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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雨大清河(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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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雨大清河(11)

【作者簡介】劉玉明,四川三台縣人,生於1979年,四川省作協會員。2009年開始小說創作,有短、中、長篇小說發表。

小說:風雨大清河(18)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十八)

賈德義把腦殼都想痛了,都琢磨不出一點道道來。耿腦殼說這些人出了大院便奔碧月鄉場方向去了。莫不真是左幺長子的人來乾的?媽的屄!要是見了這些私娃子非得把他們挫骨揚灰!他覺得自己好似被人捏在手裡戲耍了一番。不由得憤憤起來,提起椅子一陣亂砸。賈小喬回來見了,也不勸,冷冷地笑著說:「鄉公所里的團丁個個本事稀鬆,連個鴨子也逮不著。還指望把人家挫骨揚灰?」

賈德義狠狠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娘兒倆個沒一個給老子省心的。」賈小喬冷哼一聲,轉身回屋裡去了。孫大腳拉住她戰戰兢兢問道:「你爹還在鬧騰?」賈小喬走到鏡子前,端詳了一會兒,道:「媽,你道我今天看見誰了?」孫大腳跌足道:「我的先人,家裡鬧成一團粥了,你還有閑心看漢子?」見賈小喬一副陶醉的樣子,便問道:「是劉四海?我不是給你說了么,這傢伙是狗坐煙籃子不受人抬的,說他幹什麼?」

賈小喬嗤地一笑,道:「哪裡是他?」

「莫不是又看中了哪家的漢子?」賈小喬撅嘴道:「你道我是你呀,光揀漢子來覷。」孫大腳道:「喲,你大了便瞧我的笑話來了。不是漢子是白臉書生?」

賈小喬頓足道:「媽吔,你是狗嘴裡吐不出……好話來么?是豆倌,老王家的那個豆倌。」

孫大腳道:「不就是個佃戶么,有什麼好看的。」賈小喬道:「你沒有見到,他今天捉了好多鴨兒的。」孫大腳呸了一聲:「不就是捉了鴨子么?」聽得賈德義咚咚的腳步聲過來,嗚嗚連聲,道,「我的命好苦喲,不就是個窮鬼家的……啵……」

豆倌在清河露了臉面,讓人不敢小覷他。他和邱麻子手裡提著鴨子走上岸來,一眼便瞧見豆腐坊的張小妹站在人群里偷眼望他。豆倌分開眾人,擠到張小妹跟前道,原來你也來了。張小妹臉頰緋紅,低首瞅著地面。豆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把手裡的鴨子遞到她面前,說:「給你!」張小妹道:「不要,人家要笑話的。」說完,轉身便走。豆倌口訥,站在那兒發怔。張小妹回頭看他,低首一笑,頸脖兒都紅了。

「嘖嘖,哥哥給妹妹送鴨子倒是少見。」

豆倌回頭一看,是賈小喬,笑嘻嘻地望著自己,臉上不由一紅。賈小喬道:「一個大男人的還害什麼臊?王家哥哥,你今天好厲害。」豆倌撇頭道:「我不要你說好。」望著張小妹的身影,怔怔出神。賈小喬覺得嘴裡酸溜溜的:「唷,人家都走遠了,不怕把脖子望掉?」豆倌嘆了口氣,怏怏不樂朝高台去。賈小喬跟上幾步道:「王家哥,你把鴨子給我好不?」

豆倌道:「你家裡還缺鴨子吃?這是我們劉老太爺的,還要拿它換彩頭呢。」賈小喬見他不睬自己便道:「張家妹子喜歡你。」豆倌停住腳步,驚奇地問:「你怎麼曉得?」

「燜墩兒!」賈小喬踏足道,「你說,是我好看還是張家妹子好看?」

不要臉,豆倌暗罵道,咽了咽口水說:「你也好看。」賈小喬眼裡閃出一絲光彩,抿嘴抿嘴地笑,說:「就你嘴甜。」

人叢里,龔駝背意氣風發,天溝兒給他和龍王廟裡的花子們爭了光,平白得了彩頭。陳子仁和鄉場里的都來賀他。龔駝背不由得意,見九紅和素清站在一處,卻是楚楚動人。心下想,花兒一般的女人,竟是插在一堆牛糞上了。這花兒看著妖艷,全身是刺。老賈這回有得受了。他正想賈德義跳腳的情狀,陳子仁過來道:「老龔今天得了彩頭,不請回客?」

