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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筆下的母親

名家筆下的母親



Photo@Anna Kharina


by 胡適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屁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裡;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裡去敲門。先生家裡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裡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們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就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裡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黴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裡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23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後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萬分之一二。家中經濟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就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就拿出去賣,撈著錫茶壺就拿出去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沒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後門出去,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一點錢。作好作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並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幹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鬧意見,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打相罵的事。她們鬧氣時,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後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更難受。


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後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料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後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只裝做沒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後門到後鄰度嫂家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著,人道是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就不起床,輕輕地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命苦,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剛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後堂(大嫂住後堂西房)有一扇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我母親慢慢止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兒,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麼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裡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得很,這一哭之後,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凈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裡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麼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里,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麼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度過了少年時代,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14歲(其實只有12歲零兩三個月)就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選自《我的母親》

名家筆下的母親


Photo@jamie heiden


by 豐子愷


中國文化館要我寫一篇《我的母親》,並寄我母親的照片一張。照片我有一張四寸的肖像。一向掛在我的書桌的對面。已有放大的掛在堂上,這一張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親》一文從何處說起呢?看看母親的肖像,想起了母親的坐姿。母親生前沒有攝。取坐像的照片,但這姿態清楚地攝入在我腦海中的底片上,不過沒有曬出。現在就用筆墨代替顯影液和定影液,把我母親的坐像曬出來吧:


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親的老位子。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右邊是我的堂兄家,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中央一間是我家。但是沒有板壁隔開,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作三份人家的界限。所以母親坐的椅子,背後凌空。若是沙發椅子,三面是柔軟的厚壁,凌空原無妨礙。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親坐著沒處擱頭,很不安穩。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霉爛,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襯在椅子腳下,因此這隻八仙椅子特別高,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很不便利。所謂西北角,就是左邊最裡面的一隻椅子。這椅子的裡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退堂里就是灶間。母親坐在椅子上向裡面顧,可以看見灶頭。風從裡面吹出的時候,煙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很不衛生。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牆門。牆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母親坐在椅子里向外面望,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聽到沸翻盈天的市井聲,很不清靜。但我的母親一向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不便利、不衛生、不清靜的一隻八仙椅子上,眼睛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母親為什麼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里呢?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重要。母親坐在這位子里可以顧到灶上,又可以顧到店裡。母親為兼顧內外,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不安穩,便利不便利,衛生不衛生,和清靜不清靜了。


我四歲時,父親中了舉人,同年祖母逝世,父親丁艱在家,鬱鬱不樂,以詩酒自娛,不管家事,丁艱終而科舉廢,父親就從此隱遁。這期間家事店事,內外都歸母親一人兼理。我從書堂出來,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親的身邊,向她討點東西吃吃。母親口角上表出親愛的笑容,伸手除下掛在椅子頭頂的「餓殺貓籃」,拿起餅餌給我吃;同時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給我幾句勉勵。


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薄田數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我家內外一切責任全部歸母親負擔。此後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工人們常來坐在裡面的凳子上,同母親談家事;店伙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親談店事;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母親交涉或應酬。我從學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里的椅子邊,同母親討個銅板。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使得母親招架不住,於是她用了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撫愛,或應酬。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隻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


我十七歲離開母親,到遠方求學。臨行的時候,母親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誡告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她給我準備學費,她給我置備行李,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網籃里;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隻引線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後送我出門。放假歸來的時候,我一進店門,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歡迎我歸家,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探問我的學業,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晚上她親自上灶,燒些我所愛吃的菜蔬給我吃,燈下她詳詢我的學校生活,加以勉勵,教訓,或責備。


我廿二歲畢業後,赴遠方服務,不克依居母親膝下,唯假期歸省。每次歸家,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

只是她的頭髮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


我三十歲時,棄職歸家,讀書著述奉母,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我三十三歲時,母親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然而我每逢看見這隻椅子的時候,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是我的母親,同時又是我的父親。她以一身任嚴父兼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我,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不,直到現在。陶淵明詩云:「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這個毛病;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誨。所以現在我每次在想像中瞻望母親的坐像,對於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對於她眼睛裡的嚴肅的光輝,覺得十分恐懼。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


選自《我的母親》

名家筆下的母親



Photo@jamie heiden


by 莫言


我出生於山東省高密縣一個偏僻落後的鄉村。5歲的時候,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艱難的歲月。生活留給我最初的記憶是母親坐在一棵白花盛開的梨樹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紅色的棒槌,在一塊白色的石頭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綠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濺到母親的胸前,空氣中瀰漫著野菜汁液苦澀的氣味。那棒槌敲打野菜發出的聲音,沉悶而潮濕,讓我的心感到一陣陣地緊縮。


