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圈洞四重奏的成人法則，用曲子默守心中的秘密

日劇《四重奏》完結已久

仍聽到有朋友談論

從此四重奏不只是四重奏

還是甜甜圈的洞

不同於交響樂的宏偉龐大，也不象協奏曲、奏鳴曲那樣主題突出。四重奏就象四個音樂品味一致的人，在共同的主題中親切地款款而談，每個人都承擔不同的角色，又在相互的幫襯中讓音樂呈現比獨奏獨唱更豐滿的層次。

法國大文豪司湯達曾在書中形容古典四重奏那種特有的親切感：

第一小提琴是一位機智的健談者，他總是提出話題，並且揮灑自如地引導著對話；第二小提琴抑制著自己，專門照顧別人，彷彿是溫厚的紳士；中提琴是饒舌的女人，萬綠叢中一點紅，她給大家的對話增加了溫暖；大提琴則是一位學識淵博的紳士，只要他口吐高論，在座的就只能洗耳恭聽。

日劇《四重奏》編劇坂元裕二，大約知道司湯達這段有名的高論。《四重奏》劇名和內容結構，顯然緊扣了這種獨特的音樂形式，在人生的四個聲部里，細膩地展開對人性的追問。

雞塊與檸檬汁

我們所知道的世界已經到了盡頭

未來的鑰匙就隱藏在過去之中

——斯帕克沃斯基《獵魔人》

斯美塔娜 | 我的祖國第二樂章，伏爾塔瓦河

庫貝利克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

第一小提琴手是松隆子飾演的女一卷真紀，看似溫柔安靜，卻自始至終，主導著核心情節的走向。她也是甜甜圈洞四重奏樂團的核心。

這位優雅的少婦，結婚前就是一位專業的小提琴手，她行事果斷，暗藏著狠勁。在故事開始時，為了爭取在高級餐廳演奏的機會，卷冷酷地戳破了紅帽子鋼琴家本傑明用來騙取聽眾同情的「只有9個月生命」的謊言，導致他被解僱，讓卷的四重奏組合取而代之。事後，當樂隊成員看著一把年紀的本傑明落寞地離去時，卷卻直言，本傑明不過是一隻落入夢想泥沼的蟋蟀。

你們是在那個人身上看到了未來的自己吧！雖然嘴上說想靠音樂生活，但是心裡已經有了答案：我們沒有可能成為靠做喜歡的事生活的人。

一番話振聾發聵，專業打臉，直接點出整個故事的主題。人到中年，卻沒有一個人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沒名，沒錢，沒家，熱愛音樂，卻又不能為了音樂放下一切。這個由四個失意者組成的樂隊，看似也不過是成年人步入一成不變的晚年之前的最後掙扎。就如同秋後蟋蟀的最後悲歌。

劇集在這時，卻讓樂隊每一個成員穿上正裝，為高檔餐廳里的食客，演奏捷克音樂家斯美塔娜的著名樂章《伏爾塔瓦河》。一條看不見的大河，在夢中奔流，兩條清澈的溪流從E小調快板的緊張節奏中，快速地穿梭而過，最後匯聚成寬廣雄壯的大河，一路席捲著音樂家一生的悲歡離合與孤獨寂寞，蒼茫而下。

伏爾塔瓦河，是斯美塔娜在陷入生命最後的瘋狂與黑暗之前的深情傑作。在音樂的中段你可以聽到農人婚禮的歡樂舞曲，聽到仙女們在月下柔情的歌唱。

然而，大河奔流，不舍晝夜，無法挽回的悲傷順流而下，伏爾塔瓦河最後是在極慢拍凝重的旋律中，緩緩地流過昔日波希米亞王宮殘敗的廢墟，漸漸消失在遠方，消失在另一條更大河流的懷抱中。

原曲是交響詩，全曲演奏大約需要13分鐘。日劇中的四重奏組，當然無法完整再現這部樂器眾多的交響詩，那輝煌而壯闊的音樂圖景，編導只是選擇和改篇了全曲開頭很短的一部分：在小溪匯聚成大河之前，溪流快速奔涌的段落。

小雀的大提琴首先奏出E小調那緊張而不安的顫音，緊接著第一小提琴卷引領著飽含深情的堅定主旋律破冰而出，四把琴漸次地加入合奏，一起推動著音樂的溪流向未知的明天奔涌。

這首曲子的妙處，在於緊張而又堅定的前進感。彷彿有著看不見的命運之力，把四個疲憊的靈魂匯聚在了一起，期待也罷，失落也罷，悲傷也罷，緊張也罷，掙扎也罷，當演出開始時，所有這一切都必須馬上放下，讓音樂帶著你前進，你無法主宰它，你也無法主宰餐廳里的食客是否有心情欣賞你們的音樂，你只要做的僅僅是成為這條音樂之河中的一朵浪花，讓它帶走你的憂傷。

