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書中自有小禮物，那些夾在舊書中的神奇寶貝

文 | 傅月庵

「你不會知道有什麼的，除非你翻開……」

有一回在上海，跟一名資深舊書迷聊「書中小禮物」，她這樣說。書中小禮物指的是夾在舊書里的各種小物件，從常見的書籤、字條、便利貼、押花、糖果紙，聊到不常見的當書籤用的牙籤，當書籤用的車票、愛國獎券、糧票……

「鈔票也很多，最樂的一次是翻到幾張簇新100元人民幣！」

「喔，我拿過一次10元美金，算不少了。」

「以前還有外匯券，也淘過。」

「有次在一本老書里發現一張支票，划過線的，金額不小。日後每次一翻這書，便彷彿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滿頭大汗到處找一張不知放到哪裡去了的即期支票……」

似乎有些較勁的味道。她微微一笑說：「我在一本外國大畫冊里翻到一片超薄衛生棉，日後每次一翻這書，便彷彿看到一名表情憂鬱的年輕女子四處翻找她例假必得要用的東西……」我大笑，俯首認輸，一個美好的夜晚遂的落幕。

1957年5月初夏，反共復興基地台北不太平靜，3月下旬一名駐台美軍上士雷諾（Robert G. Reynolds）在陽明山美軍宿舍區槍殺了革命實踐研究院的少校學員劉自然，原因是劉偷看雷諾老婆洗澡。事情自然沒這麼簡單，兩人本來同夥，一起倒賣美軍福利品，劉疑似不老實，黑吃黑貨款，還有恃無恐，跑來繼續跟雷諾要貨。雷諾受制於「倒賣福利品，立即遣返回國」的美軍內規，有苦說不出，本來就已一肚子火，加上言語衝突，當下便開槍殺人了。

戒嚴時代，殺人償命，幾乎天經地義。但因雷諾是洋人，且是與台灣簽有「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的美國駐軍，因此得享「外交豁免權」。換言之，雷諾上士不受台灣法律管轄，要查要審，美軍都可自己來。這種事，涉及民族主義，本來就很敏感，誰知查來查去，審來審去，兩個月後美軍軍事法庭竟以「誤殺」為由，宣判雷諾無罪，不得上訴，將予以遣送返美。

這下子馬蜂窩捅開了，群情激憤，罵聲不絕。5月24日上午，劉自然遺孀奧特華跑到美國大使館門口舉牌抗議：「殺人者無罪！？我控訴！我抗議！」圍觀民眾不少，中廣更現場採訪轉播，聞風而至者越來越多，不斷呼口號。到了下午，人群忽然傳出「雷諾坐飛機走了」，此言一出，現場大亂，群眾開始以石頭、磚塊、木棍攻擊美國大使館；隨即翻牆侵入，砸毀大使館汽車、傢具，搶掠保險柜文件，並毆打使館人員，降下美國國旗踩踏泄憤……民眾對此並還不滿意，遂又分途包圍美軍協防台灣司令部（USTDC），推翻警用車輛縱火焚燒，沖入台北市警察局，警民對峙。入夜之後，台北宣布戒嚴，軍警開槍鎮壓， 造成3人死亡，38人受傷，111人遭逮捕，是為「五二四事件」。這是國府遷台以來，絕無僅有的反美暴動。美國人怒了，蔣介石氣急敗壞了，據說氣到拿拐杖打人，為了向無論如何得罪不起的美國老大哥致歉，撤職查辦一大批軍憲警頭頭，參謀總長彭孟緝因此下台，俞鴻鈞內閣也因此垮台（後被慰留），更重要的是，羽翼漸豐，介入情治頗深的少主蔣經國，因被美國懷疑與事件有關，為避風頭，轉任退輔會主委，跑到深山修築橫貫公路了。

但即使這樣，蔣介石還怕不夠，為了懲前毖後，更於5月中發表了一篇《蔣總統為五月廿四日不幸事件發表文告》，洋洋洒洒數千言，從「現代文明國家」扯到「國父倡導國民革命的目的」；從「中華民國反共抗俄的鬥爭」扯到「此時患難與共的盟邦」、「具有深厚友誼傳統的朋友」，更要「每一學校，每一家庭，師長教導其學生，父母訓育其子女」、「反共抗俄復國建國的使命，纔能達到最後的成功。」——除了「又臭又長」四字，還真難以形容這文告。

買過一套《曾侯評傳》，上下兩冊，正中書局出版。翻著翻著，摺疊整整齊齊，實則薄薄一張「蔣總統文告」映入眼帘。這傳單，一手的史料，比這套書，二手的傳記，肯定有價值得多。

同樣也是傳單，也是關於蔣介石，夾在一本上海春明書店版，毛宗崗批點評大字足本《三國演義》里。相對於「蔣總統文告」，這張散發給國民黨傅作義、閻錫山部隊，署名「綏蒙軍區政治部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二日」的油印傳單顯得簡短有力，堪稱典範，幾百字內容值得全錄一過：

傅閻軍官兵們：

我們同蔣傅閻賊打了十八個多月的仗，從民國三十五年七月打到現在，在前十七個月中，共消滅了蔣傅閻正規軍及雜牌軍、地方保安隊一百六十九萬人，其中被打死的六十四萬人，被俘虜的一百零五萬人。你們是打敗了，我們已在全國進行了大反攻，打過黃河，打到長江邊上，在河南、安徽、湖北摧毀了蔣政府，建立了解放區。在華北，北平、天津、太原都被包圍孤立起來；在東北，瀋陽及長春與関內的聯繫已被切斷，形勢是岌岌可危；在華中，鄭州、洛陽、開封也都成了死城，武漢三鎮也聽到我們的砲聲了。華南各省的解放軍，也發展的很快，鬧得蔣▉坐卧不安，咳聲嘆氣。蔣▉的高級將領如劉峙、薛岳、吳奇偉、湯恩伯、王仲廉、杜聿明、熊式輝、孫連仲都在戰敗中被撤職，李仙洲等百多個將級軍官都作了我們的俘虜。形勢是很明顯的，蔣▉的敗局已無法挽回了，你們要把眼光放遠一些，下決心不給賣國頭子們當砲灰，作無味的犧牲，怠戰罷戰，放下武器，光榮起義，我們不只歡迎你們，而且優待你們。

沒有威脅，也沒利誘，僅僅是分析爾我態勢，說明狀況給你聽，讓你自己去判斷。收到這種傳單，陷在重圍之殘兵敗將，意志能不動搖嗎？三個▉是後來塗抹上去的，映著燈光看，赫然是個「賊」字，再一看左上角「內政部調查局圖書資料」小章，當可明白，送呈這張薄紙之人，怕忤觸上級，把「賊」給抹殺了。調查局隸屬內政部時間不長（1949—1956），無法面對現實的官場文化於此仍可見一斑。國民黨政府會垮台，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車馬多如簇」，古來傳說如此。蠹書半生，我沒碰過，不敢說一定沒有，但恐怕幻覺居多。倒是「書中自有小禮物」這事，千真萬確，且往往價值不菲啊！

【作者簡介】

傅月庵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資深編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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