龔駝背嘿嘿一樂,說:「請,咱們到春月堂里聽於蒼頭唱曲子吃葷酒去。」把手搭在陳子仁背上,哼道:「摸呀摸,摸到妹妹的肉坨坨……」

九紅看了一眼素清懷裡的孩子,道:「這娃兒也怪,聽見炮聲便可樂。現在這麼熱鬧倒還睡著了。」素清憐愛地看著順生,道:「瞧他這眉毛,這鼻子。哎——可惜不是三哥親生的。」

九紅笑道:「看您都著魔了,將來還不把他慣壞?」小宛滿眼裡含了水,道:「嘖嘖,我的兒,你兩個媽寵慣死你。」九紅拉了他一把低聲道:「老太爺愛著呢。說不得將來就是我們的爺。從他指縫裡漏下幾個就夠我這個做小媽的享用一輩子了。」小宛驚詫地看著她,喃喃道:「誰說的?」看九紅時,九紅早撇開臉望著水面出神。她的表情迷離,看著紛紛攘攘的人群低聲道,「可惜,他沒有見著好戲。」小宛一臉迷惑,大聲問道:「你說啥呢?我沒有聽清楚。」九紅淡淡一笑,清河裡飄蕩著鴨毛和鞭炮的紙屑,紅白輝映,隨著水波漾動,像在低訴,又似在囈語。看水面上時,一層水煙浮升起來。

小說:風雨大清河(18)

賈德義癱倒在椅子里,看著桌上碼得齊整的磚頭,嘴裡冒出一絲苦澀。這機關除了自家的人曉得,就只有耿腦殼了。孫大腳被迷倒在地,怎地他連一點皮都沒有磕破?莫不是他和那些劫匪串通好了的?賈德義想道這裡,不由得暗暗氣惱,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啊。只見耿腦殼探著腦袋往廳子里瞅,便更加篤定。冷笑一聲,道:「老耿,你進來。」

耿腦殼生怕賈德義在氣頭上把自己拿來當出氣筒,戰戰兢兢垂首站立。賈德義壓一壓心裡的怒氣,慢悠悠地說:「老耿呀,你在這家裡也有不少年頭了吧?」

「都快二十年了。」耿腦殼被他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賈德義唔了一聲,道:「你也是孫家的老人了,這幾十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耿腦殼慌忙答道,「老太爺對我恩重如山,賈爺對我也好的,就是讓我去死,我也報答不了的,說得什麼辛苦的話。」

「我們平日里都是把你當家裡人看的。」賈德義嘆了口氣說,「這裡里外外靠你打點,哪裡有不累的。就說這機關吧,你不是時常要關照的?」

耿腦殼一下子懵了,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恨不能把舌頭咬下來。前幾日在街面和鄉下的侄兒喝酒,談到興緻處說漏了嘴。這侄兒平時遊手好閒,只做些掘墓偷死人錢財的營生。道在碧月鄉掏了個墓坑,得了幾個瓶子沒想賣了好價錢,如果把東崗上那座前明時候的古墓掏了,不曉得還有多少寶貝。耿腦殼搖頭道:「那是掏得的?不要說劉老太爺和劉三江放不過你,便是裡面無數的機關也要了你的性命。」侄兒眨著小眼睛道:「老爺子果然神通,連裡面有機關也曉得。」耿腦殼把頭一繞,道:「秦始皇的墓掏得么?裡面是灌了水銀的!大凡古時的墓坑裡多是布下機關,灌上水銀的。」侄兒道:「說得也是,機關倒是見過幾回,一鋤頭就搞得爛,偏偏水銀是不敢動的。浸在皮膚里,硬生生把皮脫下來。」耿腦殼道:「說書的先生不是講的么,前明朝就是用水銀刮人皮的,那時候的墓坑裡還少了這東西?你不要把性命白白丟在那裡面。就是你說的機關都是小物件,比如我現在這孫家的——一鋤頭就搞爛,其他的就說不得了。」侄兒詫道:「孫大腳家裡還有機關?」耿腦殼喝了酒,舌頭有些大,點著桌子道:「這機關是好幾年,不是,十多年前就修好的。」侄兒聽得便來了興趣,給他倒了一杯酒說:「我在鄉場里也有些年份了,倒是第一次聽說,您老給侄兒講講。」耿腦殼一時興起,把老孫家修的機關細細說與他聽。如今想起這件事來,脊背上不由冒了冷汗,莫不是自己嘴巴大把簍子捅了出去?挨千刀的侄兒,竟然來害我!他心裡打定主意,萬萬不能說出此事。

