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演給神仙看的木偶戲
文 | 陳思呈
▍1
農曆三月二十九,秀姐說這天村裡是節日。我坐三小時的高鐵,跨過溪里河,又來到了蓮村。
到了蓮村是黃昏,村口遇到更昌叔。我躲也躲不及,他縱聲長笑說,哈哈哈你又來了,今天晚上我押龍。他說的是六合彩。每次有外來人初到蓮村,他當天就押那一個人的屬相,比如我屬龍,他就押龍。失敗後就埋怨我:「押龍沒開龍,你一點也不邪。」邪,這裡不是貶義,是帶有神秘力量的意思。埋怨歸埋怨,久別再遇時,他又以全新的樂觀,再次押龍。
晚餐時秀姐忙著很,她的微信上語音不斷,不斷有人說,「明天來我家吃炒麵哩。」我也終於搞清楚三月二九這天,稱為「伯爺公生」,每家都大宴賓客,有些人家甚至專門請一個廚師來做菜。但不管做了多少菜,有一道菜必不可少,就是炒麵。
關於炒麵我必須多說兩句。吾鄉鄉下一帶的炒麵是甜的,放糖炒,現在的增訂版是在大量的白砂糖之外還加了少量的鹽,另外再加上韭菜。不僅炒麵如此,湯麵也是甜的,只放大量白糖,增訂版則是再打一個雞蛋。
比起一碗甜的炒麵或湯麵更讓人腦洞大開的,是當地的水果則習慣蘸鹽或醬油。比如接下去的五月,是楊梅季。當地人將楊梅洗凈後,會在旁邊擺放一碟醬油加蒜瓣。我最初完全不明白,吃水果為什麼要配火鍋醬料。試了之後……,這麼說吧,像我這麼愛亂點鴛鴦譜的人,也覺得楊梅跟蒜瓣在一起太委屈了。但也許吾鄉人認為,正因為大蒜爽辣奪人,能使楊梅的酸甜更富於激情。總之,這些甜的炒麵,鹹的水果,都很值得致敬。
卻說晚餐過後,秀姐告訴我,因為「伯爺公生」,村裡花了一千四百八,從澄海請人來演「紙影」(木偶戲),戲台搭在村裡外埕神壇的對面。
聞之大為振奮。小時候我爸不讓我們往熱鬧里湊,加之一直生活在市區,總之,我從來沒看過鄉下做戲。但它令人嚮往:走鄉闖戶的演員團隊就像吉普賽人,當他們的大蓬車從他鄉駛來,戲台搭起來,像一個異度空間,出現在我童年的遠方。我很遺憾我沒有當過那個在舞台的簾後偷窺的孩子。在已經鈣化的成年,偶遇一台鄉下木偶戲,也算驚喜。
▍2
誰知外埕上竟然一個人也沒有。神壇很闊大,點著香燭。戲台很高,一張木梯子斜靠在側。音響里播著潮劇。戲台前方半垂著帘子,一男一女的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坐在帘子後,根據潮劇內容在比劃木偶。我站到戲台前來,臉離他們已經很近。他們俯視著我,我仰視著他們,一時無語,場面一度有點尷尬。
「咦?怎麼沒有人來看?」我脫口而出。話一出口覺得不妥,這傷了他們作為民間表演藝術家的自尊心。
「我們不是演給人看的,是演給伯爺公看的。」女藝術家搶白。她40來歲,紋了眉,脖子上戴著條金項鏈。
「現在誰看這個啊。要看也回家看電視,電視里什麼都有。真有人來看,大家還覺得他怪怪的。」男藝術家面目平淡,氣質有種看破世情的頹喪。
「我看我看。」為彌補之前的不恭,我倍加殷勤。於是他們知道我剛從外地來,住秀姐家,從來沒看過鄉下大戲,也極少聽潮劇。在他們的同意下,我準備爬到戲台上一看究竟。
爬梯子到半路,女藝術家產生了警惕:「你是不是記者?你如果是記者,我們要收錢。」
