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映紅：不讓談戀愛的大學，不讀也罷

文 | 唐映紅

從山東濟南市到山東日照市自駕的話大概350公里，四個多小時就能到。去年，有一間位於濟南市的高校被媒體曝了光，因為一起令人痛心的事件；14個月後，另一間位於山東日照的高校也被媒體曝了光，因為一起令人憤慨的事件。

去年的3月26日，山東城建職業學院的一名19歲女生因為意外懷孕，獨自一人在寢室分娩，不幸母子雙亡，此前無論是她的同學還是學校老師，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懷孕的事情。

14個月以後，山東外國語職業學院理直氣壯曝光了在校園公共場所舉止親昵的情侶，成為輿論熱議的焦點。

作為一名高校教師，我曾經開設過一門通選課程，《心智成熟與人生選擇》。在我看來，青年學生在高校求學的幾年，也是人生成長最為關鍵的幾年。除了學校安排的課程，通過授課、作業、實習、見習、考試，最終結業的課程以外，還有四門人生的「功課」，任何學校都不會開設，也無法經由授課、考試的方式來「結業」，需要自己去選擇、歷練，並發展成熟。我的課程就試圖幫助選課學生了解和理解這四門需要自己去積極選擇、歷練並發展成熟的人生的「功課」：悅納自我、擇偶、擇業以及成就夢想。

一名青年學生，進入高校通常18歲左右，畢業時20~22歲，是他一生中人格和社會性發展最關鍵的一段時期。他未來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營建並維繫親密關係，如何選擇職業並發展事業，如何hold住幸福，如何尋找並實現夢想，都是由這一段時期奠定基礎。其中，在可能的情況下，談一場哪怕是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對於高校學生來說，是應該鼓勵並善待的事情。

其實，哪怕是沒有考上高校的同齡人，18到22歲，也正是戀愛的年齡；而那些考上高校的青年學生，如果他們正常戀愛受到不合理的限制甚至羞辱，談戀愛比其他同齡人更為艱難和壓抑，這樣的高校不讀也罷。

高校除了開設相關的專業課程以及相應的教學實踐安排以外，有責任為青年學生的人格和社會性發展，創造寬鬆的環境，使他們獲得文憑之外，還能積極成長。眾所周知，中國的高中生為了應付高考而疲於奔命，使得原本應該在青春期發展起來的人格和社會性因素延宕到高校階段。18歲的中國大一新生，人格和社會性發展程度平均落後歐美同齡人至少2~3年；高校階段如果不能為青年學生的人格和社會性發展提供支持和幫助，就很可能貽誤學生的成長；如果甚至加以限制和禁錮，那就是戕害無疑了。

具體到青年學生的戀愛，高校最好的做法是不干預學生的戀愛，同時為戀愛的學生提供必要的支持，如開設系統的科學的性教育課程，提供便捷的保險套獲得途徑。

某大學校園的保險套自動售賣機

校方不干預，並不意味著整個校園就會變成伊甸園。一百多年前中國的大學能夠實施「學生自治」；當今國外絕大多數大學也普遍實施「學生自治」，並未見哪間大學就成了伊甸園。如果校方有所顧慮，完全可以高調弘揚「文明戀愛」，而不必具體干預到校園情侶的活動。寬鬆的校園環境能讓每一個青年學生都受益，有些學生因為性格的原因而在戀愛問題上敏感而退縮，如果校方不干預，他們就有勇氣去嘗試，進而成長。

提供必要的支持則是為幫助戀愛的學生避免出現意外。系統而科學的性教育，使學生情侶能夠理性對待愛情關係中的性問題；提供便捷的保險套獲得途徑，則使學生情侶能方便地防範意外懷孕以及傳播性病。

可以想見，如果高校能提供這樣最好的對待，不僅能徹底避免山東城建學院意外懷孕女生獨自分娩死亡的慘劇，也能最大限度防範類似長沙嶽麓區高校上百名學生感染艾滋病毒的事件。

高校次優的做法，起碼應該避免戕害學生；不為戀愛的學生提供必要的支持，起碼也不要給戀愛的學生增加壓力。在這個問題上，高校的不作為也好過亂作為。事實上，只要對戀愛的學生加以任何限制或者壓制，都必然輕則貽誤，重則戕害到學生的成長發展。