賈德義見他臉色蠟黃,心裡更加確定,厲聲道:「好你個耿腦殼,敢吃裡扒外,找些人來挖我的牆腳。」耿腦殼冷汗順著脊背滑進褲腰,只覺得涼颼颼的。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道:「爺,我平時的為人您是看著的,就是給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呀。這機關我時常看著的生怕出了紕漏,對不起您老人家。可硬生生就……讓人給……」他抬頭見賈德義惡狠狠的目光盯著自己,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把手在頭上一拍,道:「修這機關的時候,我也在場的。當時老太爺和劉家的還合夥兒做賭檔呢。對了,劉老太爺當時也在場的,莫不是您老忘了?」賈德義吐了口濃痰道:「我呸,我當時還在這屋裡么?」

「對對,您老當時還不是我們孫家的女婿呢。」耿腦殼眨眨眼道,「您老不相信?要是我姓耿的說一句謊話,叫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您老可以去問大奶奶哦。您想想,劉老太爺曉得的事情,就是不說與人聽,還不講給兒子聽的?」

賈德義恍然大悟,瞪著耿腦殼道:「你在說些什麼胡話?劉老太爺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耿腦殼道:「他老人家是莫得說的,難不成劉三江和您老揣一個心眼?」賈德義嘿嘿冷笑,道:「看來你今天是老黃湯喝多了,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我不和你計較,你先出去。」耿腦殼戰戰兢兢爬起身來,賈德義閉眼沉思了一會兒,道:「今天這些話不要再說出去。」耿腦殼點頭說:「就是打死我也不敢亂說!」

賈德義把牙齒咬得直響,恨恨道,好你個劉三江竟然給老子玩陰的。賈德義心下明了,吩咐家裡不要把這事漏出半點風聲出去。自己暗自打算要給劉三江還以顏色。雖說上次和左幺長子聯手給劉家一個重擊,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劉三江照舊在鄉場里猖狂,買了幾十條槍,把家裡的長工都武裝起來,氣焰囂張,直有凌駕自己之上,這還了得?現在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勾結外匪劫到家裡來了,就是神仙也咽不下這口氣去。偏偏你娃娃惹的是你賈爺,要你有好果子吃。賈德義心中盤算,給刀紅寨寫了一封信讓耿腦殼送去,叮囑道,這事千萬秘密,如果讓人知曉,你就不要回了,先跳進清河去!耿腦殼賭咒發誓去了。

觀音會有聲有色,煞是熱鬧。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把清河鄉場擁入繁華盛世之中。人們忘記了兩月前那場令人膽寒的雹災,忘記了曾經肆意汪洋的大水,忘記了死去的范瞎子和那些無名的人。希望在明天,菩薩會保佑清河的生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佛慈悲。智玄望著熙熙攘攘來廟裡祈福的人,無比莊重地對劉老太爺說。戲樓壩的鑼鼓震天價地響,蓋過了春月堂里鶯鶯燕燕絲竹管弦;飄裊的香火煙氣瀰漫在清河上空,把窯子里的脂粉味兒酒味逼迫在罅隙里不得伸展。劉老太爺看著眼前的勝景,甚是滿意。

這幾個月里,大院里和清河水一般平靜,但裡面絲絲蔓蔓的東西在悄然地生長,讓老太爺心驚。這些絲蔓樣的東西沒有由頭,好像他們本身就存在,潛藏在暗處,發芽、生長,裸露令人厭棄的觸鬚。以前是被縈繞在眼前耳邊的嘈雜或平和所掩蓋,現在一旦平靜下來反倒顯露出他們隱隱約約的面目來。

先是素清夜裡見了鬼。那鬼怪來得飄忽,在窗外一隱一現,發出羯羯的怪聲,素清立時就驚醒過來,身邊睡著的順生哇地一聲哭叫起來,像拉響了警報器,把大院里的人從沉沉的夢裡呼喚起來。素清尖叫一聲,那魑魅在窗前一閃,便溶入了落落的月色里。好像南玉,素清得瑟著對眾人說:「真的,好像南玉!」

「你都看見了?」小宛臉色蠟黃。

「我看見她的背影了。」素清說,「天爺爺,那人走路聲音都沒有,在地上一滑就沒了。」老太爺一聲嘆息,把眾人惶惑的目光零零落落地隱沒在暗處。「不可與外人道。」老太爺說。劉四海聽罷,只是冷笑,道:「子不以怪力亂神。何來的鬼怪?」

南玉顯靈了!大院里陰風頓起。邱麻子更是害怕,弄死南玉的那天晚上,他是親自動過手的;便是南玉的屍體也是自己親手埋葬的。莫不是她陰魂不散,要回來報復?可是自己作孽哦,偏生攪在劉家這是非窩裡,自己不是幫凶么?南玉的冤魂會放過自己?

