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

竹筍是所有蔬菜中最美味的，沒有之一。它清潔、芳馥、鬆脆，最重要的是勝在一個「鮮」字。如果蔬菜也有品次、等級的話，竹筍無疑是第一等的。

老家的後院有一大片毛竹林，這幾年的生長勢頭快要趕上了屋後那排筆直的毛白楊樹了。每年四月伊始，一顆急不可耐的心就開始蠢蠢欲動，待到歸家的那一刻，方能頓時清涼下來。那麼，第一件事須是跑向竹林深處，仔細打量著那一叢叢老竹根下正在開裂的地面。

因為，這看似平整的地下，正醞釀著一場風雲驟變。人類不懂植物的語言，自然也解不了春筍破土而出經歷了怎樣的過程。但竹子的生命，一定也類似於人，始於一聲石破驚天的吶喊。

在幽寂的竹林里待得久了，甚至能聽到一種「噌噌噌」往上竄發的聲音。儘管更多的時候可能來自於臆想，但我還是十分願意相信：一棵竹子，像一個欲要臨世的嬰兒，憤且怒，呱呱數聲便啼破了周遭世界的安寧。

竹子的萌發，看似默不作聲，卻在微秘中進行得轟轟烈烈。這聲音能穿透堅硬的土層、掀翻結實的磚塊，甚至迫使在地上駐紮了多年的石頭為它讓道。這樣的場面，讓人不由得想到一個詞：革命。不知沉悶的地面下，到底有多少個生命正在破土而出呢？

我常去一座死火山，山間的道路幾乎沒有平坦的時候。地面下蘊藏著一股一股熱烈涌動的力量，它能讓柏油路層層開裂，凸起，下陷，甚至張開半米寬的長口子。這種力量來自不穩定的地殼運動，亦或是地底下緩慢流動的岩漿。這座雖然已經休眠了幾百萬年的火山，也因此讓人震撼。

竹筍的萌發，同樣如此。看似細軟的筍尖實則堅若剛鑽，憑著一股拗勁兒撐開了原本厚實的地面，待到又松又細的土「撅」了起來，竹筍才算是真的「萌芽」了。東坡先生為初萌芽的竹筍起了個可愛的名字，叫「竹萌」。

東坡一家子都是「竹筍控」。蘇老爹沒事愛在竹林下閑坐著，細聽林間雛鳥清淳的叫聲。「竹萌抱靜節，乳鷇含淳音」這樣的美妙詩句，便是出自他的筆下。東坡有過之而不及，幾乎到了愛竹成魔的地步。

他平生每到一處，皆要上演一出「幽人」訪「瘦竹」的痴情戲。東坡有一段痴見：「寧可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旁人不解笑問，他便答言：「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

東坡先生寧可清癯，也不願落俗，這大抵是文人執拗的「假心思」，但東坡之愛竹，與當日卓言「何可一日無此君」的王徽之可謂是同出一轍。

也有人疑惑，在落魄時候尚且自稱為「老饕」的東坡先生焉能不識得竹筍之妙味？故續詩云：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

其實，先生在貶居黃州的時候，就曾有一首《豬肉頌》，詩曰：

黃州好豬肉，價錢等糞土。

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

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僅憑這首《豬肉頌》，他怎能不想到「竹筍燜豬肉」這樣的絕配呢？

蘇轍也寫過一首《林筍》，從頭到尾都是一副甘願與竹子為伍的孤傲情性。

竹林遭凍曾枯死，春筍連年再發生。

天與歲寒終倔強，澤分淇澳轉敷榮。

狂鞭已逐草侵徑，疏影長隨月到楹。

嵇阮欲來從我余，開門一笑亦逢迎。

文人將竹筍比作君子，把豬肉視為小人。既然小人與君子勢不兩立，那竹筍與豬肉則當雅俗不犯了。

但凡夫俗子終究過不了口腹之慾這一關。在一口沁爽與腴美兩相得兼的美味面前，再清高的品性也招架不住。

自帶「仙風」的春筍一分青澀、兩分甘甜、三分嘎嘣脆，倒入早已在熱鍋里葷香滿溢的豬肉里，小火慢煨，待素與葷、清與濁、濃與淡完全融為一體後，再撒入幾嘬清亮的小蔥末，世間最令腸胃排山倒海的滋味大抵就是這樣了吧？任憑你怎樣清高出世，都甘願自卸盔甲，放下節操，大饕一頓了。

然而，好吃的東西大都稀罕。和過了穀雨的香椿芽一樣，過了五月的春筍在一兩場雨後便幾何式地往天上竄，自不必說味道如何了。

這個時候，有兩種吃貨，前者像東坡，「日夜咒筍莫成竹」，在春筍成老竹之前，不惜腸胃壓力，日日食筍；而後者如袁枚，將山林新筍盡數挖回家，拿來烘成「筍乾」，竟比肉脯還要好吃百倍。

為了烘製漂亮的筍脯，袁枚不惜頂著一雙朽目，滿臉倦容徹夜看視。他在《隨園食單》里記載：「須晝夜環看，稍火不旺則溲矣」。看來，要做一個頂級的吃貨，確實不易。要一年到頭吃上筍，須耐得住挖筍、剝筍、煮筍、浸筍、榨筍、烘筍的辛苦，這一系列流程下來，必得熬幹了數日的心血。

而吃貨之所以是吃貨，卻在於他在美味到達舌尖的那一瞬間，忘卻在獲得美味途中所經受的所有痛苦。

好吃如黃庭堅，每每逛集市都要掏光了口袋裡所有的錢財，買得家裡的廚房裡堆滿了竹筍，方才罷休。這氣概頗像《水滸傳》中的漢子進了酒鋪，豪聲一喝：「切二斤熟牛肉來！」黃庭堅愛竹筍，說它比大魚大肉要好吃多了，他在《食筍十韻》這首詩中說：

一束酬千金，掉頭不肯賣。

戢戢入中廚，如償食竹債。

哪怕有人用千金銀兩來買，他到手的竹筍也不肯賣出去了。看著廚房裡密密麻麻堆積著的竹筍，黃庭堅笑了。無債一身輕是人生一大快事，而對黃庭堅來說，竹筍吃到肚子發撐，才是人生快意之事吧？！

行文至此，化用顧城《門前》里的幾句詩，聊以寄託這年年必要複發一次的愛筍之思吧：

竹在冒它的芽兒

風在搖它的葉兒

我們站著，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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