雖然我說不上有多麼欣賞劇中對名曲的改編和演奏，不過這支名曲的確是吸引我追著這部劇集看下去的理由。

舒伯特 | 死神與少女四重奏，第一樂章

演奏阿班貝格四重奏組

一邊嘲笑著他人的軟弱把戲，一邊假裝幸福的卷真紀，其實也有著自己的難言之隱。一年前，她的丈夫毫無徵兆地離家出走。至今她仍固執的戴著婚戒，等待著拋棄自己的丈夫。生活總是充滿各種深深的挫敗感。甚至小到炸雞塊上是否要澆檸檬汁，都成了一個有關幸福的大問題。

丈夫卷干生在離開她時留下的那句自白：雖然愛她，但不喜歡她，這就是婚姻——編劇借卷干生之口徹底地宣告了人性的真相：有時看似相愛的心靈，也會如同兩顆孤獨的星球，當婚姻失去了它的重心，愛情與幸福本身都可能是個偽命題。

你就是你，你永遠也無法成為你愛人心中的完美女神。因為每一個你，本身就是不完美的，就象四重奏中的每一件樂器，都有著各自的不完美。

其實四重奏與人生是一樣的，如果演奏者無法相互理解慰藉，無法相互有效地溝通，最終也就無法成為優秀的四重奏樂團。在劇集的最後，編導特別在當地最大的音樂廳安排了一場正式的音樂會，作為四個人經歷的誤解、分離，到最後重逢的見證。在這場音樂會的曲目中，卷特別選定了舒伯特的名作《死神與少女四重奏》。

這部舒伯特創作於病中的名曲，在溫柔的青春之夢與殘酷無情的命運之間，展開詩一般的樂章。少女象徵著生的渴望，死神象徵著無情的命運，然後舒伯特卻用音樂告訴你，死亡本身也是一種對現實的解脫與重生。少女最終在死神的懷抱中安然入睡。

在劇中，編導引用的是這部名作激烈的第一樂章，出於電視劇的需要，這段10幾分鐘的音樂也是一個刪減後的版本。人生苦短，何必浪費時間去為自己的過去辯解不安，比辯解更重要問題是，當音樂廳里的觀眾因為無聊而退場時，你們是否還能心平氣和地繼續你的音樂之旅。

雖然我們可能無法成為靠做喜歡的事而生活的人，但我們的確可以在生活中做自己喜歡的事。只要你還有朋友支持與理解，只要四個人還有共同的夢想，四重奏就有它存在的意義。它溝通著心靈，彌補著每一顆心靈缺失的那一部分。

你想要的，你得不到的，你已經失去的和你此刻正擁有的，彷彿都成了人生這部四重奏的四個聲部，在命運琴弓的拉扯下，灰色的人生也可以發出美麗的聲音。

開花的仙人球

凌晨四點醒來

發現海棠未眠

如果一朵花很美

那麼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

要活下去

——川端康成《花未眠》

大提琴是四重奏中最具個性的存在。同樣大提琴少女、瞌睡女神世吹雀，也是這四個人中最具辨識力的聲音。

在街頭流浪賣藝的她，接近女主卷真紀最初目的是被街上一位婆婆委託，去探明真紀有沒有殺害失蹤的丈夫。每次彙報她都能從婆婆那獲得豐厚的報酬，於是她偷裝錄音筆，偷看卷的手機，用拙劣的言語試探，感覺分分鐘要被睿智的卷看穿。結果，小雀不僅沒能挖到什麼有價值的情報，反而成了卷最忠誠的好友。

這是一個問題少女，帶著童年傷痛，現實的難堪，將自己放逐在人生可悲的街角。劇中，她最初的亮相，就是在街頭賣藝。

卡薩多 | 獨奏大提琴組曲：前奏曲-幻想

街頭的小雀演奏的是西班牙人卡薩多的一首無伴奏大提琴曲——前奏曲-幻想（這首曲子她後來又演奏過一次）。命運的弓弦從一串苦澀的和弦中開始，帶著難以掩飾的痛感，從低音部優美地向高音部滑行，留給聽者一抹漸行漸遠的孤單身影。

