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有一種時髦，叫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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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東速，江油作家協會成員。在繁忙的工作之餘，聽從內心的召喚，在文字的花園裡朝花夕拾，自娛自樂，把寫詩作文作為生活的一種方式，隨性隨情而寫，在文字的風景里忘掉塵囂，忘掉時間。有詩文散見於報紙、刊物。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記憶中，「時髦」這個詞反覆地撓癢人們、不停地撞青春的腰、在生活中大面積流行、成為嘴上的熱詞，應該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彷彿一夜之後，那些時髦的東西「亂花漸欲迷人眼」，像潮水般湧來，席捲大江南北，灌溉一代人乾涸、饑渴、虛無的心。在那個時代，時髦之於青年，就像蓬勃生長的青春痘，成為一種青春扮相。

回憶八十年代的青春過往，那些追逐時髦的前塵往事，就像曾經飼養過的一群鴿子向我飛來，只不過，它再也不會回到我的手心和肩上，而是從我頭上一掠而過，只有一兩聲鴿哨從心頭升起，悠揚而渺茫，遙遠而親近。

燙髮

古人沒有條件燙髮（燙髮離不開電），國人直發披肩千年之後，到了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左右，國門洞開，洋務運動如火如荼。彼時，洋風吹拂，西風東漸，儼然摩登時代。特別是開風氣之先的上海成為時髦之城，被大量的舶來品打扮成了十里洋場，被譽為「東方明珠」、不夜城。燙髮也成為眾多的舶來品之一，但當時還沒有飛入尋常百姓家，只是大戶人家的洋太太、大小姐的時髦之舉。而誰是中國第一個燙髮者？不得而知。就像春天來了，卻無法說出新綠的第一片枯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一定有過千迴百轉的糾結和顧盼，當千年的直發彎曲、婆娑，她是驚喜還是羞愧？

隨後，大多數上海的時髦女子都燙起了發，就像哈德門香煙盒上的捲髮美女，或是舊上海店幌上的捲髮女明星。張愛玲是上海的才女，也是完全西化洋化的時髦女子。燙髮，是她精緻的打扮之一，一如她精緻的文字。青絲齊耳，露出她頎長、光滑、冷泠、好看的脖子，一些冰瑩、隱秘的蒼涼和傳奇水落石出；發梢微微捲起，像是在睥睨那個讓她愛恨交加的塵世；晶瑩的耳環和漫卷的發梢若即若離，閃爍著微渺的嘆息，一如她和胡蘭成的愛情離合。

新中國之後，特別是文革時期，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那些與無情、鐵血的革命精神相杵的陰柔、懷春、婉約、繾綣的事物，包括燙髮，都被視為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東西，加以剿滅。一些愛美婦女的捲曲青絲，被視為資產階級思想的苗頭。時代拉伸了捲髮，人們回歸直發，就像那個坦蕩、板直、忠誠的革命時代。

改革開放後，特別是進入八十年代，緊錮之後的巨大張力噴薄而出，摧枯拉朽地衝破困宥生活的壁壘，那些被掃除和負枷的腐朽之物，就像服了一味春藥，爛漫得難收難管。燙髮，又在人們頭上繽紛如花，無數的頭在天空下爆炸成一朵朵蘑菇雲。但與以前不同的是，很多青年男子也被這朵花蠱惑了。在那個精神蹈空、思想饑渴的時代，時髦就像空氣，成為不可或缺的元素，一部電影、一首歌，甚至一種扮相，就可能掀翻俗常的生活，成為時代的標籤。

1989年，日本電影《追捕》風靡全國，高倉健的硬漢印象和中野良子的柔情美麗征服了觀眾。影片中燙著一頭濃密捲髮、留著長長鬢角的矢村警長更是以冷酷、幽峻的形像，讓無數男青年傾倒。矢村的形像延伸出一種反叛、頹廢、不羈的氣質，這與青春叛逆不謀而合。我不敢說有多少男青年因為模仿矢村而有了燙髮的心思，但我身邊幾位燙髮的男青年都是矢村的擁躉。八十年代初，我還是一名高中生。我哥的一名同學燙了發。他姓騰，上海人，經常來我家玩。當第一次看到他的捲髮時，我驚詫不已——一個男子為什麼要把自己的頭髮弄卷？他留著像矢村一樣長長的鬢角，頭髮刨花一樣捲曲，彷彿《追捕》的插曲從他頭頂裊裊升起。他操著上海腔告訴我，本來想像矢村警長一樣，把鬢角也燙卷，可是沒有成功。

