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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方萌:我們不可能讀完世上的書,但可以讀遍

田方萌:我們不可能讀完世上的書,但可以讀遍



文 | 田方萌


自從人類文明誕生,智者們就提出了一個恆久的問題。兩千多年前,莊子在中原大地上發出了天問:「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這個陳述句其實提出了一個問題,即個體學習能力的有限性與人類知識拓展的無限性之間的矛盾,我們不妨將它稱為「有限性問題」。中國的中小學喜歡把這句話貼在牆上,提醒學生求知若渴。可莊子本人的答案卻是否定的,他接著說了一句:「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陳鼓應先生將它譯為:「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就會弄得疲睏不堪了。」


▍知識存量與閱讀能力

西方的智者也發出過類似的感慨。我們都熟悉兩位大科學家的名言。牛頓說過:「我好像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孩子,不時為拾到比通常更光滑的石子或更美麗的貝殼而歡欣鼓舞,而展現在我面前的是完全未探明的真理之海。」愛因斯坦說過:「如果用一個大圓圈代表我所學的知識,圓圈之外的空白就代表著我的無知。……我不懂的地方還多著呢。」他還指出,一個人的知識越豐富,與未知世界的接觸越多,就越會感到個體知識的有限性。


明知疲睏不堪,那就讓我們放棄野心,探討一個更具可行性的問題。人類已經積累了許許多多的知識,不論其數量如何龐大,總歸是有限的。我們在有限的人生里,能否掌握人類有限的知識呢?乍看上去,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是否定的。知識的載體是書本,吸收知識就得閱讀書本。對於愛好讀書的人,平均一周能讀一本就很不錯了,一年下來也就五十本。假設一生有五十年保持閱讀習慣,一輩子也僅能讀兩千五百本書。


古人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萬卷」經常被作為博覽群書的量化標準。有人以為古人的閱讀量龐大,其實古書字大,一卷的內容也不多。《道德經》五千言,《論語》長一些,也就一萬六千字。據浙江省圖書館的袁逸考證,古書一頁大約三百多字,一卷一萬字左右。按照一本書十萬字保守估算,「破萬卷」相當於讀過今天的一千本書。當然文言文微言大義,譯成白話或許有兩三千本,但對於有條件讀書的人,一輩子也夠了。所以我們不必迷信古人的閱讀量。


一個人一輩子能讀兩三千本書,而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如美國的國會圖書館,藏書量高達幾千萬冊。這一對比讓人遺憾——終其一生,我們也只能了解人類知識的萬分之一。記得二十年前,我就讀的中學有間小圖書室,裡面存放了幾千冊藏書。它與國會圖書館相較,就像螞蟻之於恐龍。就在那間小圖書室里,我第一次開始思考有限性問題:「這麼多書,我什麼時候才能讀完?」我在求學期間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直到有一天走進了美國國會圖書館。答案很清楚——我根本不可能讀完世界上的書。

田方萌:我們不可能讀完世上的書,但可以讀遍



美國國會圖書館


不過,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期,這個問題是不值得擔心的,因為知識的累積量如此之小,一輩子足以讀完天下書。在莊子生活的軸心時代,人類文明還處於童蒙時期,《二十四史》連一史都沒有寫出來。世界上各個民族的經驗不可能進入他們的世界,十八世紀才出現的現代文明也與他們無緣。《史記》說老子當過周王朝藏書室的管理人員(周守藏室之史),他很可能讀過館藏的所有書籍。


據《新唐書·藝文志》,隋朝嘉則殿的藏書已經達到三十七萬卷。如果這一記載可信,那時的讀書人已經讀不完天下書了。《明史-藝文志》稱明宣宗時,「秘閣貯書約二萬餘部,近百萬卷」,可謂國家藏書的最大規模。明朝末年,中國江南的出版市場非常繁榮,那時流通的圖書品種很可能超過了一個人一生的閱讀上限。康熙年間編纂的大型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共1.2億字,按每天讀六千字計算,通讀一遍需要55年。據經濟史家考證,在十六世紀晚期的西方社會,圖書存量很可能也開始突破了一生的閱讀上限。