素清幾宿沒有閉眼,看著順生入睡方才合上眼睛,聽得窗外響動便翻身起來。老太爺擔心順生安危,讓劉三江陪著素清。劉三江把盒子炮擱在枕頭邊,打開保險,道:「便是鬼神來都擋不住子彈的,怕什麼南玉?」素清睡了幾個囫圇覺。劉三江膽大氣壯,震得鬼怪不敢前來。那邊了凡終究了得,寫了符咒貼在門窗上,夜裡平安無事,護得老太爺周全。老太爺說:「你是在菩薩面前呆久了的人,鬼怪不敢近你的身。」了凡道:「我是菩薩跟前的罪人,做不得法事了。過幾日便是觀音會,到廟裡請智玄師傅做些法事,便能夠保得院里平安。」

順生沒有避開鬼怪的侵襲,一驚一嚇,便發起燒來。素清急紅了眼,用生薑糖水給他餵了,又用白酒給他擦洗,總不能退燒。九紅見素清眼睛都哭腫了,道:「還是找陳先生來看看吧。」老太爺聽說順生得了急症,心內如焚。獨自在小佛堂念了整整一天經文。陳子仁果然妙手回春,開了藥劑,把順生的高燒退了下去。

劉三江賈德義和龔駝背幾個袍哥大爺坐在戲樓下抹牌。樓台上鑼起鼓響,於蒼頭振奮精神唱了出花戲,安排著夜裡放焰口唱目連戲。台上弦音若煙如霧,鼓樂高低起伏,連著清河絲絲縷縷的水韻清流,把看戲的人牽引到遙遠飄渺的陳夢之中。賣煙糖瓜子的把手裡的撥浪鼓搖個不停歇招徠生意。劉三江幾宿沒有好睡,神情有些萎蔫;賈德義心中早有勝算,抹牌如做水磨功夫,幾人都在肚子里暗自罵娘。

劉三江急得把牌在桌子上磕響,賈德義笑道:「又不是要入洞房急什麼?」把手上的牌慢慢擱在桌上,龔駝背頓時眉眼生花,說:「這牌是我要的,對對糊,通殺!」他話音未落,便聽見震天響的鞭炮聲壓過來湮沒了鑼鼓的敲響。賈德義道:「鬧騰得兇狠,莫不是廟裡智玄耐不住要給菩薩開光?」話音未落,見李團丁急急忙忙跑進來,道:「我的爺,左幺長子上清河來了。」劉三江幾個吃了一驚,站起來看時,見街面上行人早站在街沿上。左幺長子雙手各提著一掛千人鞭衝天炮,寬板銅扣腰帶閃閃發亮,沖這邊踏踏而來。龔駝背臉色倏地黯淡下來,心裡七上八下,暗想,莫不是上次賈家的事情翻了船,今日賈德義邀了左幺長子來清算?四顧張望要覓九紅,哪裡有她的人影?

劉三江咽了咽口水,道:「奶奶的,上次他劫場還沒有與他清算,今日他竟敢大搖大擺到清河來,實在是猖獗至極。」回頭對邱麻子道,「你卻去看看他帶了多少人來。」

賈德義臉色鄭重,道:「三弟不可胡亂揣測,黑里麻漆的哪裡曉得是誰幹的?你也不要驚惶,諒他不敢在大天白日下造次。興許真是來拜菩薩的呢,就傷了和氣。」劉三江憤憤道:「除了他誰還有膽子敢摸老虎屁股?這些砍腦殼的把我鄉場上的產業一把火燒得精光,今天正要向他討個說法。」說著把腰上的盒子炮一拍。賈德義道:「捉賊拿贓,捉姦拿雙。三弟有沒有親眼看見他帶人燒了茶館酒樓,這些話哪裡說得的?」龔駝背道:「大哥說得有理,要這個明……察秋毫,明見萬里。和氣為上,和氣為上。」劉三江見龔駝背也附和賈德義,心中頗為不快,哼了一聲。邱麻子跑過來道:「幾位爺,左幺長子沒有帶刀紅寨里的人來。」龔駝背和劉三江都鬆了一口氣。邱麻子又道:「但來了些穿黑狗皮的兵,瞅著像是縣裡來的。日軲轆棒槌的,蠻威武的。」