幾年以後，我進了廠，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同事，也是上海人，將自己油亮的大背頭，燙成了大波浪。說話時，他不時會用像女人一樣的蘭花指，捋一下翻滾的波浪。第一次見到時，感覺他的頭膨脹得就像顆炸彈，而那些大波浪就像爆炸的氣流向我撲來。後來，身邊越來越多的人燙髮，人都有一種從眾心理，特別是狗血的青春期，對時髦的抵禦幾近於零，毫不誇張地說，在那個饑渴的時代，追逐時髦就如餓狗追逐一塊骨頭。當時髦的燙髮像一顆顆炸彈不停地在體內炸開時，特別是同學燙髮後，我燙髮的心思不可抑制地泛濫開來，蠢蠢欲動，欲罷不能。

在某個下午，我走進了一家灰撲撲的理髮店，牆上貼著一排燙著大波浪的港台明星海報，有些誇張的紅唇明眸，時髦得熠熠生輝。理髮師給我打濕頭髮後，用五顏六色的捲髮筒將頭髮捲起，卷得我頭皮生痛，再用髒得有點發黑的毛巾裹住頭。然後，把我的頭按在一個插滿電線的、比我的頭大幾倍的閃亮的頭盔下面。我忐忑不安地坐著，就像頭頂上頂著一顆炸彈，擔心隨時爆炸。一會兒，「滋滋」作響的電流聲像警報一樣在耳邊響起，溫度漸漸升高。到最後，我的頭頂冒起了白煙，一股股白煙從頭盔里翻卷出來，就像從山谷里滾出的雲霧。我的頭開始灼痛，一根根青絲受不了灼燒的酷刑，開始屈服和捲曲了。我懷疑再這樣下去，頭髮會像稻草一樣燃燒起來。當然，這樣的事故沒有發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鑽出了「頭盔」。去掉髮捲、洗頭之後，理髮師揮舞著一隻像駁殼槍一樣大的黑色吹風機，在我頭上反覆吹拂。吹風機在我耳邊發出陣陣令人難受的「轟轟」聲，就像這個時代瘋狂的轟鳴。燙髮結束後，我對鏡自照——原來筆直的青絲捲成了一個個小圈，甩甩頭，它們跳躍、滾動，彷彿不習慣這樣的捲曲，發出陣陣嘆息，就像那個歲月吹拂過來的一陣風。

這是我第一次燙髮，也是最後一次燙髮。出了理髮店，剛開始有一絲害羞，但很快心裡盪起了時髦的快感，就像從一段舊時光走進了另一段新時光，每一個毛孔都是嶄新的。回到家裡，被父母一頓臭罵，不務正業，不正經，不學好。我心裡嘀咕，不就是燙了一次發嘛。也許，沒有狗血的青春不是青春，沒有時髦的青春也不是青春。那些捲髮是被青春的熱浪燙卷的，是青春的證據，在歲月深處作證青春。有一次在家翻撿照片時，我發現了「證據」——我和三名同學的合影照，在太白紀念館，應該是春節燈會期間。仔細端詳照片，我燙著捲髮，穿著藏青色呢子中山裝。那些捲髮就像當年不羈飛揚的青春，盛開於青澀、清澈、純真的容顏；撫摸照片，青春凹凸可感，時光向我湧來，我彷彿看到了那段迷惘而沉淪的歲月，看到了青春的黯淡和光彩，那一瞬間，傷感和念想，甚至淚水，無法遏制地漫漶開來……

中山裝

服裝不僅是時代風尚的標誌，在某個特殊時期，也是革命的標誌，中山裝就是濫觴於辛亥革命。辛亥革命不僅革了封建王朝的命，也革掉了人們頭上的辮子，革掉了長袍馬褂，中山裝成為革命黨人的標配。1919年，孫中山請上海亨利服裝店將一套陸軍制服改成便裝，遂有了中山裝的雛形。1902年，孫中山到越南河內籌組興中會，授意廣東人黃隆生開設的洋服店設計一種美觀、簡易而又實用的中式服裝，黃隆生參考了西歐和日本服裝式樣，並結合當時南洋華僑中流行的「學生裝」而設計縫製了中山裝。由於孫中山貴為革命黨領袖，加之大力推廣，以身示範，中山裝便不脛而起，像革命思潮一樣迅速流傳全國。