今天,我們花一輩子的功夫,連世界上一個月出版的新書都讀不完,因為出版書籍的作者呈指數增長。據紐約大學的心理學教授佩里(Denis Pelli)估算,在1400年後的每一個世紀,圖書作者的數量都會增長十倍。1800年全球每年約有一萬名作者出書,1900年有十萬人,2000年則有一百萬人。對一個書迷來說,如果他生在古代,面臨的主要問題是書價太貴,求書不易;生在當代,最大的挑戰則是信息爆炸,無所適從。

▍博家與專家


這輩子,能讀遍世界上的書嗎?我的答案仍然是肯定的。不過讀者可能首先會問,為什麼要讀遍世上的書?有人可能藉助工具理性回答這個問題:為了參加電視競猜活動,為了在社交時備好談資,為了在情人面前炫耀學問等等。


我的答案直接訴諸價值理性:讀遍世界上的書,就是為了理解世界本身。這就像美食家希望嘗盡世間佳肴,旅行家希望遍訪全球名勝,浪子希望邂逅天下美色,酒徒希望飲用各國陳釀一樣。如果你喜愛一樣事物,自然知道其樂趣,不需要其他理由。對於愛好閱讀的人,讀遍世間的好書是一種理想。莊子說:「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求知的過程達到盡頭,就是完美的境界,可以不留遺憾地離開世界了。


遍讀天下書是種個人愛好,也是種社會理想。中國古話說「君子不器」,鼓勵精英發展多方面的才藝。據伯克(Peter Burke)所著的《知識社會史》,在文藝復興時代的義大利,米開朗基羅那樣多才多藝的人物也倍受時風推崇。這種價值觀在知識界也有反映。人文主義者皮可(Pico)在1487年的公開辯論中,拿出了一張清單,上面列著九百多個辯題。在工業革命之前的兩三百年里,儘可能地了解全部人類知識,仍然屬於一種可以追求的理想。然而,隨著人類進入現代社會,專業化導致分工越來越精細,大多數知識分子逐漸放棄了這一理想。法國啟蒙時代的《百科全書》有一條目討論「文人」,就稱人類已經不可能擁有普遍化的知識。今天,絕大部分人在高中後就不再學習一般性的知識了。


然而,世界並非按照專業化的學科分工出現在我們面前。有位叫巴羅的學者曾就職於劍橋大學,他說:「不是一個什麼都懂的學者,很難成為好學者。」因為「一部分學問燭照另一部分學問。」美國經濟學家鮑爾斯在《理解資本主義》一書中寫到:「從政治經濟學的觀點來看,在社會科學的各個分支……之間所劃分的界限是非常武斷的。這些區隔將社會現實拆成了一個個的小方塊,呈現為大學裡的各個學科分野,可謂涇渭分明,但卻模糊了經濟運行的真相。」在這個意義上,遍讀天下書可以讓我們從全面的視角理解整個世界。問題在於,這是可能完成的任務嗎?

田方萌:我們不可能讀完世上的書,但可以讀遍



我們不妨先考察一下當今世界上的幾類讀書人,看看他們是否做到了「遍讀天下書」。說起最有學問的人,我們首先會想到大學裡皓首窮經的老教授們。他們確實讀過很多書,但是大都集中在專業領域裡。他們之所以能成為教授,部分原因在於放棄了其他領域的知識。這些學者雖然在某一領域被稱為專家甚至大師,但在莊子這樣悟徹天地的哲人看來,仍然屬於「小知」,散發出一股學術上的工匠氣息。他們「拘於虛,篤於時,束於教」,知識範圍受到空間、時間和教條的限制。很多人自甘與這種限制,碰都不碰「非專業」的書籍。這裡我不是要批評專家們——沒有專業主義現代社會就不可能運轉,只想指出他們的學術氣質與理解世界的旨趣相去甚遠。


公共知識分子是第二種讀書人。與專家相比,他們就很多問題發表看法,而不局限於專業領域。公知提供的知識產品具有很強的時效性,因為他們必須對剛剛發生的事情作出反應。由於時間上緊迫性,他們不會花多少功夫閱讀和思考,就匆匆下筆了。公知們看上去無所不知,但都懂個皮毛。他們不一定真正理解自己談論的事物,因此很容易遭到專家們的反駁。這裡我也不是要批評公知們——思想市場上只要有即時性的需求,就會有人來提供產品。他們的觀點即使錯誤或偏頗,也自有其價值。不過,公知們的閱讀總是隨著時風變化,他們不可能讀遍世上的書籍的。