這是一個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的畫面,是我人生記憶的起點,也是我文學道路的起點。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體來把握生活,來感受事物。儲存在我腦海里的記憶,都是這樣的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有形狀的立體記憶,活生生的綜合性形象。這種感受生活和記憶事物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小說的面貌和特質。這個記憶的畫面中更讓我難以忘卻的是,愁容滿面的母親,在辛苦地勞作時,嘴裡竟然哼唱著一支小曲!當時,在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中,勞作最辛苦的是母親,飢餓最嚴重的也是母親。她一邊捶打野菜一邊哭泣才符合常理,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這一細節,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它所包含的意義。

我母親沒讀過書,不認識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難,真是難以盡述。戰爭、飢餓、疾病,在那樣的苦難中,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撐她活下來,是什麼樣的力量使她在飢腸轆轆、疾病纏身時還能歌唱?我在母親生前,一直想跟她談談這個問題,但每次我都感到沒有資格向母親提問。有一段時間,村子裡連續自殺了幾個女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那時候我們家正是最艱難的時刻,父親被人誣陷,家裡存糧無多,母親舊病複發,無錢醫治。我總是擔心母親走上自尋短見的絕路。每當我下工歸來時,一進門就要大聲喊叫,只有聽到母親的回答時,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有一次下工回來已是傍晚,母親沒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急忙跑到牛欄、磨房、廁所里去尋找,都沒有母親的蹤影。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不由地大聲哭起來。這時,母親從外邊走了進來。母親對我的哭泣非常不滿,她認為一個人尤其是男人不應該隨便哭泣。她追問我為什麼哭。我含糊其詞,不敢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對我說:孩子,放心吧,閻王爺不叫我是不會去的!


母親的話雖然腔調不高,但使我陡然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和對於未來的希望。多少年後,當我回憶起母親這句話時,心中更是充滿了感動,這是一個母親對她的憂心忡忡的兒子做出的莊嚴承諾。活下去,無論多麼艱難也要活下去!現在,儘管母親已經被閻王爺叫去了,但母親這句話里所包含著的面對苦難掙扎著活下去的勇氣,將永遠伴隨著我,激勵著我。


我曾經從電視上看到過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畫面:以色列重炮轟擊貝魯特後,滾滾的硝煙尚未散去,一個面容憔悴、身上沾滿泥土的老太太便從屋子裡搬出一個小箱子,箱子里盛著幾根碧綠的黃瓜和幾根碧綠的芹菜。她站在路邊叫賣蔬菜。當記者把攝像機對準她時,她高高地舉起拳頭,嗓音嘶啞但異常堅定地說: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即使吃這裡的沙土,我們也能活下去!


老太太的話讓我感到驚心動魄,女人、母親、土地、生命,這些偉大的概念在我腦海中翻騰著,使我感到了一種不可消滅的精神力量,這種即使吃著沙土也要活下去的信念,正是人類歷盡劫難而生生不息的根本保證。這種對生命的珍惜和尊重,也正是文學的靈魂。


在那些飢餓的歲月里,我看到了許多因為飢餓而喪失了人格尊嚴的情景,譬如為了得到一塊豆餅,一群孩子圍著村裡的糧食保管員學狗叫。保管員說,誰學得最像,豆餅就賞賜給誰。我也是那些學狗叫的孩子中的一個。大家都學得很像。保管員便把那塊豆餅遠遠地擲了出去,孩子們蜂擁而上搶奪那塊豆餅。這情景被我父親看到眼裡。回家後,父親嚴厲地批評了我。爺爺也嚴厲地批評了我。爺爺對我說:嘴巴就是一個過道,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草根樹皮,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樣的,何必為了一塊豆餅而學狗叫呢?人應該有骨氣!他們的話,當時並不能說服我,因為我知道山珍海味和草根樹皮吃到肚子里並不一樣!但我也感到了他們的話里有一種尊嚴,這是人的尊嚴,也是人的風度。人,不能像狗一樣活著。


我的母親教育我,人要忍受苦難,不屈不撓地活下去;我的父親和爺爺又教育我人要有尊嚴地活著。他們的教育,儘管我當時並不能很好地理解,但也使我獲得了一種面臨重大事件時做出判斷的價值標準。


飢餓的歲月使我體驗和洞察了人性的複雜和單純,使我認識到了人性的最低標準,使我看透了人的本質的某些方面,許多年後,當我拿起筆來寫作的時候,這些體驗,就成了我的寶貴資源,我的小說里之所以有那麼多嚴酷的現實描寫和對人性的黑暗毫不留情的剖析,是與過去的生活經驗密不可分的。當然,在揭示社會黑暗和剖析人性殘忍時,我也沒有忘記人性中高貴的有尊嚴的一面,因為我的父母、祖父母和許多像他們一樣的人,為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這些普通人身上的寶貴品質,是一個民族能夠在苦難中不墮落的根本保障。


