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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讓血跡沾染到自己的身體上



不讓血跡沾染到自己的身體上









不讓血跡沾染到自己的身體上



這天,醫院婦產科召開了一次特別會議,說有個艾滋病人要住進病房。


這個消息在婦產科頓時炸了鍋,開會時院長在台上沒人敢吭聲,可等會一結束,全體護士齊聲抗議:「不行,萬一感染了誰負責?」一些醫生也有意見:「要是污染了手術器械、床鋪,造成其他病人感染怎麼辦?」


嚷歸嚷,最後病人還是住進了產科病房,「艾滋病母親分娩無感染嬰兒」是本院的一個科研項目,這次連編號都是院長親自來挑的:特護病房「19床」,說是圖個吉利。然而,當護士長給這床分派護士的時候,誰也不願意去。最後,任務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剛從衛校畢業三個月,雖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但現在還是如履薄冰。第一天的護理內容是「抽血」,我知道血液是艾滋病傳播途徑之一,所以,我除了戴口罩帽子穿長袖,還特意挑了一雙最厚的乳膠手套。推開病房門,我先探著頭朝里望了望,然後硬著頭皮說:「19床,我來檢查啦—」,這時只見「19床」靠在床墊上,腆著臨產的肚子,微笑著看著我進來。我以為得這種病的人,多少有點與眾不同的,一打量,發現她很普通,頭髮短短的,寬鬆的裙子,平底黑襻扣布鞋,臉頰上布滿蝴蝶斑,一個標準的臨產孕婦。


「你好!」「19床」彬彬有禮說道。我心跳如雷,僵硬地笑了笑,然後拿起針筒,大概是太緊張了,一針下去沒扎進靜脈,反而把血管刺穿了,病人疼得眉毛都跳了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拿針管吸血,又拿來棉球,小心翼翼,不讓血跡沾染到自己的身體上。清理完畢,再抬眼看看病人的臉色,居然風平浪靜。


「謝謝你。」「19床」輕聲說道,聲音溫和而恬靜。


回到辦公室,我忍不住對值班的李醫生說:「哎,這個『19床』,怎麼看也不像得那種病的人呀?」李醫生反問我:「那你以為得這種病的人應該是什麼樣的?」一句話把我噎住了。李醫生把「19床」病歷遞給我:「你看看吧。」


翻開病歷一看,「19床」運氣是真不好,她本來是一所大學的老師,30歲就升了副教授,前途可謂一片光明,然而人有旦夕禍福,就在去外地出差的路上,她遇到一起車禍,需要緊急輸血,誰都沒想到這次輸血竟「中」上了艾滋病毒,直到她懷孕做檢查時才發現被感染。可憐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研究表明,「艾滋媽媽」生產的嬰兒,受感染的概率輕者百分之二十,重者百分之四十,而且對於免疫系統被破壞的母親來說,常常是致命的……


當天下午,「19床」的丈夫就來了,這在婦產科又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一個艾滋病人的丈夫會是什麼樣子?我懷著好奇心,裝作查房,走了進去。「19床」坐在床上,把腿擱到對面坐在椅子上的丈夫的身上,慢慢地梳頭髮,從頭頂到髮際,悠然自在;丈夫幫妻子輕輕揉著腫脹的雙腳。陽光從窗戶溜了進來,斑斑點點地定格在丈夫的手和妻子的腳上。這時,他們更像一對幸福的准父母。


「你覺得孩子像誰?」丈夫問。


「我呀,」妻子嬌憨地撒嬌。「皮膚不能像你吧?」丈夫呵呵地笑,「看你的小臉都成花斑豹了……」


我整理著床鋪,聽著這一對夫妻細語呢喃,心裡不斷泛酸,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趕緊走出病房……


「19床」每天必須服用多種藥物,控制 HIV 病毒的數量,幾乎每天都要抽血、輸液。兩條白皙豐滿的手臂,從手背到胳膊,針眼密布。我手生,常常一針扎不進,可「19床」卻沒發過一次脾氣,只是很安靜地看著我笑。護理一個多星期,我漸漸喜歡上她。有時候,我還會為她買幾支新鮮的向日葵,插在花瓶里放在她的床前。

「19床」的胎位正常,不過為了避免在生產過程中感染,醫生早就商定了剖宮分娩方法,連手術計劃都擬好了,就等著產期的到來了。雖然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多星期,但是「19床」31歲初產,又身患艾滋,所以病房上下都高度戒備,隨時準備進入臨戰狀態。