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抬頭看到她在燦爛燈光里坐著的臉,卻是公事公辦的莊嚴。頓時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場面再度有點尷尬。來蓮村住熟之後,不知不覺習慣了蓮村人的善意,也模糊了一些分寸感。像秀姐,其實是我二姨的朋友的鄰居的朋友。秀姐話很少,不算熱情,但很隨和。最初給她交上我的住宿和飲食的費用時,她總是推辭,我告訴她我的差旅費是可以報銷的,她才坦然收下,這讓我們默契又自在。
鄉村和城市一樣,各種性格的人都有。勤忍或懶散,熱情或戒備。但我每次來蓮村都只和處熟的人聊天,對戒備和傲慢就缺欠了經驗。這時聽到女藝術家提到收費,多少有點風中凌亂。
男藝術家解圍:「你是來做人客的吧?上來看看也沒事。」本地把「客人」稱為「人客」。我趕緊順勢說:「對,我不會拍照的,也不採訪。我看看就走。」躬身爬進了戲台,心裡為自己的敏捷點贊。
▍3
戲台搭得結實。七顏六色的木偶們圍繞半圈,有八仙,有書生武仔小姐和丫環。這時播的是《包公賠情》,男藝術家手裡那個黑臉黑衣的就是包公,女藝術手裡那個白臉紅衣的就是嫂娘。
坐在戲台里看出去,感覺更加怪異。戲台本身燈光大熾,顯襯得觀眾席特別暗,這裡本來就沒路燈。音響里的潮劇唱得熱鬧,顯襯得觀眾席特別冷清,由於天氣不好,連路過的人都很少。有幾個小孩跑過來,帶著好奇和優越感盯著我們一會兒,很快又走了。
我們三個人面對著無人的前方,他倆沉默地比比劃劃,我沉默地左顧右盼,這樣的場景,想想也是很悲愴。
「以前記者都給你們錢?」我問。女藝術家很高興我的話題:「當然了,他們來拍照,問長問短,東拍西拍,拍完了當然要給錢。」「多少錢?」「有多有少吧,比如兩百塊。」「那你們出來做一台戲多少錢?」「也是有多有少。」
「一百多兩百。」男藝術家補充。但女藝術家表示萬萬不能同意:「哪裡有兩百?我從來沒見過有兩百。最多一百多。十幾年前才二三十元。」他們說的一台戲,是一天一夜的時間量。
這個收入確實少。我沒付錢,不敢多問,只能嘆息:「看來老闆不大方。」「他,哼。你看這木偶,一個幾百元,他自己省錢做一個,根本拿不了。他做什麼能成?他就會賭錢。」
女藝術家越說越來氣,似乎忘記我沒付錢的事實,主動爆料:「你看這個狀元帽,都是我幫縫緊,你看這個布簾珠,也是我幫他加固。都是白做。他自己什麼都不會,你越落力,他越看你好欺負。」
她抬頭看了眼空空蕩蕩的觀眾席,訴苦之情奔涌而出不可遏制:「反正我以後不做了。輕描粗澀(本地話,意為看起來輕鬆的工作實則很艱難)。你看這樣坐著屈腿,屈兩天腿都伸不直。將來老了一身病。熱天時日頭(本地話太陽)洞洞光,更粗澀。」
「比種田輕鬆吧。」
我不該問。一問她突然又想起讓我交錢的事。「你出門了沒有?」
出門在本地是結婚的意思。我表示我已經出門十年。她說:「那你可以做個『叛仙』。你來交點錢,我們播『京城會』,播完這對對聯你拿回家去,貼在灶頭,就可以保佑你夫君生意大發,生子生男丁。」我已經從最初的尷尬中恢復過來,笑眯眯地說我不要。女藝術家見我竟然如此草率地拒絕好運氣,十分痛心,簡直不想理我。但是觀眾席仍然空無一人,她比划了一晚上,顯然也很無聊。所以她不理我一分鐘後,又扭過頭來問我:
「你食茶不?」
我說食。她說你沖茶。我坐在「包公賠情」的唱腔中沖茶,這情景似乎倒有幾分胡蘭成很喜歡的、「端然有憂色」的格調。
關於鄉下做大戲,吾鄉前輩李英群老師寫過其盛況:「從田野刮來的風吹動台前那綉著戲班名字的橫披。透過台側谷苫的空隙,穿著戲服的戲仔在走來走去。……觀眾座的四周排滿小攤販,賣水果的,炸春卷的,吹糖人的,煮魚粥的……」看戲看到深夜睡去,第二天孩子們還能聽到三姑六妗在談論昨晚大戲的劇情,「說某某烏衫唱得真好,悲哭時害得人跟她流了半夜目汁(本地話,眼淚)。」