劉三江暗道:「這倒是日怪,莫不是縣裡把這龜兒子給盯上了?」心裡便有了些底氣,吩咐邱麻子帶著團丁準備好索子,要見縣裡的官兵拿人便一索子把姓左的捆了,好邀個頭功。賈德義見他嘀嘀咕咕,抬腳站在街面上,冷眼看著左幺長子。

左幺長子來了清河鄉場!老太爺和智玄都面面相覷。智玄道:「昨晚功課時候,掉下一個人面蜘蛛,今天果然應驗。怕是菩薩也不得安生。」老太爺長嘆道:「妖孽,妖孽哦。」

兩人在廟裡惶惑,那些敬香的人都涌到街面上去看,戲樓上的鑼鼓也啞了聲。清河彷彿沉入到黑夜裡,一片靜寂。左幺長子走到賈德義跟前,戛戛一笑,對眾人拱手一揖,道:「各位,叨擾,叨擾。」賈德義麵皮也不動,道:「大龍頭光臨,不勝榮幸。請——」

街面上人見賈德義穩如山嶽,都暗暗感嘆,這才是做鄉長的氣度,真箇穩如泰山,老成持重。左幺長子臉上的刀疤一抽,道:「兄弟今日來一是為菩薩生日,上些香火便走;二是受張縣長之託拜訪清河的老少爺們兒。」賈德義心中暗想先前的縣長我倒是熟悉,每年要孝敬的;這張縣長是誰,自己怎地不清楚。心裡不由對左幺長子有些不滿,你我還是拜把子的兄弟攀上這麼棵大樹也不吱一聲?他正想著,便從人叢里走出兩個漢子,手裡舉著拳頭大小的「二踢腳」,齊聲道:「各位爺們兒托福,左爺這裡問候啦!」劉三江和龔駝背臉色都變了,暗想左幺長子早在鄉場里伏的有人,不曉得要搞些什麼名堂。

兩個漢子把手裡的「二踢腳」點燃,白煙立時冒了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漢子把「二踢腳」端端放在頭頂,但聽噗地兩聲,兩個「二踢腳」帶著絲絲縷縷的煙霧沖入雲霄,在空中打了個滾兒,帶一道閃亮,砰砰地炸開,末了又嘰溜一聲尖叫拔到半空里。賈德義說:「好鞭!」話音落時,又兩個炮在空中炸響,紙屑四處飄散。

左幺長子大大咧咧走到牌桌前,雙眼瞅著劉三江,道:「劉三爺好!好久要來拜訪的,可惜一直不得空,今天總算有個機會。」劉三江把心按在腹腔里,嘿嘿乾笑聲。一行人肚子里各懷鬼胎,在樓下坐了。

左幺長子道:「兄弟今天來是半私半公,聽說三聖宮的菩薩靈驗兄弟也來拜祭一下圖個吉利,這是私事;公事呢,是受了張縣長之託,邀請劉四海兄弟到縣裡一敘的。」眾人聽了都吃了一驚,劉三江想這廝好毒辣,竟打起我四弟的主意來了。打斷骨頭連著筋,說什麼也要護得四弟周全。上次劫場是黑里,今兒是白天,如是火拚起來也不見得就輸了他。況且還有豆倌在身邊,左幺長子心裡還是忌諱的。劉三江在心裡細細掂量了一番覺得有勝算便鎮定下來,道:「大龍頭這公事好突兀,不知我四弟和張縣長几時瓜搭上了,怎麼沒有聽他說起過?」左幺長子詫道:「原來劉四海是劉三爺的兄弟?你說這話就是疑我了。我如今——」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硬紙片來,在眾人眼前一揚,道:「兄弟是張縣長親自招安的,得蒙推薦,在縣城裡任職。」賈德義把那張紙片拿在手裡,看了看,臉上笑得稀爛,說:「諸位兄弟,左哥子——不,是左團長,是縣府任命的保安團長!這是任命狀。這章證兄弟我是親見的,皮底印章蓋在上面,紅朗朗的,假不了。看看——」他把那張任命狀在眾人眼前慢慢轉了一圈,眾人都驚嘆,嘖嘖贊了一番。

