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莫失更莫忘——淺談《紅樓夢》中「莫失莫忘」真意

早有意寫對莫失莫忘的理解。

但本擬重讀過《紅樓夢》後再談。

只是最近事多冗雜，重讀紅樓進展太慢。而又文荒。

於是暫且拋出一點粗淺之思，以為拋磚引玉吧。

一、真相從來易見，真相從來難見。

說到紅樓，當然繞不過通靈寶玉。

說到通靈寶玉當然繞不過上面鐫刻的文字：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而只是「莫失莫忘」這幾字的出鏡，就已經煞費苦心，層層鋪墊了。

開篇，僧道允了帶補天遺石下得紅塵中受享受享，曾經做過兩翻包裝：

一是將一塊巨石化為扇墜大小鮮明瑩潔的美玉。「形體上倒也是個寶物了。」

二是考慮到「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於是又「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

然而，僧道到底鐫了何字，並未明示讀者。

甄士隱與寶玉有一面之緣，卻只見得正面「通靈寶玉」四字，餘下小字未得詳見，反面更不曾見。

冷子興口中說到通靈寶玉，只是閑閑談及「有許多字跡」。

寶黛初見，惹得摔玉風波。然而亦未交待通靈寶玉具體情狀。

黛玉與襲人談及通靈寶玉，到底也未一見。

直到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方從寶釵目中，見得所鐫文字。正面為：通靈寶玉。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反面為：一除邪崇，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真相難尋，卻也正合《紅樓夢》全書之旨。「真事隱去」，「假語存焉」，「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二、莫失莫忘：莫失本心，莫忘本性。

莫失莫忘，深意若何？

莫失，經常被解讀為「丟失」。事實上，我曾經有很多年困於此意不得出。

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中，有一段情節：「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時便冰不著脖子。」

批語言：「交待清楚『塞玉』一段，又為『誤竊』一回伏線。晴雯、茜雪二婢，又為後文先作一引。」此已指出後文有失玉情節。

莫失之失，當然亦有此丟失之意。

然而，丟失意非關全書大宗旨。

莫失莫忘，其真意為：莫失本心，莫忘本性。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中，正文有言：「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驗了。」

所謂「被聲色貨利所迷」，正是言石頭於富貴場中、溫柔鄉里迷失了本心本性。

更明顯的是朱夾批：「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觀者著眼，方可讀《石頭記》」此處所謂「石皆能迷」，已是險險揭破全書主旨了。

整本書讀來，其中重要一意就是迷失：迷失本心，迷失本性。所以才要唱破：莫失本心，莫忘本性。

補天遺石本來「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可是卻在聽得僧道高談闊論之後，忘了補天之志，而欲「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

而於紅塵十三載後，更是「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進而入於「沉酣一夢」了。

入於紅塵是迷，迷失本性本性。而撒手懸崖是悟，是重歸本心本性。

三、失卻本心、忘卻本性全書人物命運之大關鍵。

1、對石頭來講，當然是著力描寫，作者聲聲提醒需「莫失本心，莫忘本性」的。而石頭之主，也可見到「莫失莫忘」之必要。如寶黛初見，兩人均是覺得眼熟，可是到底只是看來而已。並不能記起三生石畔一段因緣。

太虛幻境中一回描寫，十二釵身世盡在。雖未明言，但寶玉醒來，大概也就忘了泰半了。

2、甄士隱也曾做得一夢。夢中僧道明言：「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然而下面立刻寫道：「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

緊接著下文僧道登場，甄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

此時，則是士隱失卻本心、忘卻本性之時。而章回末，做《好了歌》注，並隨道人飄然遠去，則是覺之時。

3、賈雨村同樣如此。前一次為官「沽清正之名」後遭彈劾，大概還是頗想有一番作為，為生民立命的。而再次啟用，卻利用一切機會抓牢護官符、葫蘆判斷葫蘆案、用賈璉亦不齒的手段奪石獃子的扇子……凡此種種，再哪裡看得到當初「滿把晴光護玉欄」的胸懷？這同樣也是失卻本心、忘卻本性。

更細緻之處可體現失卻本心、忘卻本性的，卻是面對英蓮之事上。具體而微的一個情節，卻足以見大。

4、賈瑞雖出場不多，但正反風月寶鑒大概是每個看過《紅樓夢》的人都不能忽略的。此正照、反照，一者為了揭示讀紅樓之法，要能正看反看，要能注意真事隱去，假語存焉。二者也可表現出賈瑞失卻本心、忘卻本性。這又包括兩個層次：重色而輕生的偏差；看不透人生本虛幻、紅粉終化骷髏。

當然，整本《紅樓夢》，絕不僅僅這幾個人失卻本心、忘卻本性。

事實上，不僅《紅樓夢》，而且人世間最大的悲哀，大概就是忘卻了初心。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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