，嗯，差不多是碾壓級的。過去卡達在美國、沙特、伊朗之間一直在玩動態平衡，美國在卡達也有少量駐軍。卡達並沒有打算脫離美國或跟美國對抗，只是這次美國政策轉向實在太突然。

最後，我還想問你呢，2022年卡達要是搞不了世界盃，中國有戲嗎？

王勤伯：內馬爾和巴黎簽約，同時還將出任卡達世界盃形象大使，卡達人會盡全力保住世界盃主辦權，國際足聯也必定會努力避免這種極端的情況發生。

2026年世界盃主辦權註定屬於美國，2030年幾乎肯定屬於烏拉圭和阿根廷聯辦，中國要申辦，需要排到2034年，而且還會面臨一個或多個西歐大國的激烈競爭，拿不下2034，只能等2038。

2022年對於中國其實是很合適的檔期，但是很顯然，體育圈裡一些默契和妥協讓中國從未提出申辦，即使在卡達遭遇各種質疑和危機以後，中國也沒有表態過願意接手。所以，中國球迷「在家門口看世界盃」的願望，恐怕得等到2030年代才能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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