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蘭：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作者 後海的歌

一

賈蘭乃榮國府嫡派玄孫，從「艹」字輩。曹公以「蘭」名之，有偏愛之意。

蘭草生於深谷幽澗，美麗高潔，淡泊修遠，深受文人雅士喜愛。在我國傳統文化中，蘭草與寒梅、修竹、秋菊一併稱為「四君子」，可見君子應具備蘭草淡泊清遠的高尚品德。而宋代學者王貴學在其文《王氏蘭譜》中寫到：「竹有節而嗇花，梅有花而嗇葉，松有葉而嗇香，惟蘭獨並有之。蘭，君子也。」蘭有花有葉有香，出於竹、梅、松之上，德才貌兼備，故而君子。

歷代文人詠蘭頌蘭的作品不計其數，個人比較喜愛的是唐代韓愈的《猗蘭操》：「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

蘭草隨風搖曳，香氣悠揚清雅，清風涼月，漢河皎皎，我心悠悠，你采或不採，佩或不佩，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存在，就很美好。

二

賈蘭本是賈政嫡長孫，因父親賈珠不壽，二十歲即英年早逝，留下妻兒母子相依度日。

「度日」似乎言重，因為賈府系鐘鳴鼎食之家，物質生活極大豐盛，甚至奢華，如何能比貧民百姓「捱」日子的辛苦。可是，封建社會對守寡婦女的苛刻，使得其母李紈到底成了韶華里的「槁木死灰」。她泯滅了大好青春的一切閃耀和慾望，面不帶粉，衣不著飾，素顏素心，連著房裡的丫鬟都抹去了華彩喚作素雲。加之賈母的「隔輩親」似乎也只「隔」到了寶玉，再無多餘的疼愛惠及重孫，連帶著祖母王夫人、邢夫人也一併對蘭小子自動忽略。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賈蘭似乎自然而然又迫不得已的摒棄了紅塵繁雜，長成了淸谷山澗里的一盆幽蘭。

賈蘭知禮懂事，一半是命運賦予的無奈，一半是主動的洗盡鉛華，是「看破」的早慧。第九回「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一事中，家學裡鬧出了「戀孌童」的不堪不雅風流事，又被好事者大肆宣揚，接著一眾公子王孫哄起，終於動起手來。

……早見一方硯瓦飛來，並不知系何人打來的，幸未打著，卻又打了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

賈菌亦系榮府近派的重孫，其母亦少寡，獨守著賈菌，這賈菌與賈蘭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誰知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打著茗煙，便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罵著，也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

「省事」二字隱藏了多少心酸。孤兒寡母，他知道自己在這熱鬧險惡中的孤獨和無助，所以隱藏了自己本應該有的童年頑劣。這是生活的智慧，是與寶釵一般的安分從時，更進一步的講，母親李紈為他營造的清素世界為他早早地種下了淡泊清遠的種子。他知道生活的本質是什麼，知道熱鬧背後的虛無。胡鬧，是不值和不屑。

又到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迷賈政悲讖語」中：

……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到：「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子給他吃。

賈母帶眾人猜燈謎，那時候元妃剛省親，賈府正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然而賈蘭卻躲開，沒去叫就不肯來。或許有一點點自卑，但筆者認為這種熱鬧的缺席更多的是一種冷靜和清醒。有個不太貼切的比喻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與寶玉等人相比，賈蘭是「窮人」，他不曾擁有過過分的關注與關愛，所以他清醒和冷靜。他一定不會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這種話。他能夠體味普通百姓能體會的冷暖炎涼，也知道生活的路很長並且要自己走。他知道熱鬧總會像煙花一樣散去，生活最終要以怎樣的姿態進行。所以他是冷靜的，是清醒的。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的文末寫到了蟬聲和蛙鳴，一派熱鬧，然而「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高雅者如聽戲猜謎好比蟬聲，而不堪者膏粱子弟之聒噪爭執也似蛙鳴，二者均是熱鬧，而真真是除了熱鬧毫無意義。賈蘭懂得這些不堪不雅不值不屑，於是他按住硯台，也按住自己的堅守，其他的「不與咱們想干」。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似乎是賈蘭的全部生活。這並非緣於賈蘭遠離紅塵誘惑，恰恰相反，他是除寶玉外唯一住在大觀園的男性，可以說美人美景的熱鬧就在窗外，然而「不與咱們想干」。其淡如水，這是君子的姿態， 他始終知道自己的初心，所以才會心無旁騖。

三

芷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蘭草的君子之心並不僅僅在於善獨自守，更在於德之馨香。越是深林，越是無人，越能品其美與妙。