「19床」很鎮靜,每天看書聽音樂,還給未來的孩子寫信,畫一些素描,枕頭下已攢了厚厚一疊。


我問她為何堅持要這個孩子,她的生育年齡偏大,又帶病在身。


她並不在意我的唐突,笑了笑道:「孩子已經來了呀,我不能剝奪他的生命。」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萬一被感染了怎麼辦?」她撫摸著向日葵,半晌方道:「如果不試一試,孩子一點存活的機會都沒了。」


我的心情頗為沉重,病房裡出現死一般的寂靜。正要離開,她輕聲喚住我:「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萬一生產時出了什麼事,我先生一定會說要保大人,可我的情況你也知道,所以無論如何,孩子是第一位的。」我眼淚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那天夜裡我值班,「19床」的手術已經安排就緒,排在第二天上午,可就在凌晨,辦公室的緊急信號燈忽然閃爍起來,發出刺耳的響聲,我猛地坐起來,一看牌號,是「19床」,我一邊招呼值班醫生,一邊飛速地奔向「19床」的病房。


慘白的日光燈下,「19床」的面色也是慘白慘白的。打開被子一看,羊水已經破了,更要命的是,羊水是紅色的。也就是說,子宮內膜非正常脫落,子宮內出血了。


「19床」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慌亂的神色。原本胎盤可以屏蔽和過濾艾滋病毒,但一出血,意味著孩子遭受感染的可能成倍增加。她疼得額頭上全是汗水,仍咬牙強忍住配合手術前的準備工作。夜間擔架一時沒來,她二話不說下了床挪開步子就走。我攙扶著她,她不管不顧,越走越快,彷彿她走快一秒,孩子不被感染的可能就增多一分。


當她躺在手術台上時,羊水已呈污濁色。這意味著胎兒處於危險的缺氧狀態。麻醉師給她實行了硬膜麻醉,我開始拿探針測試她的清醒程度。真要命,三分鐘過去了,她依然清醒地睜著眼睛,說:「很疼。」麻醉師汗如雨下,這種體質他還是頭一次碰到,但是胎兒已經絕對不允許再加大麻醉劑量了。


「19床」死死握住我的手,眼睛哀求地望著醫生們,聲音輕微而堅決:「救我的孩子!快救孩子!別管我!」一分鐘後,「19床」的手和腳被固定在產床上,麻醉師也預備好了針劑,主刀李醫生閉了閉眼睛,不忍心下手。這是我做護士以來,第一次在這個「王牌醫生」臉上,看到這樣近乎絕望的神情。

手術刀迅速地在「19床」對麻醉不起反應的肚皮上劃切下去……「19床」握住我的手驟然間收緊了,咬著毛巾的口腔里發出含混不清、低啞卻絕對撕心裂肺的吼叫聲,身體在產床上劇烈地顫抖著,痙攣地顫抖著……她的臉因疼痛而變形,我不忍目睹,眼淚成串地往下掉。


終於,胎兒取出來了,由於臍帶繞著了頸部,那張小臉給勒得發紫。幾分鐘後,「19床」身體開始鬆弛,而這時,在李醫生有節奏的拍動下,嬰兒吐出了口中的污物,發出了第一聲微弱但清晰的啼哭。昏睡過去的母親聽到了這聲音,努力地睜開眼睛朝孩子瞥了一眼,眼皮就沉甸甸地合上了。


我為她解開固定的帶子,才發現她的手腕和腳踝處都已經磨出了血。而我的手,也像骨頭斷裂了一樣,一陣陣劇痛。


我怎麼也沒想到,那一眼是「19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那雙恬靜愛笑的眼睛合上之後,就再也沒有睜開。三天後,她就因為手術並發敗血症,抗生素治療無效,永遠離開了人間……


慶幸的是,那孩子 HIV 原體測試為陰性,醫療個案多了一個成功例子,聽說市裡的報社和電視台都要來採訪這個健康嬰兒。我在清理「19床」病房時,在她的枕頭底下,發現了她留給孩子的信:有字,還有圖,最上面一頁畫著一個大大的太陽,太陽下一雙小小的手。她給孩子寫道:「寶寶,生命就是太陽,今天落下去,明天還會升起來。只是每天的太陽都會不同。」下面署著一個漂亮娟秀的名字:婉婷。


我第一次感到後悔,這些日子來一直叫她「19床」。


孩子出院的時候,我把信交給那個爸爸,他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孩子好像也知道媽媽走了,在一個勁兒「哇哇」大哭,可一當我把那張畫著美麗太陽的圖畫在他眼前晃動著,小傢伙立即不哭了,興奮地伸出手揮舞著,似乎要抓住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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