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紅樓夢》中的巨隱：讀懂賈雨村，就能讀懂《紅樓夢》的一半了

（圖）清代孫溫繪《紅樓夢》之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詩曰：

平生文字為我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這本是蘇軾寫的半首詩，放在這裡卻是準備送給賈雨村的。《紅樓夢》中，賈雨村這個人，既容易被忽略，又容易被誤讀。其實，這個人的才華，在整部《紅樓夢》中恐怕是無人能出其右。而且，他可是整個賈府興衰的「旁觀冷眼人」呢。

可以這樣講，把賈雨村解讀好了，《紅樓夢》也就能讀懂一半了。

賈寶玉說，你懂我

賈寶玉是個什麼人呢？

警幻仙姑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黛玉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

曹雪芹說，「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但是——

賈雨村卻是這樣評價寶玉的。「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雨村用了兩個詞「致知格物」和「悟道參玄」。

致知格物出自《禮記?大學》，但如果簡單把這個詞當作儒家學派的知識來解，就淺薄了。其實這是一個哲學辭彙，理解最深的應該是心學大師王陽明。那麼區別在哪裡呢？程朱理學理解這個詞的立足點是唯物；而陽明哲學理解這個詞的出發點是唯心。須知，萬物皆幻影，一切唯心造。

我為何在這裡不惜筆墨跟大家談論唯心與唯物的問題呢？因為，這直接會對我們後面的解讀產生影響。

（圖）清代孫溫繪《紅樓夢》之賈雨村榮任應天府

之後，賈雨村給冷子興講述了一段「運劫」之理。大意就是，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

他列舉了一個應運而生的大名單：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在這個名單中，大家仔細看後面六位（實則七人），分別是：董仲舒，韓愈，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這批人大多是儒家理學學派的主要人物。

講完「運劫」大名單，後面賈雨村又說了另外一種人。大家注意了，這批人才是賈雨村真正要講的人。

賈雨村講的大意是，在太平盛世的時候，天地之間「清明靈秀」所余的「秀氣」，與「殘忍乖僻」所余的「邪氣」，兩下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故其氣亦必賦人。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於是就形成了這樣比較特殊的一個人群。這個人群在東晉時期最多。賈雨村也舉了一大堆例子。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那麼說到這裡呢？我們注意到一個細節。這三種人當中，缺了兩位人物，一個就是王陽明，一個就是蘇軾。毫無疑問，王陽明的成就即使不能比肩孔孟，但比董、周、程、朱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他為什麼不提王陽明呢？還有就是蘇軾，蘇軾的情懷至少不會輸給米南宮與秦少游吧。

那麼，為什麼賈雨村要故意漏掉這兩個人？答案就是，他是以此二人自比。

（圖）元豐二年七月八日，蘇軾入獄囚五個多月，造成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案」。

連環畫《東坡畫傳》，胡冕 （繪）

於是，我們回過頭看本文的定場詩，城東不鬥少年雞的句子，正是蘇軾在烏台案出獄之後寫的一首疏解心中鬱悶之氣的一首詩。

再看王陽明，此人無論政治、軍事、文化都是無人能與其比肩。可這又如何？還不是要受到宦官劉瑾的排擠與追殺嗎？賈雨村說的「致知格物」，王陽明是一個親身實踐者。他格竹子格了七天七夜，結果也沒有「致知」，還把自己累得病倒了。那麼從此之後，他改變了自己的看法，這才有了心學。這點，王陽明是不是也有蘇軾「城東不鬥少年雞」的味道呢？

這兩個故事說了一個什麼道理呢？還是讓賈雨村告訴大家吧。

大家記得賈雨村去過一個叫做「智通寺」的破廟吧，門旁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聽了王陽明與蘇軾的故事，這副對聯的意思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人，需要一種「回頭」的智慧。

這點，經歷了「烏台詩案」和「龍場格竹」的蘇軾與王陽明想明白了。

回頭，不是隨波逐流。而是隨遇而安，但不忘初心。

說到這裡呢，我們順帶提一筆紅樓中另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妙玉。妙玉也是從蘇州去的南京。她去的目的是尋找觀音的貝葉經。可是她找到了嗎？顯然沒有，那麼貝葉經到底在不在南京呢？還是看這副對聯吧。菩薩說，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回頭才是岸，去去莫遲疑。所以，妙玉因貝葉經去了南京，必定還會因貝葉經回到蘇州來。這就是黛玉《葬花詞》中「質本潔來還潔去」的道理。

可是，妙玉能夠潔來，還能夠潔去嗎？看她的判詞，欲潔何曾潔? 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所以，潔來潔去容易嗎？這些事情，都是當局者迷糊，旁觀者清楚。關於妙玉的事情，咱們會另文詳解。現在繼續說賈雨村。

這個道理，賈雨村是不是想明白了呢？接下來，咱們先看看賈雨村的才學。

（圖）電視劇《紅樓夢》中的妙玉，姬玉（飾）

賈雨村是如何教林黛玉這個女弟子的呢？

曹雪芹就是一個偉大的人，整部《紅樓夢》中的詩詞其實都是他寫的。可是他給不同的人賦予不同的才華，於是讓每個人的形象都飽滿鮮活起來。我們先來欣賞賈雨村的一首詩。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這樣的作品，其實很有蘇軾的味道。用最簡單的字詞句，打造最美的境，這是刪繁就簡、寓精於粗、藏巧於拙的手法。

那麼蘇軾除了那首大家熟知的《水調歌頭》之外，其實他還有一首詩，叫做《中秋月》：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跟賈雨村的詩對比一下，發覺還挺有意思。