第二十四回故事中，賈赦病了，寶玉代表賈母請安。邢夫人因賈母疼愛寶玉，也洑著拉到炕上同坐，又喊人倒茶，又緊著留飯。而賈蘭同賈環前來，邢夫人沒有留飯，淡淡的，只是給了兩把椅子坐：

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

邢夫人看人下菜碟的功夫似乎練到化境，家人也分三六九等。寶玉是同坐一褥、百般摩挲撫弄，賈琮是「活猴兒」，賈蘭賈環只給椅子坐就可以晾著不理了。賈環庶出，甚是不忿，於是拉賈蘭，賈蘭「只得依他」。

「只得」說明賈蘭並不在意，並不想走。長輩有恙，小輩來探望是本分，做自己該做的事便好，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然而賈蘭又「依他」了，因為問候禮數已到，邢夫人又不便接待，所以不至於和賈環掰扯紛爭。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後不久的第二十六回，寶玉自於園中散步，忽然箭也似的飛出一隻小鹿，後面跟著賈蘭，手拿一把小弓——

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兒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呢。」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兒的射他做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做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磕了牙，那時候兒才不演呢。」

這裡且不談賈蘭的用功，單只說賈蘭的回答和鹿的形象意義。

對於賈蘭的回答庚辰本側批：「答得何其堂皇正大，何其坦然之至！」讀書與習武，本是正事，把所有的時間精力用在正事上，自然坦然。然而面對寶玉這個「富貴閑人」，賈蘭又無半絲不屑和顧忌。對於長輩，他仍是「站住」「笑道」，沒有因忌諱寶二叔的喜好而怯懦退縮，坦坦蕩蕩。

而鹿，自古就是高貴與優雅的象徵。《詩經?小雅?鹿鳴》中寫到：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

有鹿的地方，有嘉賓，有禮儀大道，有高尚的品德，有君子和賢人。這是鹿的映射，賈蘭與小鹿一起出現，暗示了賈蘭高雅尊貴，品質高潔。此與 「堂皇正大，坦然之至」相互呼應，在清澈的溪澗投射出一株清遠傲岸的茂蘭。

四

有一種優秀，來自「比你聰明又比你努力」。賈蘭註定是優秀的。

上文說到他平日讀書，閑暇時間把演習騎射當做休息娛樂。賈府是武官出身，騎射是正事。忙也正事，閑也正事。努力，即是如此。

而聰明從何看出呢？首先從基因上講，其父賈珠，原是王夫人和賈政最疼愛的兒子，因其聰慧讀書知禮皆似賈政；如果基因的說法不太靠譜，那麼在第二十二回，元妃制的燈謎讓眾人猜，賈蘭也遵命參與其中，結果沒猜中的只有賈環和迎春。

……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

賈蘭年幼卻猜得到，聰慧可見一斑。

聰明又努力，再加上「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心境，可知這顆蘭草定會茂密青翠，最終開出一朵奇異清新的蘭花。

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的故事中，賈府已然是昏慘慘大廈將傾的末路了，賈母帶眾人過最後的中秋節。席上，賈政考寶玉寫月亮，基本滿意，後賈蘭也交上了自己的作品，賈政看後大為讚賞，很是喜歡。

賈政看了，更覺欣喜。遂並講與賈母聽時，賈母也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

又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嫿詞」，賈政命寶玉、賈環、賈蘭三人各吊一首，誰先做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

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許多人皆做過幾首了，膽量愈壯。今看了題目，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自出神。

這些情節均說明賈蘭的聰慧努力經過時間的積累和孕育已開始顯現出令人欣喜的華彩。年幼，但文章卻更得祖父偏愛，又比叔輩先得，這應該來自那些日日夜夜的苦讀。當寶玉和一干眾人鬧學堂的時候，當曾祖母帶著眾人猜謎、聽戲、吃螃蟹的時候，當大家擁著劉姥姥賞園子、行酒令的時候，賈蘭是否羨慕過，是否自悲過。但是無論如何，他守住了那份清素和淡然，在明亮的紗窗前，在跳躍的豆燈下，他讀著聖賢書，芬芳在無人的山溪間。

李紈的判詞中寫到：「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到頭誰似」說明賈蘭是賈府公子王孫中最後求得其所的。「冰清水潔」可以形容李紈，也適用於這盆守得初心的蘭草。他在遺失的文本中應該是中了科舉，使其母得以「鳳冠霞帔」，也對得起圖畫中茂蘭的景象。

然而「枉與他人作笑談」與《晚韶華》中「夢裡功名」、「抵不了無常性命」、「也須要陰騭積兒孫」等語又同時暗示著賈蘭的不壽。蘭君子虛懷若谷，不苟求，求必有義。其死必得其所，只是自古忠孝難兩全。

空留蘭花正好。采而佩之，奕奕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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