全國解放後，中山裝更是得到普及推廣，成為人們普遍穿用的服裝。由於毛澤東特別鍾愛中山裝，重大外事活動都著中山裝，又被老外稱為「毛式制服」。在較為正式的場合，幹部和老百姓一般都穿中山裝，但還是有所區別——幹部一般穿的是呢子中山裝，而老百姓多是卡其布中山裝。前者，墜性好，挺括，齊整，厚實，保暖性強，穿多年也不會皺褶變形，甚至可穿一輩子。我父親就有一件藏青色呢料中山裝，平時壓箱子，捨不得穿，只有過節和回老家時，才翻出來穿上。後者，由於卡其布含棉成分較少，衣服輕薄，易皺，保暖性差，一不小心就會被煙頭燙個洞。以前，穿呢子中山裝的大都是中年男人，少有年青學生穿中山裝，更遑論呢子中山裝了。

我在進廠之前就沒穿過中山裝。但世俗時移，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中山裝在青年中流行起來，而且僅限於呢子中山裝。這股呢子中山裝的熱潮應該濫觴於電視劇《霍元甲》、《陳真》。在那個到了夜晚只能面對黑夜、擁抱自己的年代，人們剛剛從八個樣板戲中走出來不久，生活和精神的雙重饑渴，讓人們對《霍元甲》、《陳真》，如飲甘霖。播出時，生活區萬人空巷，家家戶戶的黑白電視機都唱響著《萬里長城永不倒》、《大號是中華》。而劇中的正面角色，特別是陳真永遠是一身黑色的呢子中山裝，青春勃勃，氣宇軒昂，正氣凜然，幹練洒脫，每一次打敗敵人他都會輕蔑而驕傲地撣一下中山裝。那是一個世無英雄的迷惘時代，一個英雄的身影足以在一個青年心裡雕塑出另一個接近英雄的自己，無論是內心還是外在。電視劇播出後不久，呢子中山裝流行開來，時髦得讓人暈眩。

而青年永遠是時髦的弄潮兒，特別是男青年，穿上呢子中山裝，就像登上了舞台，被閃爍的追光照亮，似乎擁有了呢子中山裝就擁有了那個時代。身邊越來越多的年青人穿上了呢子中山裝，他們的身影嵌進了我蒼白虛無的生活，給我一種強烈的暗示：青春，就是一件藏青色呢子中山裝。有了這樣的想法後，我的心裡就常掛著一件呢子中山裝。當我聽到它的呼喚後，我就去郵電局對面的三0二工貿店看中山裝。低矮的玻璃櫃里放著衣盒，兩件樣品的盒蓋打開著，拙實、安靜的藏青色，晶亮、圓潤的紐扣，纖細的絨毛，直挺的衣領，被我的目光捂熱了一遍又一遍。我看清了價格，大約是八十多元，那時我才進廠，工資就百來元，對我來說，這是一筆不菲的開支。但在「時髦」的鼓噪下，我咬牙買下了它。

當我第一次穿上他時，就像把時髦穿在了身上，心裡感覺：生活是多麼美好呀！這股熱潮很快掃蕩了我的同學，到最後，基本上是每人一件藏青色呢子中山裝，走在大街上，就像一串青色的蚱蜢。前不久，我翻撿衣服，竟然翻撿出了當年的呢子中山裝，我撫摸著它，彷彿看到曾經的青春穿著呢子中山裝，向我徐徐走來；衣服還是那麼平整、矜嚴，但歲月落了一地，彌散著滄桑氣息。我對著鏡子試穿了一下，衣服小了幾號，怎麼也穿不上。那一刻，腆著肚腩的我頗為傷感——我知道，瘦削的青春已經從我身上消失了，永不再回，徒留下一個中年男人一身肥腴的贅肉；這件曾經讓我念想不已的時髦衣服，和我的年齡一樣，老得低到了塵埃里，成為時間的擺設。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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