以上盛況一去不復返,也只能羨慕了。
▍4
第二天到外埕時,演出正準備開始。女藝術家先點了一柱香,拱手對著虛空深情地說:「太子爺保佑,今天這台戲順順。」
吾鄉人們拜神時和神說話,時而低語時而朗聲,無不懇切深情。聽他們語氣,很難想像那是一種沒有反饋的自言自語。比如此時,戲台上的女藝術家拜的神是「太子爺」,戲台下村民拜的神是「伯爺公」,各自都拜得投入,有條不紊。老人指導年輕的:「手舉高點舉高點,手舉得高,錢賺得多。」父母指導小孩:「叫伯爺公保佑,讀書聰明。」
資料圖:「伯公爺」像
我和兩位藝術家已經認識,這一天里路過戲台數次,有時會停下來,仰頭向他們打聽:「現在演的是哪一出」?他們會供大於求地把故事情節介紹一二,不再提錢的事。但除我之外,仍是聽眾寥寥。
晚上下著細雨。按照老皇曆的指示,「伯爺公」回廟的時間卻到了。幾個看起來很有份量的老人和幾個雄壯的青年,在細雨里來到外埕。他們向戲台方向比划了一下。倆民間藝術家識趣地停了下來,音樂也關掉了。老人鄭重地互相耳語了一句什麼,年輕人領命而去,在外埕外面的池塘邊,鞭炮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老人在鞭炮聲中奮力比劃,指揮年輕人捧起「伯爺公」雕塑以及各種相關設備。時間緊迫,細雨紛紛,鞭炮聲震耳欲聾,人們僅憑口型和動作交換信息,場面看起來相當悲壯。我跟隨這支奇怪的隊伍,走到村子後面的廟裡去。
回來時,倆民間藝術家已經把戲台拆了一小半。這次演出工作勝利結束,他們心情輕鬆,友善指數跟昨晚不可同日而語。天性潑辣的女藝術家甚至開始跟我開起黃色玩笑。
在村裡,檢驗你們關係是否足夠親切就是開黃色玩笑。比如我問鎮財兄的摩托車身怎麼全是泥,他只平淡地回答,路不好。但如果換了秀姐或七娣這麼問,他就活泛應之:「又不是接新娘!」或者:「我去洗車你嫁我?」或者是更難以翻譯的民間語文,目的都是表達帶攻擊性的親昵。
男藝術家在抱怨她不長進的兒子,家裡明明有三台秤,他偏要買一個電子磅,他說信不信我一巴掌能把他劈兩半。沒想到善於解圍的男藝術家有這麼暴烈的一面。女藝術家說你不要嘴硬,你越說他越不怕你。男藝術家說唉做人越來越無意思,拼生拚死真無意思(本地話,無意思就是沒意思)。女藝術家說你做人無意思,下世人你做豬做狗你不做人?
男藝術家說他兒媳婦粗心得很,害兩歲的小孫女前天燙傷了手,送到醫院包紮一下竟然花了六百元。這個數據在這兩天顯然不是第一次提起,女藝術家不耐煩地再次揶揄:「你買六合彩把錢贏回來。」男藝術家很沮喪:「我要是信六合彩我還做這個?」
雨漸漸大了,戲台拆得差不多,小四輪已經等在一邊。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離開這個偶爾停留過一天一夜的地方,回到他們六合彩總是輸、老闆太小氣、兒子不聽話、兒媳很粗疏、孫女燙傷手、「做人無意思」的人生里。忘掉蘇六娘、包公、過海的八仙,那些不相干的恩怨悲歡。
(原標題:《做木偶戲的人》)
【作者簡介】
陳思呈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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