▍爬山與浮海

第三種讀書人可以被稱為理論家。不少知識分子都意識到有限性的問題,他們的解決方案是找到一種理論,用來在整體上把握世界。哲學無疑是這樣一門學問,哲學家們試圖在最抽象的層次上理解世界。我曾經遇到美國某大學哲學系的一位教授,他這樣解釋為何以哲學為業:「我只有一輩子,所以我選擇當個哲學家。」除了哲學家,科學家們也嘗試著找到一種「萬有之理」,它能夠解釋世間萬象。英國牛津大學的教授多伊奇(David Deutsch)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看來,量子力學、計算機科學、進化論和認識論這四種理論組合在一起,已經構成了世界上第一個萬有之理。


追求抽象解釋的哲學家和萬有之理的科學家都值得我們敬重,但是閱讀愛好者並不滿足於僅在宏大的理論層面理解世界,而忽略令人興味盎然的精彩細節。一位影迷不會只讀電影學理論,而不去觀賞影片;一位地理學家不會只研究空間結構,他也要做一番實地考察;一位鳥類愛好者不會只琢磨進化論原理,他也想知道每種鳥類是如何進化的。類似地,一個書蟲不能只研讀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也要欣賞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全集》。


考慮到人一生的閱讀限度,我們有可能讀完這些書嗎?我們不可能讀完,但可以讀遍。一位旅行家游遍整個義大利,並不意味著他走過了那裡的每一里土地。同樣,一位學者精通幾何學,並不意味著他讀完了該領域內的每一本著作。隨著閱讀量增加,我們對文學的欣賞品位會越來越高,對科學的認識程度會越來越深。如果你想打通某一領域,只需要挑出一部分進階和經典的書籍,其餘絕大部分是不必讀的。所謂「書山有路」,讀書就像爬山。你可以從山腳下任選一條道路拾級而上。那些台階就是進階書籍,山頂則是經典書籍。


我們在圖書館裡容易產生「書海泛舟」的茫然之感,這是書籍的排列方式導致的。如果圖書館不僅按照分類,而且根據品級從低到高地擺放書籍,每一門類的圖書就會形成一座小金字塔。若想遍讀天下書,我們的任務就簡化為從每座金字塔的塔底讀到塔頂。將人類已有的知識分為25個門類——包括政治學、生物學和物理學等學科,假設我們為掌握每個門類的知識,需要從塔底到塔頂讀一百本書,這樣加起來就是兩千五百本書。根據前文的計算,一個人一輩子是可以讀完這些書的。


現實中是否有這樣的讀書人呢?任何大學都不會按照這種知識結構培養學生,不過某些書蟲還是可以選擇自己的閱讀生活的。澳大利亞的書評家易丹尼(Danny Yee)就是其中一位。根據他的書評網站上開列的圖書類別,這位閱讀界的雜食動物享受的美味包括進化論、計算科學、科學小說、政治學、社會史、法國文學和偵探小說等等。即使氣象學、北極考察、非洲文學這些「微量元素」他也分別攝取過兩三本。


2006年夏,我曾到悉尼大學專程拜訪過易丹尼。他告訴我,他在大學本科時讀物理專業,後來還讀過兩年博士。可他的閱讀胃口越撐越大,為此放棄了博士學位。易丹尼在悉尼大學從事一份兼職工作,省下時間用於讀書,一周平均讀兩本。當時他正在讀兩部著作,一部講紐西蘭的歷史,一部談動物的骨骼。我問他是否考慮以後接著讀博士——「很可能不會,」他莞爾一笑,「不過,如果真要念,從考古學到分子生物學,我可以申請二十多個專業的博士項目。」


讀遍世上的書,是對人類生活可能性的一種探索。很少有人真正完成這種探索。不過,我們知道這種人確實存在,世界作為一個整體映射在他們的頭腦中,還是會感到欣慰的。說到底,人是一種渴望完美的動物。


寫於2017年世界讀書日


(本文原標題:《這輩子,能讀遍世上的書嗎?》)


【作者簡介】

田方萌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北京師範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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