1949 年，二戰結束不久，風華正茂的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薩多，前往紐約舉辦獨奏音樂會，他那激昂、深沉的琴風引發了美國聽眾的轟動，人們甚至將他與西班牙偉大的大提琴之神卡薩爾斯相提並論。備受好評的演出，也為他贏得了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的合約。然而，一封來自反納粹聯盟的檢舉信卻打破了這位天才音樂家騰飛的夢想。不僅音樂會被抵制，唱片公司也與他解約。

當時卡薩多的祖國西班牙仍在獨裁殘暴的佛朗哥統治之下，而他長期生活定居演出的義大利也曾是納粹的國度。在二戰結束前，留在西班牙和義大利的藝術家備受世界的冷落，基本上沒有機會登上世界藝術的最高舞台。

1949年的機會，原本可以成為他藝術生涯重要的轉折點，結果反而讓他的事業徹底跌入了谷底。他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白。雖然，後來的許多事實證明：卡薩多從來不曾加入過納粹黨，也並非所謂的佛朗哥政府的幫凶。一個藝術家，哪有那麼大的能耐？

人世間的是是非非，往往翻雲覆雨。小雀選擇了卡薩多——一位生前備受謠言傷害的作曲家，顯然是編劇有意安排。大大咧咧的小雀，也有著不願與人道的過去，童年經常被爸爸帶著上電視台圈錢的「超能力少女」，在父親的騙局被揭穿後，無辜的小雀，也成了人人喊打的「少女騙子」，為此她失去了工作、朋友，四處流浪。

小雀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世，也不願面對曾經傷害自己的父親，直到父親臨終的一刻，也不願去見他最後一面。小雀與父親的別離是苦澀的。然而，即使你流浪到世界盡頭，即使父親已經離開了人世，過去也不會因此消失。在劇中，當自己的過去被樂隊其他三人知道後，小雀曾想退出四重奏，直到和卷敞開心扉的交談，流著淚吃著豬扒飯，才最終放下了過去。

卡薩多是失意的，他也許不屑於向世人辯白。但至少他將最優美的心曲留在了這個世間，以待相知的心靈。人生畢竟是需要知己的。成人的法則並不是相互疏遠，而是相待已誠地保持著愛的距離。

在劇中小雀喜歡別府，別府卻單戀著卷真紀。得不到愛情，只能留在心底，當小雀強吻別府，高興大叫「我連上了WiFi」，真是一番甜蜜的辛酸。她是否也會象那盆不起眼的仙人球，細心的呵護也可以開出美麗的花朵。然而，愛並非佔有，當一個人真的明白了這一點，反而會對命運的捉弄感到釋懷。

甜甜圈的洞

失去了戀人是悲傷的

更讓人難過的是迷失了一顆心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

舒伯特 | 愛倫之歌，III，聖母頌

司湯達說，四重奏中的第二小提琴，就象是一位抑制著自己，專門照顧別人的溫厚紳士。在古典四重奏中，第二小提琴的風采的確被引領主題的第一小提琴完全罩住了。然而，它又是整個四重奏不可或缺的關鍵，別府一角，顯然很符合這個角色。

出生於音樂世家的他，生活優渥，卻一無所成，在公司當一名小職員。他從大學時就暗戀著卷真紀。整個《四重奏》的故事，其實就是從這份單戀中開始的。正是他促成了四重奏樂隊的組建，也是他提供了家族別墅，為樂隊排練生活提供了一片安靜的樂土。

每個人都有實現不了的夢，別府愛著卷，卻無法真正地得到她；熱愛著音樂，卻又缺少才氣。生活優越，卻內心空虛。音樂與人生在他看來就彷彿甜甜圈中心的那一眼空洞。他甚至用這個他喜歡的比喻，給樂隊起名字。

其實仔細地想想：得到了又怎樣？得到了卷真紀的卷干生，不一樣離開了深愛著自己的妻子？ 當美夢成真時，有時反而會讓人更加失望。換句話說，美夢實現了，也不再是夢，不再是美麗的。一直到劇終，別府的夢仍然只是一個夢，唯一的改變是，他在夢與現實之間，他不再患得患失，坦然接受了這不完美的人生。

劇中最感人的一段是，別府帶著他們的樂隊，在九條姑娘的婚禮上，演奏了舒伯特著名的藝術歌曲《聖母頌》的弦樂改編版。

這支《聖母頌》並非宗教聖歌，原曲的德文歌詞也不是羅馬教廷在1545年的欽定版本。它是一首純粹的抒情之作。講述了一位叫作愛倫的姑娘，因為父親犯了罪而深感悲痛。一天傍晚，她來到湖邊，對著岩石上的聖母像祈禱，請求聖母寬恕父親的罪孽，終結那些沒有意義的戰爭。