像陝西一些高校，為了阻止學生情侶婚前性行為的發生，因此在女大學生中發起「婚前守貞」宣誓活動。且不論這樣的活動其初衷究竟為何，但實際的效果卻是，戀愛中的學生情侶只能「偷嘗」禁果又缺乏必要的性知識，不知道/不方便採取安全措施；不小心意外懷孕的學生更是小心翼翼不敢讓周圍同學、老師知曉，只能背地裡私下處置，其結果往往帶來身心的損傷。

而山東外國語職業學院的做法則實實在在地公然戕害學生。公開地曝光校園公共場所的學生情侶親密照片，不僅令被曝光的學生自尊嚴重受挫，帶來難以愈補的心理創傷，而且讓更多的學生視戀愛為歧途、為錯誤。

這間位於山東日照市的民辦性質的高校，在官網上回應了媒體對此事的曝光，其中提到：

「所曝光的圖片均來自於兩人以上校學生會人員在學校公共場所拍攝或由學校監控截取而來，圖片是在對學生面部信息進行打「馬賽克」技術處理，經學校法律顧問審核後公布，不涉嫌侵犯學生隱私。」

「從不反對學生談戀愛，對學生就讀期間法律賦予的結婚權利也予以充分尊重。」

事實上，就算是打上「馬賽克」，經過法律顧問審核確保沒有違法之虞，對於被曝光的學生情侶的傷害卻是難以避免的。「馬賽克」只能讓不熟知的其他人無從知曉是誰，而被曝光的學生情侶本人，以及熟悉他們的同學、室友，仍然很容易就辨識出是誰。這樣，被曝光的戀愛情侶就如同烙上恥辱的烙印一樣，成為同學圈的談資和笑柄，這種屈辱將一直伴隨著整個高校生涯。

至於聲稱的「不反對學生談戀愛」，但學生的感受和領會卻未必如校方辯稱的那樣。高校中典型的校園生活，男生住男生宿舍，女生住女生宿舍，一間寢室通常4~6名學生共用，如果談戀愛，校園情侶不得已最可能的地方就只能是校園公共場所，教室、食堂、樹林、花園、操場、路畔。年輕的情侶戀愛中，兩情相悅，情之所至，稍有親昵舉動就動輒得咎，無論從哪個角度理解，都是嚴格限制乃至反對學生談戀愛的舉措。

學生談戀愛，又不能在校園公共場所稍有親昵，那就相當於變相逼著校園情侶到校外開房。對那些未必準備發生性關係的學生情侶，這無形中催促他們發生性關係。試想一下，一個不諳世事的女生，哪怕她的戀人是校外男青年，校園本來應該是她的庇護所。她和他可以約會在校園，「就在校園散散步」成了她不願去校外開房最好的託辭。校方假「反校園不文明」的名義曝光校園情侶的親密照，使她無法再以校園為託辭，一旦在不知所措中發生了性行為，在沒有事先準備的情況下意外懷孕了，她便陷入進退維谷的處境。

如果男朋友不能承擔責任「消失」了，她也不能讓同學、老師知曉懷孕的事情。在她的理解里，校園摟抱一下，親吻一下就會被公開曝光示眾，一旦知道她懷孕，性質不知道要嚴重多少倍。她就像《紅字》中的海絲特·白蘭，缺乏經驗也得不到任何幫助的她，戰戰兢兢地一再錯過處置腹中胎兒的時機，直到臨近分娩。

發生在14個月前，濟南的山東城建職業學院的19歲女生意外懷孕後獨自分娩死亡的慘劇，與當下日照的山東外國語職業學院理直氣壯地曝光校園情侶親密照的鬧劇之間，有著不可忽視的邏輯因果鏈條。

從濟南到日照大約350公里；鬧出「自律糾察隊」群毆校園情侶鬧劇的濱州學院所在的濱州，距離以電擊治療所謂的「網癮」的楊永信網戒中心所在的臨沂大約300公里，正好形成一個「Ⅹ」結構。

真不希望這樣的「Ⅹ」區域成為戀愛中的年輕人禁地，那些無論是網戀的，還是校園戀的青年們，本就應該自由地享受愛情的甜蜜和愉悅。願中國的校園有情人不陷入「Ⅹ」區域。

（本文原標題：《願中國的校園有情人不陷入「Ⅹ」區域》）

【作者簡介】

唐映紅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高校心理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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