選自《母親》

名家筆下的母親


Photo@heather~


by 三毛


我的母親——繆進蘭女士,在19歲高中畢業那年,經過相親,認識了我的父親。母親20歲的時候,她放棄進入大學的機會,下嫁父親,成為一個婦人。


童年時代,很少看見母親有過什麼表情,她的臉色一向安詳,在那安詳的背後,總使人感受到那一份巨大的茫然。


等我上了大學的時候,對於母親的存在以及價值,才知道再做一次評價。記得放學回家來,看見總是在廚房裡的母親,突然脫口問道:「媽媽,你讀過尼采沒有?」母親說沒有。又問:「那叔本華、康德和薩特呢?還有……這些哲人難道你都不曉得?」母親還是說不曉得。我呆望著她轉身而去的身影,一時感慨不已,覺得母親居然是這麼一個沒有學問的人。我有些發怒,向她喊:「那你去讀呀!」這句喊叫,被母親丟向油鍋內的炒菜聲淹沒了,我回到房間去讀書,卻聽見母親在叫:「吃飯了!今天都是你喜歡的菜。」


以前,母親除了東南亞之外,沒有去過其他的國家。8年前,當父親和母親排除萬難,飛去歐洲探望外孫和我時,是我的不孝,給了母親一場心碎的旅行。外孫的意外死亡,使得父親、母親一夜之間白了頭髮。


母親的腿上,好似綁著一條無形的帶子,那一條帶子的長度,只夠她在廚房和家中走來走去。大門雖沒有上鎖,她心裡的愛,卻使她甘心情願把自己鎖了一輩子。我一直懷疑,母親總認為她愛父親的深度勝於父親愛她的程度。


還是9年前吧,小兄的終身大事終於在一場喜宴里完成了。那一天,當全場安靜下來的時候,父親開始致詞。父親要說什麼話,母親事先並不知道,他娓娓動聽地說了一番話,最後,他話鋒一轉說道:「我同時要深深感謝我的妻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得到這四個誠誠懇懇、正正噹噹的孩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當父親說到這裡時,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站在眾人面前,任憑淚水奔流。我相信,母親一生的辛勞和付出,終於在父親對她的肯定里,得到了全部的回收和喜極而泣的感觸。


這幾天,每當我匆匆忙忙由外面趕回家去吃晚餐時,總是呆望著母親那拿了一輩子鍋鏟的手發獃。就是這雙手,把我們這個家管了起來。就是那條圍腰,沒有缺過我們一頓飯菜。就是這一個看上去年華漸逝的婦人,將她的一生一世,毫無怨言,更不求任何回報地交給了父親和我們這些孩子。


回想到一生對於母親的愧疚和愛,回想到當年讀大學時看不起母親不懂哲學書籍的罪過,我恨不能就此在她的面前,向她請求寬恕。今生惟一的孝順,好似只有在努力加餐這件事上來討得母親的快樂。

想對母親說:真正了解人生的人,是她;真正走過那麼長路的人,是她;真正經歷過那麼多滄桑的,全然用行為解釋了愛的人,也是她。在人生的旅途上,母親所賦予生命的深度和廣度,沒有一本哲學書籍能夠比她更周全。


母親啊母親,在你女兒的心裡,你是源,是愛,是永恆。


你也是我們終生追尋的道路、真理和生命。


選自《永恆的母親》

名家筆下的母親



Photo@heather~


by 史鐵生


現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裡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裡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麼。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常是發了瘋一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麼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於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裡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願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麼。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後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麼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牆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許多年以後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後,我才有餘暇設想,當我不在家裡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卧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現在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後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後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麼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裡——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願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於能找到。——這樣一個母親,註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有一次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麼?他想了一會說:「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我心裡一驚,良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但如他一樣的願望我也有,且一經細想,發現這願望也在全部動機中佔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搖頭,心想低俗並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願望過於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麼簡單。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裡,我真是多麼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裡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裡是沒頭沒尾的沉鬱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麼也想不通:母親為什麼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麼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她匆匆離我去時才只有四十九歲呀!有那麼一會,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後來我在一篇題為「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閉上眼睛,想,上帝為什麼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裡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小公園,指的也是地壇。


只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牆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後,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裡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獃獃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後再漸漸浮起月光,心裡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里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里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於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強只留給我痛悔,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並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里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麼。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麼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是在她去世之後,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有一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麼大。」我放下書,想,這麼大一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選自《我與地壇》


編輯 | 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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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代名家畫筆下的馬
名家筆下的鴛鴦成雙
歷代書法家筆下的「母親」
歷代名家筆下的茶花!
名家筆下的年味兒
貼秋膘:名家筆下的「吃」
名家筆下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