原曲是用鋼琴伴奏的聲樂歌曲，舒伯特用一連串六連音的分解和弦，摸擬出豎琴優雅的彈奏。在清澈如水般的旋律中，歌聲宛若平靜的湖面上飛過的天鵝。蘊藏在旋律之中的節奏變化，帶來一唱三嘆的婉約之美，在意猶末盡的音符之後，留下一抹深情的倒影。

九條深愛著別府，但她在一夜春宵之後，終於明白她的愛得不到回應，而嫁給了他人。她的人生原則是：選擇跟我愛的人談戀愛，卻選擇跟愛我的人結婚。人生本就是不完美的，只有不完美的人才能成就音樂的完美。和別府一樣，浪漫主義音樂的大師舒伯特，他最愛的女人，也為了生活而嫁給了一位麵包店老闆。

來吧，讓我們相互傷害

我們都在陰溝里

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王爾德墓志銘

揚.提爾森 | 前夕

司湯達說，四重奏中的中提琴是一位饒舌的女人，不過在日劇《四重奏》中，卻是個饒舌的大男人——家森諭高。

在生活中性格固執，吹毛求疵。吃炸雞該不該澆檸檬汁，吃炸竹莢魚應該配醬油還是應該配沙司，穿條紋衫一定要避免和別人撞衫，穿了褲子究竟該不該介意自己有沒有穿內褲……總之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到了家森這裡，都必須整出個不一樣的道理來。

編劇坂元裕二，還為奇葩的家森搭配了一位，偏偏最不修邊幅的妻子——茶馬子：大冬天仍然穿著拖鞋，手機屏幕總是裂的，很自然豎著拎蛋糕盒子，怪不得家森要哀嘆：結婚就是地獄，老婆這種生物就是食人魚。

茶馬子可不是省油的燈，你會吐槽，我也能馬上給你懟回去：「20多歲男人的夢想光芒萬丈，30多歲男人的夢想不值一提。把孩子當做維繫關係的紐帶時，夫妻關係就算完了。」

孩子是什麼，他難道不是相愛的結晶？不是上帝的禮物？不是我們夢想的種子？

外表的玩世不恭，放浪不羈愛自由，卻偏偏最捨不得幼子。家森最贊的一次演奏，是與兒子一起合奏法國當代音樂家楊.提爾森在《重逢》專輯中的一隻歡樂小品。

比起原作的精巧樂器組合帶來的鮮活色彩，父子倆演奏的弦樂改編版，多出了一分溫情。彷彿是一縷陽光，穿過人生濃密的森林，照見了屬於父子倆的一片柔軟的草地。

也許孩子真的可以成為維繫婚姻的脆弱紐帶，但孩子永遠不是夫妻相互折磨的借口。

當婚姻失去了新鮮，愛情過了保鮮期，人生走在下坡路上，耐心被用到極限，還能靠什麼來保持生活激情？這個也許比維持婚姻的軀殼更重要。當再高明的玩笑與自嘲、再精彩的互損與傷害，都無法讓這灰色的人生恢復血色時，家森終於無言以對，他絕望地要摔掉自己心愛的中提琴。然而，在這時，茶馬子卻阻止了他。離就離了吧，茶馬子悲傷地說：夫妻，就是可以分開的家人。她太了解這個她深愛的、卻又讓她失望的男人。

中提琴，古典音樂史上最尷尬的樂器之一，正如家森尷尬的人生。那是他永遠無法實現的夢，卻又是他逃離灰色人生唯一的借口。

你永遠無法成為愛人心中的那個完美的他（她），對完美的渴望，也許是人生最大的毒藥。家森與妻子的別離，是因為相愛，所以必須分開，必須相互成全。

菲爾.克爾特 | 為簧風琴所作的曲調

寒冷的冬夜，華燈初上。在人生迷惘的街口，四個人在街頭奏響了愛爾蘭音樂家菲爾.克爾特的名曲《為長風琴所作的曲調》，歡樂而悠遠的土風舞曲旋律，讓你彷彿置身在遙遠的草原，忍不住地想拉住身邊人的手，翩翩起舞。

起起伏伏的人生翻過了多少山坡，風風雨雨的愛情又轉過了多少街口，吵吵鬧鬧的婚姻經歷了多少個春秋，天若有情天亦老，在這沒完沒了的生活劇本里，只要你願意抬起頭，星星正綴滿你夢想的天空。

本文獲「 三十三又三分之一」授權轉載 有刪減

編輯 _ 梨科夫斯基 | 圖片來自網路

以上內容來自外灘新媒體旗下分類媒體「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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