劉三江很不是滋味,媽的,這世道顛倒了棒客都成了官家的人,今兒沒有摸透這廝,將來必要找我麻煩。他心事重重,把臉埋在茶碗里,嚼著片茶葉,覺得甚是苦瑟。左幺長子頗有得色,臉上的刀疤縮成一團,說:「張縣長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那一幫子兄弟現在都歸屬保安團,仍舊是我部下。」龔駝背諂媚道:「左團長現如今就好比是當年那個梁山好漢受了招安,朝廷自然好處多多,富貴自不必說,功名也不在話下,銀子票子女子都夠人消受的。」左幺長子哈哈大笑,眾人都賠笑,聲音高高低低,在鑼鼓聲里好似破銅爛鐵的響。

劉四海和苟先芝吃了數盞茶,眼見茶葉沉在碗底沒了滋味,方才意興闌珊。苟先芝嘆道:「眼看都晌午,連個賣芝麻餅子的都沒有。」劉四海說:「多是到廟上和戲樓下買賣去了,那邊廂熱鬧生意好。」觀音菩薩生日三牲都是祭品,吃葷對菩薩多有不敬,兩人商議到三聖宮去討智玄的素齋吃,便下了茶樓往三聖宮去,才行得幾十米遠。就見熙熙攘攘人群閃出一條道來,苟先芝道:「卻是什麼大人物到了?」卻見賈德義劉三江龔駝背陳子仁和鄉場里的袍哥大戶擁著一個凶煞煞的漢子朝這邊過來,幾個穿著黑狗皮的士兵用槍托子把看熱鬧的往邊上趕。劉四海道:「瞧著這陣勢,多半是縣城裡來了官爺。」一行人說說笑笑,極是融洽。眼見就到跟前,兩人慌忙往街沿邊上走去。賈德義早看見了劉四海兩個,疾走幾步高聲叫道:「四海兄,四海兄,您快過來。」

說話間便到了跟前。劉四海和苟先芝便把左幺長子看得清楚,都吃了一驚。賈德義眉眼亂顫,笑著說:「四海兄,您讓我們好找。苟先生也在,卻是要到哪裡去么?」

苟先芝說:「我們正要上廟裡去討智玄和尚的素齋吃,賈鄉長也要去吃么?」賈德義道:「今天吃不得葷腥,我在聚仙樓備了素宴,兩位何不同去喝杯素酒?」拉著劉四海的手,搖了搖道:「四海兄,今日左團長專程從縣城裡趕來為兄弟帶了喜訊,沒有想到兄弟和張縣長是生死的交情,只怪做哥哥的眼拙啊。」劉四海聽得雲里霧裡,不知他說些什麼。賈德義便拉過左幺長子,說:「兩位兄弟認識認識。四海兄,這位便是縣城裡保安團的左團長;左哥子,這位便是和張縣長生死的兄弟。」他這邊介紹,左幺長子便細細打量劉四海,見他文質彬彬,雖年輕卻透出一絲老練。劉四海道:「左團長不是做龍頭的么,怎地成了保安團團長?」

左幺長子嘿嘿一笑,上前道:「四海兄弟問得好呀,先前我乾的是刀頭上舔血的買賣,如今世道變了便做起這正經生意來。和尚不是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么,我也是蒙張縣長點化棄了原先的勾當,修鍊得道。」劉四海和苟先芝聽他說話都暗自冷笑,想,你一個棒客也修鍊得道么,便是金光佛爺點化與你也不過是黃鱔修成泥鰍。

