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貓：誰在恨北京

文 | 老貓

幾十年前我還上學的時候，去上海玩，之後坐硬板火車回北京。我對面，坐著一上海的大叔。倆人瞎聊，大叔問我：北京好還是上海好？

我說北京好啊。

他顯然不服，跟我講大道理。比如北京是有很多好處，但「那是我們上海供養的」。上海賺了錢，要給北京花，所以北京更敞亮。上海則完全是靠自己的……說完這一大堆，他再次問我：你說北京好還是上海好？

我說：北京好。

氣得他一路上再也沒理我。

當時我覺得大叔的思維挺有意思，沒想到的是，這種思維一直延續至今。只不過北京從「我們上海供養的」變成「全國供養的」。就為這一條，不少人噴北京。

有了雄安新區，這個鍋北京總能不背了吧？大家都開始明白，北京是北京，首都是首都，北京市自己也得有自己的GDP，而且還受諸多限制。北京和上海廣州深圳什麼的也一樣，北上廣深一起不相信眼淚，曾經相信的房價，現在也不太好相信了。

全國人民供養的是首都，不是北京。北京跟著沾光，但也要為此付出各種代價。

網上是噴北京人最狠的地方。比如北京國安隊頭天比賽了，第二天「京媒」評論了，會招一片罵聲。這也是個奇怪的事情，要說體育比賽，地方媒體護著本地球隊是常態，滬媒、魯媒、粵媒什麼的，都願意說本地球隊的好話，多溢美之詞，遇到爭議時，向著自己。可京媒就不行，幾句話說得不合意了，評論里沒完沒了罵。最有意思的是，即便和北京沒關聯的兩支球隊比賽，後面的評論也能變成罵北京——一句「這要是擱在龜隊身上就不會這麼判」，於是大家跟著同仇敵愾了。北京穿綠色，所以是「龜隊」。穿綠色的多了，但你敢說大家都是「龜」么？

更為奇怪的是，有的網站長期無視甚至縱容這樣的謾罵。剛開始我以為是為了點擊量，後來看得多了又覺得，也許小編就不是北京的，他還住蝸居擠公交一肚子火呢，看不得別人有優越感，自己罵不得，做做標題，挑挑爭端，讓京黑罵也能出氣。其實他自己也是京媒。

所謂「京媒」，很多原先也不是北京的。北京現在最有名的報紙，當年創辦的時候，也沒把自己當北京人，比如過節，一版上的大標題就是「本報向北京人民問好」，這就是把自己當外人了。當然，這個毛病很快就改了，老北京人，新北京人，大家都在這地界兒活著，老分你我，大家都活不順溜。這不，報紙言必稱本市了，那就是自認自己是京媒，不是來征服誰的了。

不少人根兒上的敵意，都是來自資源佔有，總覺得北京沾其他地方的光了，老北京那牛哄哄的勁兒，便成了把柄。可這不是誰想沾就能沾的，一個國家，必須有個首都。怨天怨地，這事真怨不到北京的足球隊和媒體身上。

其實，首都吸納全國的資源，也從不吝吸納全國的人。誰家的首都，都是一個移民的城市。不信現在去街上問問那些「老北京人」，根兒紅苗正祖上三代都是老北京的，十個里也就兩到三個。清末民初，北京才七十多萬人口，到了1948年，人口也不過兩百萬出頭。現在好多北京人，都是移民二代或者三代，1949年到1958年這一段，他們的父輩祖輩大批入京，一部分是軍隊，另一部分是來建設首都的工人和服務人員。光這十來年，北京人口就暴漲到了600多萬。現在北京的常住人口兩千多萬，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當然，90年代末之後又有一次向北京移民的潮流，讓北京人口大大爆發了一下。總之，不是有限的老北京在享受所謂榮華富貴，而是大家都在分享資源。你沒分享到，只能說明你來晚了。

就看看這支北京的足球隊，老闆是河北的，總經理是大連的，教練是歐洲的，隊員里北京長大的也沒幾個，大部分主力是買來的。這還值得大噴子們憎恨嗎？

早年間來北京的，拿到北京戶口了，手裡有幾套房子，可也是付出了一代兩代人的困窘，當時不在北京，是想像不到的。不少人罵北京人，說家裡有幾套房子就能不勞而獲。這得兩說著，一是就算有幾套房子，人家收房租生活，也沒不勞而獲，人家還上班做生意呢。二是這幾套房真不是白來的，那是祖父輩一生的奮鬥和犧牲換來的。不能光看見賊吃肉沒見到賊挨打。

