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登上蘋果付費榜的50元傳銷手游

每天午休的時候，我們科室七八個不睡午覺的80後和90後會聚集在值班室里玩耍，如今最火爆的午休節目是《王者榮耀》開黑，在我們科室，經常編滿了一隊還有替補在候著旁觀。場景特別火爆，總是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弄堂里圍坐在一塊打撲克的大人們。

不過我這次要聊的不是玩《王者榮耀》的醫師。

這群青年人里不玩兒《王者榮耀》的有兩個，一個是我——因為我是個日游萌豚；另一位是年長我十來歲的蔡老師。

蔡老師有經濟頭腦，是我們科里的紅人。前兩年，牛市全民炒股的時候，一到午休就有同事聚在這兒，聽蔡老師談股論金、分析早盤。可惜不久後股市熊了，大家套牢的套牢、割肉的割肉，都不願提這傷心事了，蔡老師也隨之過氣了。蔡老師對手游完全沒興趣，只能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默默看手機。

然而，這天午休我正在玩《火焰之紋章：英雄》的時候，蔡老師坐到我身邊觀摩了好一會兒，開口問我：「小盧你玩兒這個充錢伐？」

「充了點，充了點。」我憨厚地笑，並開始思考說充了多少比較合適。

「那到時候能賺錢不？」蔡老師並沒有按套路出牌。

我參不透蔡老師的意思，只好支支吾吾:「應該……不能吧……」

「那有什麼意思。我最近玩的個理財遊戲，可以賺錢。」蔡老師說著，把手裡的手機轉向我，屏幕上顯示著幾個正在挖礦的卡通人物。

「你看，這小人跟你玩的遊戲也差不多。」

我一時語塞，無法反駁。

「每天閑著時候就上線點點就能領金幣，金幣攢起來就能提現。投錢進去的話能賺更多。」蔡老師說著，把手機拿回去劃拉了幾下，調出一幅二維碼又遞到我面前，「你先掃了下一個玩玩看有沒有興趣，自己去下的話還要50塊錢哩！」

我看著蔡老師殷切的眼神，不好意思駁了他的面子，只能下載了遊戲，然後讓蔡老師輸入了他的「分享碼」——這種套路你也知道，輸了蔡老師的分享碼，蔡老師就能得到幾萬個金幣。

「那你先玩，有什麼不懂就問我啊！」蔡老師心滿意足地走回自己座位，看他走了，我便關了這遊戲，沒再管它。

晚上回到家後，我看到了手機上的遊戲圖標，就又想起了這件事來了。

這種事兒說新鮮也新鮮，說不新鮮也不新鮮，我在朋友圈見到過賣面膜賣奶昔的「微商」，也在地鐵站見到過請求掃碼的「創業者」，大家差不多都是一個路子。直覺告訴我，這個所謂的「投資理財手游」很可能也是個差不多的東西。正好閑著，我忽然有了一探究竟的興緻。

這個「遊戲」70多兆大小，叫作《英倫大廈》，自稱由英國著名遊戲公司帕加姆（Pergame）製作。在遊戲載入過程中，必定會跳出一個告訴你「伺服器正忙」你正在排隊的提示框。

進入遊戲後，乍一看只是一個普通的模擬經營類手游，畫面甚至和《輻射：避難所》有幾分相似。

當然你很快就會發現許多詭異的地方，比如有個一點擊就提示「正在維修不能使用」的電梯，裡頭總是關著身份不明的人物；其他樓層的人物走著走著就會突然雙手平舉然後像患有帕金森一般渾身顫動；以及……

以上都還是次要的。遊戲開局後，嚮導會指引你修建大廈的第一個商業樓層、開張一家麵包店（店鋪種類和員工都是默認，不需要玩家做任何選擇），而這家店鋪會給玩家帶來每小時10金幣的收益，每隔3小時需要手動花費一定量的金幣補貨。這麼算下來，我一天能收穫大約200金幣。然而即使是遊戲內最便宜的「升級店鋪」也需要1千金幣，僱傭員工、加蓋樓層等的所需金幣則高達6位數。

也就是說，在玩家完成新手指引後，除了每三小時上線收個菜之外就完全無事可幹了！從進入遊戲到這一步只需要花費大概兩分鐘，要解鎖之後繼續玩，那就要付出最短一周、長則數年的辛勤耕耘。

我也不是沒玩過手游，這種設計我也見過嘛。雖然粗暴了點兒，但很明顯是為了刺激玩家充值，找到商城買個會員或是充點鑽石應該就能繼續遊戲了。然而我翻遍了整個遊戲也沒找到充值入口。遊戲倒是有商城，可裡頭賣的是人物皮膚，要說人物皮膚可不便宜，動輒花費上萬金幣。

