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媚：博客時代的好友，都已走進另一段人生

食光機

食物中的當代微觀小史

文 | 西門媚

現在仔細回想，其實我和小歡只見過一面。

我一直覺得我們非常熟悉，沒想到，其實僅有一面之緣。

她的小臉尖尖的，有種透明的白，我不由得就想到百合。不是百合的花，百合花太豐滿大隻，花香有種強烈的侵襲感。而是百合的鱗莖片。像做到菜里的新鮮百合，半透明的，小小的，清新，清甜，輕柔。這麼想，還可能是因為，見面那次她帶了些新鮮百合給我。從上海的一家超市買回來的。

那之前，我們已經聯繫一兩年了。

2003年，那還是博客時代。那時博客正如日中天，網路社區論壇漸漸勢衰。

我和以前玩論壇的朋友都開始寫博客。博客像一個私人雜誌，可以放入成型的文章，也像一個可以公開的日誌，可以裝入連圖帶文的生活記錄，又像一個虛擬會客廳，許多網友會在博文下留言交流。

我就是這樣認識小歡的。

她經常在我的博客下留言，說她還在念大學，是我的讀者，也喜歡文學。

交流多了，她跟我要了郵箱。通過郵件談得就更深入了，開始只是問一些關於文學和讀書的問題，漸漸她就談到對未來的打算，談到想做媒體，最後談到心靈問題，是否加入組織問題，信仰問題。

談過這些，我自覺這關係已經很近，覺得對她有種責任。那時，我便鼓勵她，如果做媒體，一定要走出去，中國最好的媒體在南方，北京、上海新興的媒體也不錯。

2005年夏天，她在郵件里跟我說，她畢業了，已經到了上海，是到《東方早報》實習。

這種實習，跟畢業前的實習已經不同。很多年輕人到報社工作都是以實習的名義，干很長時間，沒有多少報酬，也不一定能留下來，但是，從中卻能積累到難得的工作經驗。

我熱情地支持她，告訴她，這份報紙相當不錯，爭取留下來吧。

小歡也做好了長期實習的準備，她告訴我，她已經在報社旁邊租下了房子。

上海租房不便宜，我知道她父母非常疼愛她，正全力支持她。

她是在文化專題部實習，每周要報一次選題。她沒經驗，很緊張，經常來郵件，來電話跟我討論。

她很信賴我，也想以她的方式關心我。在博客上看見我常出去寫生，便強烈建議我去她老家寫生，並且去她家住。她說她父母外出工作，家裡是空著的，她讓她父親把鑰匙給我。

我沒有去，但從其中更明白了她家人對她的支持與愛。

不久，另一份新銳媒體創立。我把她推薦給一位好友，好友在那裡負責，正在找記者。小歡前去面試，好友跟她聊過以後，覺得不符合標準。他們想找的是有經驗的成熟記者。好友之後跟我講，因為想著是我的小友，讓她白跑一趟，有點過意不去，準備請她吃個飯，但小歡拒絕了。

我其實還給過小歡幾個名字的，都是我很好的朋友，也都在上海的幾家媒體負責。我讓小歡去向他們轉達我的問候，小歡也忠實執行。但，也都只是把問候帶到，並未跟他們有進一步的聯繫。

一年後，小歡回了成都，我們終於見了面。我請她吃麻辣燙，她給我帶來了百合。

見面的時候，我才發現，她長得挺好看，還有種惹人憐惜的神情。忍不住想，要是別的漂亮女孩，多半會和我介紹的那些朋友建立聯繫。那些朋友都是媒體前輩，幫一下後輩是很容易的。小歡不懂這些，會多走好些彎路，但也讓我對她多了分看重。

以前去江南的時候，特別喜歡吃百合炒西芹，半透明的白和綠，非常美的顏色。我在博客里隨意提到過這道美麗的菜，抱怨成都沒有鮮百合。小歡一定是默默地記下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的好友回成都創辦了一份時尚生活類雜誌，正在找人，我就推薦了小歡。這次，她順利得到這份工作。

小歡忙碌了起來，我們的聯繫變少了。她有時到我博客上來留個言，我有時也看看她的博客。我覺得她成熟起來了，已經能順利應對工作。

那份雜誌品質很好，在本地媒體中相當出眾，既時尚先鋒，又很接地氣。但人事方面卻不順利，上面給好友指派了一個「副手」，處處掣肘。好友出國了一次，回來發現，這位副手在這期間辭掉了三位記者。其中就有一位是小歡。說是因為一個工作態度和經濟的小錯。

好友給我打電話，解釋這件事。我對她是非常信任的，我知道她的難處。我也相信小歡，我知道小歡為人認真，斷不會犯這方面的錯。

我等著她跟我聯繫，我想告訴她，我相信她。

從其他朋友那兒得知，小歡很快就到了另一家媒體。

過了一年多，圈內的朋友告訴我，小歡結婚了。

我有些意外，覺得小歡應該告訴我啊，這樣的人生大事。我連她談戀愛的事，都沒聽她說過。我這才發覺，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繫了。我點擊她的博客鏈接，居然顯示，她的博客已經關閉。

那時，我根本沒想到，這是一個信號。

半年以後的一個早上，一位朋友打電話，說，小歡自殺了，從高樓上跳了下來。

我以為我聽錯了，愣了幾秒，請朋友再說一遍。朋友說，聽說她患了抑鬱症，他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

我馬上打開電腦，去看小歡的博客。頁面上仍是那些字樣：該博客不對外開放。

我非常難過，不停地設想，她如果來找找我，也許就能度過難關。我盲目地想像，我這樣樂觀積極的性格，肯定能夠影響她，給她帶來動力。

接下來的日子，我常在網上搜索小歡的名字，希望多得到一點消息。有一天，在網上搜到了，那是一個網路墓園，親人為她設了一個網路祭奠點。她丈夫寫的悼念文章里，有一組他們度蜜月的照片。看她的照片，我很驚訝，跟我印象中的那個苗條乖巧的女孩很不相同。照片里她胖了很多，是一種不健康的虛胖。我查了關於抑鬱症與肥胖的關係，輕度抑鬱症會可能讓人變胖，有的治療抑鬱症的藥物也可能會讓人發胖。從這點分析，小歡出問題可能有好一段時間了。

小歡的網路墓地里，還有兩三篇同學的文章。同學寫的都是大學時的印象，一個認真矜持的女孩。

好一段時間，我都會去看看小歡最後的這個地方。對於她這樣離開，我很難釋懷。我設想她的家人，特別是疼愛她的父母，該怎麼面對這件事情。

轉眼已經快十年了，這幾天我在菜市看到新鮮的百合，又想起了小歡當年帶給我的百合。那些鮮百合我不大會做，也沒捨得全吃，把好幾顆鱗莖種在了土裡，期望能發出芽，開出花。但花園裡從沒出現百合的影子。可能我種得太不經意，也可能是超市賣出的百合，處理之後，很難發芽。據說，種百合主要是培養球莖，每年花開之後枝葉會枯萎，只有地下的鱗莖活著，等到春來，又會重新發芽開花。

回想小歡的事情，去網上查找她的博客，博客仍舊不能顯示，她的網路墓地也搜索不到。因為雅虎郵箱前幾年退出中國，當初和她的通信已無從找尋。她曾有過關聯的那幾家紙媒，曾經熱鬧過的，領過風氣之先的，這兩年都已經停刊。當年我那些在紙媒里激情滿懷的，期望從這裡改變中國的好友，全都離開了媒體，轉行，創業，或者遠走，都已是另一段人生。

（本文原標題：《百合幾重滋味》）

【作者簡介】

西門媚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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