現在北京人口太多了，出現了大城市病，所以忙著疏散「非首都功能」，也包括往外趕人。政策本身有沒有毛病，可以另說，但又有人說北京這麼趕人，是地域上的歧視。以前北京招人的時候，有人批評中心城市吸納過多的人才，導致落後地區越發落後。現在趕人了，又說高房價讓人沒有夢想，逼走了年輕人，城市沒了活力。瞧，正反話全讓你說了，那倒是怎麼做才算合適呢？

說到房子，還有件有意思的事情要說。我認識一哥們兒，外地的，畢業後沒回去，而是堅決留在北京。這哥們比較有特色，他不像別的北漂去住群租房，還窮的時候，就花「重金」租住在市區，生活摳摳縮縮。後來攢錢買了市區的小一居。現在他已經是公司的高管了，依舊住在市區老小區的兩居室里。我就問他，你這小兩居，能在郊區換個大宅子了，你幹嘛還在這兒憋著啊？很多比你乾的時間更長、地位更高更有錢的人，都可以住在郊區，你為什麼一定要住這裡？他說哥們兒不瞞你說，我就是住在三環裡邊才有成就感，才覺得自己是在北京生活。

他說，在北京立足，和在北京郊區立足，本質上還是有區別的。三環內是個高地，我必須佔領它。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他是一樣的想法，比如必須住在三環內，比如必須娶一個北京妞，比如要一個北京的車牌，比如孩子必須進入北京的重點中學，比如生病了一定去三甲醫院看專家……這些都是人生成功的標誌么？

進入北京，必須分一杯羹的心態，或者佔領者的心態，都有誤差。我這個哥們兒，最終能立足三環內，雖然虛榮的心態居多，實際還是融入的成分多一點，畢竟人家是幹得好，適應了生存環境，付出了能力和青春，才有這樣的獲取。我覺得他要是境界再高點，可能能過上更好的、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這些日子，北京出了個新政策，就是特意拿出一批公租房和自住房來，給滿足北京購房條件的「新北京人」搖號。以前搖號也有，但要先搖房子所在區域的北京籍的申請者，之後再搖其他地區的北京籍申請者，再往後才搖「新北京人」。輪到「新北京人」的時候，幾乎就沒什麼了。現在這麼一來，總算是沒了吃殘羹剩飯的感覺。可這個政策出來，「老北京人」又有怨言了，覺得自己的住房問題還沒解決呢，怎麼先給後來的人搖號啊？幹什麼總得講究個先來後到吧？在北京拿房子，可不能搞得高風亮節跟雷鋒似的。

這就是資源和利益之爭。戶籍和非戶籍，搭上車的和沒搭上車的，總是說不到一塊兒去。

你看那些已經買了房子的人，都覺得房價再漲漲才好呢，即便自己不炒房子，也都期望自己的房子價值越來越高。沒買上房子的，罵房價罵得出花兒了。可一旦拿到房子，立場麻溜就轉變。這就好比那些拿到綠卡或者美國國籍的華人，拚命勸大家支持特朗普，還沒搞定或者正想移民的，卻支持希拉里。一個意思。人都願意從自己的利益點出發考慮問題。在什麼地方，原住民和新移民之間，都會為利益發生矛盾，這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新移民得到利益了，變成了原住民，又開始與更新的移民衝突，這是規律。

矛盾的另一側，就是那些認為自己「純正」的「老北京人」，其中也有不少極端的。人口湧入，交通、住房、教育、醫療等等方面，都出現了一系列的問題，很多人似乎都到了忍耐的極限，認為根源就在於「WDB」。這些人的表現是一邊把自己擺得很高，覺得自己是正義的、無辜的、足夠寬容的，一邊又把自己放得很低，感覺自己被剝奪了，總以受害者自居。容不得別人對北京說半個「不」字，一聽到了，容易暴跳如雷，四處拉仇恨。老實說，也是噴子，只不過和全國的「京黑」相比，處於下風。

對一個大城市來說，新陳代謝總是有的。無論「老」或者「新」，抑或連「新」都還沒當上的，其實都該上個台階看局面，那樣心胸就會變得舒坦一些。時代變了，它不可能不變。想得到更多，想保住已經有的，都得玩命去搶了。懶得搶的，或者沒能耐搶的，就得做好失去某些東西的思想準備，並且接受另外一種生活方式。這話說得冷酷，但就是事實。比如我的一對朋友，真正的「老北京人」，人家就不摻和房價的事，有錢了開車全世界範圍窮游，一玩好幾年，留不下遺產，但自己的人生充盈。所有的人，都該找適合自己的活法，並依此生存下去。整天都罵罵咧咧，於事無補，只能讓生活給氣死。

(原標題：《「老北京人」還是「新北京人」？大家都是移民，來早來晚而已》)

【作者簡介】

老貓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名作家、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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