所以說，這個遊戲本身連正常進行都異常困難，更別提蔡老師所說的「賺錢」了，想要撈錢的遊戲我見過，但這路子又肯定不是撈錢。那麼真相只有一個，表面展現的模擬經營不是它的真正玩法。

要進一步了解遊戲，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諮詢蔡老師，但直覺告訴我，要是讓他誤會我真對這遊戲感興趣，事兒可能會變得很麻煩，因此我還是決定自己調查。

要了解一個遊戲，最好的方法是摸到遊戲的玩家群。我加入了幾個規模數千人的遊戲玩家群，發言詢問大佬們如何通過玩遊戲賺錢。很快就有群友私敲我，要當我的「導師」，我就和其中幾位加為了好友。

可惜大部分的「導師」一上來就劈頭蓋臉地給我轉發諸如「英倫遊戲發展史」、「平台決定機遇、眼光決定膽量」、「啥時入場都不晚，就看你會不會玩」一類的玩意兒，要不就是「蓋樓不？收幣不？加戰隊不？」之類的廣告，這就毫無用處嘛。只有一位昵稱「洒脫哥」的群友頗有誠意地問我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說他願意給我指點，我也終於從他那兒了解到了《英倫大廈》的真正玩法。

這個遊戲雖然沒有內購商城，但是設置了一個玩家交易系統：

玩家們可以利用這個系統通過ID和密碼來進行線下交易，買賣「樓幣」。樓幣就是遊戲中的金幣，只不過換了個說法。而所謂的「賺錢法子」也很簡單，就是前期通過收購其他玩家的樓幣來「蓋樓」、「開店」，樓越高，店越多，賺錢的速度就越快，然後再把樓幣轉賣給他人，從而套現獲利。

換個說法，就跟那些模擬建設類遊戲一樣，用遊戲幣蓋樓，蓋樓後賺遊戲幣。只不過這遊戲里遊戲幣和線下貨幣掛了鉤，你可以從別人手裡用真金白銀買遊戲幣，你的遊戲幣也能被人真金白銀買。

「那要是沒人收幣呢？」我問洒脫哥。

「怎麼會沒人收？你看，到處是要收幣的人！」洒脫哥發給我幾張朋友圈截圖，上面每個人發布的都是類似「無限收樓幣！有多少收多少！」的消息，確實是一番供不應求的景象。洒脫哥總結：「收幣的人有的是，就怕你到時候不肯賣！大家看透的人太多，都知道樓幣是根，蓋樓生錢，只願收不願賣！」

就在他跟我說話的當口，那幾個玩家群里不時有人叫賣樓幣，但卻沒什麼人理他。同在群里的洒脫哥可能也感覺到尷尬，趕快找補：「樓幣除了拿去賣之外啊，還能用來換購！你可以用樓幣去換購群里買東西。這兩天天熱，我就換了雙拖鞋……你看。」

洒脫哥說著便向我展示了他用幾十萬樓幣換來的價值300元的「普拉達」涼拖。

「玩兒得早、趕上趟的人啊，就能躺著賺錢，這就叫豬在風口也能飛。」洒脫哥繼續給我解釋，「玩得晚了，就要鍛煉你的財商——什麼是財商呢？就是理財的智商，來經營，一樣能發財！」我則不斷回復給他「恍然大悟」的表情。

其實截圖裡那些無限收購樓幣的玩家並非全是官托，遊戲里確實存在著一種叫做「戰隊」的玩家團體。但要讓這些人收購你的樓幣有前提條件：你必須要加入他們的戰隊，並從他們的手裡收購樓幣以達到入隊標準(一般為十五層，需要投入約一萬元人民幣)。交了錢之後，他們才會無限收購你每天產出的樓幣。

當然收購也不是沒有代價，戰隊要從交易中扣除一定手續費作為「運營經費」。除此以外，戰隊還會不時進行「沖樓」活動。沖樓要求成員加大投資加蓋樓層，掉隊的人就會被淘汰，被淘汰的人戰隊將不再收購他的樓幣。

就像所有的金字塔組織結構一樣，如果你想要更快地回本和盈利，就需要自己去發展戰隊成員，讓他們來購買你的樓幣。

「那你有加戰隊嗎？」我問洒脫哥。

「加過一個，後來戰隊在市場上干不過人家，就沒人加入了，隊長也找不見人了，大家就都出來做散戶了。」洒脫哥回首往事，有些落寞。

按照洒脫哥的說法，戰隊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只有最強的戰隊才可以在商戰中把持市場，賺得盆滿缽滿。說到動情處，洒脫哥開始埋怨之前的隊友不夠給力，但其實他並說不出所謂的「把持市場」究竟如何操作。