蘇軾問，「轉玉盤，何處看？」雨村說：「護玉欄，仰頭看。」答非所問，活脫脫一對古代段子手。

所以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筆下的賈雨村，其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蘇粉。

（圖）電視劇《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陳曉旭（飾）

那麼，作為賈雨村學生的林黛玉，她的詩風中也時常散發出這樣俊朗飄逸的風格來。比如那首《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這首詩，是黛玉替寶玉完成的元春娘娘的定製詩。其中「盛世無飢餒」一句明顯帶有歌功頌德的意味，這與黛玉的性格似乎不符。但是，仔細想想，因為是替寶玉寫的，要應景、應人，於是就寫出這種貌似流俗實則毫無違和感的句子來！那麼，我們是不是體會到，黛玉也有回頭時呢。所以說，智通寺的「眼前無路想回頭」這句話，始終是紅樓夢人物發展的一條若隱若現的伏線。

既然說，黛玉這種愛鑽牛角尖的人偶爾也會做出應景之句來。那麼作為紅樓夢另一女主的薛寶釵，雖然她時時處處小心應對，但也曾做過不回頭的句子，就是她那首《螃蟹詠》，有這樣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這句話無論說的是什麼事，都有無路可走之嫌。

前面這兩首詩其實都不是二人的本性作品。因為《杏簾在望》是黛玉幫助寶玉做的。《螃蟹詠》是寶釵有所針對。

那麼真正體現林黛玉想法的詩是什麼呢？自然就是《葬花吟》與《秋窗風雨夕》。

許多時候，人們對待別人的事情，往往能更加清楚，這就是本文說的「旁觀冷眼人」。而到了自己頭上呢，常常會亂了方寸。大家之所以都喜歡《葬花吟》和《秋窗風雨夕》，可以說，這是黛玉的生命之作。

（圖）電視劇《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陳曉旭（飾）

賈雨村一副對聯 連著黛玉寶釵二人的命運

既然黛釵二人都出場了，咱們就有必要說說，賈雨村的那副著名的對聯：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要知道，這副對聯在《紅樓夢》開篇第一章就出來了，本身就帶有提綱契領的作用。豈能不解開它呢？

關於這副對聯呢，眾說紛紜。明面上看，上聯是說賈雨村以玉自比，善賈而沽；下聯是以釵自比，希望能有飛黃騰達之日。我們要解這副對聯當然不能去看明面的意思。

毫無疑問，上聯的玉，是指林黛玉；下聯的釵，是指薛寶釵。

下聯好解，咱們就先說下聯。寶釵有一首詞《臨江仙》寫得好，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關鍵是，寶釵所理解的青雲是什麼呢？這樣，我們再引入一個場景。就是寶釵的壽辰上，寶釵給寶玉念了一首《寄生草》：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所以說，寶釵希望的生活是什麼呢？就是這種煙蓑雨笠、芒鞋破缽的田園派。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隨緣化。所以，不管是有人說她想進宮選妃也好，想嫁給寶玉也罷，其實，這些都不是她心裡最重要的東西。她真正要的，是那種有禪味的生活。解讀到這裡，我們就可以很嚴肅地說，愛情，或許不是寶釵生活的首選。這點，她與黛玉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黛玉的心是一心一意撲在寶玉身上的。因為她是絳珠仙子，寶玉是神瑛侍者。這就是賈母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看似很普通的話，可是寶玉與黛玉竟然是第一次聽說。書中寫道，如今忽然得了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頭細嚼這句的滋味。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

（圖）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冤家」這個詞用得很好。既是冤家，就有冤孽。於是，這段緣分註定不是善緣，而是孽緣。那麼，現在就可以回到賈雨村的上聯中了。求善價，就是求一個善嫁，求一個好姻緣，這就是黛玉的願望。她這個願望實現起來當然會很難了。那麼，寶釵呢？我們看下聯的時飛，其實是一語雙關。因為賈雨村就是「時飛」。有人據此說，寶釵將來會給賈雨村做妾，何其荒唐的解讀啊。正解是：寶釵後來在賈雨村的幫助下，實現了自己的願望！那麼寶釵的願望是什麼呢？就是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如詩意般棲居，如禪意般生活，於無情中動人，於淡極中生香。

那麼說到這裡呢，我們就發現，其實《紅樓夢》中的許多人物和線索，都藏在賈雨村不經意的故事中呢。也許有人說，賈雨村這個人是個攀龍附鳳無恥之人。至少，他有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的歷史。這些事情本文不否認，也無意去給賈雨村洗白。人在許多時候都是多面性的一個矛盾體，因為當初所處的環境等等各種因素的交織纏繞，讓人的性格行為發生扭曲變形。記得明朝還有一個大儒叫陳繼儒，有人曾經譏諷他是「翩翩一隻雲間鶴，飛來飛去宰相家」。可他的《小窗幽記》至今流傳，而那些譏諷他的人，又在哪裡呢？

所以這世間之事，看似無章，其實都有一個因果管著。種什麼因就有什麼果。大家都看過《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那部劇里最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消除業果（渡劫）。比如夜華去瀛洲殺死了四大凶獸，本來這算是為四海八荒除害，可是因為四大凶獸身上留有父神的血液，所以夜華此舉就是對父神不敬，於是就形成了一個業。那麼後來，夜華也要下界去做一個凡人來經歷苦難渡劫，算是消業。天族太子對業果尚且如此敬畏，何況普通平民百姓呢？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積口德也是一種行善。所以我們不要動不動就片面苛刻刁鑽地去指責他人。須知，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啊。

*作者：風林秀，魚羊秘史原創專欄作家。一個詩意地棲息在歷史與文學名著時空中不能自拔的寫手。以國學為衣，以神話為馬，與雲之君兮為友，與日月相伴，賞天地大美，混一世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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