左幺長子道:「今番來,是受了張縣長之託邀約四海兄弟到縣裡相敘的。」

劉四海皺著眉頭細想這張縣長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認得自己,還邀約自己到縣裡去相聚?左幺長子見他疑慮,從胸前掏出一封信函來遞給劉四海,說:「張縣長交代要我把信親自交給你的。我對著他老人家是拍著胸口應承了的,要把這封信親自交給兄弟的。」劉四海聽他說得錚錚,心裡有些害怕,這廝演得好戲便是於蒼頭也要遜他幾分,莫不是誆我到僻靜處害我的?見三哥劉三江站在賈德義身後方把害怕的心按下,想今日鄉場里人多,又是自家地盤還怕他吃了我不成。想到這裡,便咳嗽一聲,把腰桿挺得直直的,接過信來拆開一看,不由得微笑,原來這張縣長正是到異地革命去的張同學,不知何故卻做了一縣之長。信里張同學邀請他到縣裡襄助大業,共謀發展開創革命嶄新局面云云。劉四海對張同學是頗熟悉的,自己在成都還替他背過黑鍋,到現今仍舊官司在身不敢到成都去。張同學是激進的革命派,串聯時儼然一派領袖自然是督撫追拿之人,何以竟然成了官府中人?劉四海心中奇怪,不由得暗自感嘆。他不明白這其中關竅,想起以前和張同學詩酒高談書生意氣,如今卻是天壤之別不由嗟嘆。

劉四海把信遞給苟先芝,說:「先生怎地看?」苟先芝捻須道:「遠人莫憶別處好,且觀夕陽晚舟昏。去便去休,來便是來,便是浪蕩浮生。」眾人聽得莫名其妙,劉四海嘆道:「先生說的何嘗沒有道理。」轉身對左幺長子道:「感謝左團長。請代我轉謝張縣長,他的美意我心領了。我如今學校里事忙,走不開,如日後有空閑定當去縣裡拜訪。」賈德義聽他這話,感動得淚水漣漣,道:「四海兄真是……你能夠留在清河為桑梓造福,這番心意便是萬千富貴也換不來的。這便是功德無量,菩薩也不過如此。」

劉三江罵道:「兩個書獃子。」賈德義暗暗好笑,收了眼淚,道:「晌午了,我們先到聚仙樓吃飯去,為左團長接風。」劉三江心煩意亂,哪裡想去吃什麼飯,拱手告辭。賈德義要和左幺長子議事,也不留他。

劉三江怏怏不樂,轉身找豆倌,沒見人影,想這死崽又跑到哪裡去了。問邱麻子。邱麻子道:「三爺您是不曉得,豆倌念著他的張小妹,多半到老張那裡吃豆腐去了。」

劉三江心裡一動,道:「你說的老張可是豆腐坊的老張?對了,他那個閨女兒我見過幾回,蠻水靈的。」邱麻子嘻嘻笑道:「那丫頭早些年還掛著清鼻子的,沒想到幾年時間就大了,跟酵面似的。」劉三江笑罵道:「日你媽的,那是豆腐發起來的,什麼酵面?」

邱麻子道:「是是,豆腐要打鹵子的。酵面發得好,面上光鮮,便要揉得好,凸起的凹下去的都顯露出來了。」劉三江被他說得心痒痒的,說:「好些天沒有吃素了,今天買些豆腐回去。」邱麻子道:「買豆腐這些小事讓底下的人去辦就成了,哪裡要三爺親自去?」劉三江道:「你曉得個屁,今天是菩薩生日,老子親自去顯得誠心。」邱麻子見他動了邪心,偏要說得體面,也不駁他,只是嘿嘿怪笑。

小說:風雨大清河(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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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亞一周星座運勢提醒11.26-12.2,陽光總在風雨後
17級以上超台,2019年風神利奇馬誕生,華東颱風雨真的很大
2018年7月網貸輿情:流火七月,風雨飄搖,大浪淘沙始見金
美國「9.11事件」紀念日:17年來的風風雨雨
惡劣天氣8小時橫穿大西洋,荷蘭空軍在風雨中獲得兩架F-35
今後三天16-18日天氣預報 強冷空氣南下 大風雨雪降溫齊聚
透過歲月風雨的簾幕,眺望趙鎮1800年的歷史光影!
14號颱風「摩羯」今夜登陸浙江,滿城風雨前的陽光
史上最全的飛花令——風雨(50)
海賊王905話,龍和耕四郎的過去,風雨飄搖的新世界
5.20「的暴風雨前夜
不經風雨,怎見彩虹:1964年54歲「龍龍龍」的終生『成敗』 真准
不經風雨,怎見彩虹:1964年54歲「龍龍龍」的終生『成敗』 真准!
名詩·古曲·新詞:湖山風雨星依稀,春江花月夜賞析
《暴風雨4000》7月17日登陸PS4和Xbox One
70 年風雨兼程 70 年波瀾壯闊 中國海軍生日快樂
星座天眼:5月7日十二星座運勢 坐樓聽風雨,笑看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