洒脫哥跟我說，《英倫大廈》不是這個公司的第一款理財遊戲，之前的第一代叫作《英倫莊園》，我查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山寨QQ農場，玩法也和《英倫大廈》一樣，只是把「樓」換成了「田」，「樓幣」變成了「蘋果」。洒脫哥就是那時候加入的戰隊。

「那時候市場被大戰隊給把持了，我們散戶的蘋果都沒人收。幸好公司又推出了新遊戲，就是大廈。要玩大廈得先花150買激活碼，這樣資金池裡就有了新血液，大家重新洗牌，從頭再來。先把蘋果換成樓幣，等大廈正式開的時候就會升值，我就趕緊把蘋果全換成了樓幣。」洒脫哥回憶。

然而如今，群里已經傳出了這家公司第三款遊戲《英倫勇士》即將上架的「風聲」，大家又開始急著將樓幣轉換為新貨幣「鑽石」以求趕上這一班早車，洒脫哥手裡價值約2w的樓幣卻依然沒能出手。

「沒事，慢慢出嘛，投資理財急不來，巴菲特也不是一夜暴富的。」洒脫哥確實人如其名，非常洒脫，於是我最終也沒從他手裡收購樓幣。

現在我們可以確定，這個所謂的理財遊戲正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龐氏騙局。遊戲商通過販賣初期激活碼和線下銷售遊戲幣來牟利，而部分玩家在遊戲中賺到的錢實則全都來自於其他玩家的投入。為了掩人耳目、穩定市場，遊戲商還會通過所謂的「換購」，用一堆價格虛高的假名牌垃圾來消耗玩家手裡用真金白銀買來的遊戲幣。

但這樣的經濟體系勢必不能長久，當一款遊戲的貨幣體系即將崩潰時，開發商就會開新盤，讓玩家的虛擬資產縮水，並促使玩家進一步投入，而這些錢最終都會打水漂。所謂的「戰隊」模式更是涉嫌傳銷。

進一步調查後發現，這家實名為「北京新玩客網路科技有限公司」的「英倫遊戲」在全國工商信息網上根本無跡可尋，傳說中的英國第三大遊戲公司Pergame當然是也是子虛烏有。遊戲提供的所謂官網和支持網站導向的甚至是一個QQ空間地址。

這個《英倫大廈》的安卓版本通過微博微信以及玩家互傳進行傳播，iOS版本則曾被多次下架，卻又不斷換殼上架，至今依然化名《PG Game》在蘋果商店進行銷售，售價50元。

儘管遊戲並沒有像群里玩家們宣傳的那樣「多次登上排行榜榜首」，但竟然曾達到過蘋果付費榜的第3位。我們可以在社交網路上搜到一些意識到自己受騙上當了的玩家的控訴和求助，而這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並且很容易就被戰隊們吹噓遊戲「錢景」的聲音所掩蓋。

就在我查閱資料的時候，群里也終於有持懷疑態度的玩家冒出頭來，戰戰兢兢地詢問玩這遊戲是不是真的能賺錢、會不會是傳銷。

「英倫公司幾十億的產業生態，能騙你那點小錢嗎？互聯網金融，你可以不懂，但你不要用你的偏見來詆毀他！」很快有人挺身而出，緊接著又開始咣咣咣地貼「英倫公司發展史」和「玩家致富實例」，其他玩家便也紛紛附和起來。正熱鬧的時候，有人發了個領取口令為「英倫勇士必火」的紅包，氣氛頓時達到了高潮。

那位提出質疑的玩家看來終於打消了顧慮：「我也是老聽人說玩手游能賺錢，什麼『共享經濟』、『雲收益』，自己又搞不明白，就想做做小投資賺點零花錢。」

「天上不會掉餡餅，真想賺錢，就要鍛煉自己的財商，然後認準投資，才會有收穫。」洒脫哥也在群里語重心長地回復了這個倒霉蛋，「要蓋樓要收幣，就找我，我帶你發財！」

除了這樣因為信息不對稱而單純相信了遊戲公司「互聯網金融」說詞的人之外，這群玩家裡自然也有著明知這是零和遊戲卻堅信自己會是得利的那一方而執意渾水摸魚的，還有早已心生疑慮但是不甘之前的投入付之東流仍抱有僥倖繼續參與的……而這其中沒準也包括了蔡老師。這些人或許已經很難聽進勸說，但是作為一個玩家，我還是不忍心遊戲被用做不正當斂財的工具，也不希望再有更多人上當受騙。

於是我便開始給每一個試圖在群里收購樓幣的玩家私敲：「別買！這就是個傳銷坑」。

不久後我就被踢出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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