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江:柏拉圖的《克利托豐》辨析
復興古典 同濟天下
柏拉圖的《克利托豐》辨析
張文江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古典書院教師
摘要:本篇概述了柏拉圖《克利托豐》的主要情節,並對比《莊子?天道》中「士成綺見老子」一段,從而指出,《克利托豐》結束時蘇格拉底的沉默,與《天道》中「老子漠然不應」完全相通,由此進一步探討了哲人的言說方式。
在《莊子》探討課上,講老子與士成綺對話的時候(參見拙稿《析義》),有一位同學提到了柏拉圖《克利托豐》(Cleitophon)。這篇作品我過去沒注意,只是在泰勒《柏拉圖生平及其著作》中看到過,多少有些殘留印象。課後把原文找出來一看,不禁拍案叫絕,和老子回答士成綺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柏拉圖所有對話中,《克利托豐》是最短的一篇,結構非常清晰。我先把故事大致複述一遍。
蘇格拉底對克利托豐說,有人告訴我,你對某人說我講的很多都是錯的,卻把色拉敘馬霍斯講的捧上了天。
本篇只有兩個對話者,一個是蘇格拉底,一個是克利托豐。此外還有一個沒出場的人物,那就是色拉敘馬霍斯(Thrasymachus,用郭斌和、張竹明譯名)。在《理想國》(劉小楓譯《王制》、程煒譯《政制》)中,這個人是蘇格拉底的辯論對手。蘇格拉底和人討論什麼是正義,色拉敘馬霍斯插進來講,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338c,參加《高爾吉亞》483c-d)。在那場辯論中,克利托豐是次要角色,在色拉敘馬霍斯佔下風時出來幫過腔(340a-b)。在本篇談話里,他雖然走上前台成了主角,背後站著的卻是色拉敘馬霍斯。在古希臘語境中,這就是哲學家和智術師的對立,或者是辯證法和修辭術的對立。
克利托豐回答蘇格拉底說,沒有啊,我不是這樣說的,一定是傳話的人傳錯了。我當時說的話中,固然批評了你,但是也表揚了你呀。這樣吧,如果你願意聽,我把當時的講話重複一遍。你聽下來,就會發現自己錯怪我了。
蘇格拉底說,你能指出我的優缺點,那太好了,簡直求之不得。我一定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哲人應該聽得進不同意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如果對方有正確之處,一定能虛心接受。蘇格拉底願意聽取別人的批評,可以參照《天道》中老子所說,「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
克利托豐說,我聽你談話的時候,經常會耳朵一亮,覺得你講得太好了,像戲劇舞台上的神一樣。你講得好的有哪些呢?
比如你這樣說——一下是克利托豐複述蘇格拉底——眾人啊,你們要往哪裡去?你們正在做的是事情沒有一樣是對的。你們只知道拚命的賺錢,卻不知道教導你們的兒子去學習正義,他們將來會代你花錢。
其次,你又說,你們以為學習了文法、音樂和體育,就算受到了足夠的教育,其實那些離美德還遠著呢。你們鬆鬆垮垮不著調,會引起家庭中和城邦間的混亂,在戰爭中承受極端的災難。
第三,你還說,你們都知道正義好,不正義壞,那怎麼會有人自願選擇不正義呢。人怎麼可能選擇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呢,難道真的被快樂所征服嗎?所以,於家於國都更應該關注正義和不正義。
克利托豐複述的那些話,大體是蘇格拉底的老生常談,在《蘇格拉底的申辯》等篇中反覆出現。蘇格拉底宣稱未經審查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申辯38a》,把自己比作牛虻(30e),叮咬著雅典人不放。雅典人受不了他的聒噪(參加37c),最終還是選擇處死了他。然而,耳根總算清凈了以後,他們知道自己錯了,可是再也無法彌補了(參見30c)。
「眾人啊」,眾人指民眾、大眾,還有愚昧的意思,所謂芸芸眾生(mortals)。「你們要往哪裡去?」指匆匆忙忙,不辨方向。只關心自己的身體和財產,輕視自己的靈魂(29e-30b),其實是人世間生活的常態,好比中國相傳有一聯:「舉世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宋人集唐人句,見王茂《野客叢書》卷七)。由不懂正義的兒子代你花錢,指把上一代的家業糟蹋掉(參見《拉克斯》185a)。
《理想國》
學習文法、音樂和體育,不能等同於獲得美德。《理想國》中討論教育時,音樂和體育對應靈魂和身體,在中國或許相當於樂和禮。而故事包括在音樂中,文法(letters,orgrammar,戴譯「語文」)指「遣詞造句」以及「閱讀」的知識,應該從屬於故事,在中國或可相當於樂和詩(376e,參見411e,522a,《普羅塔戈拉》312b)。
在古希臘,城邦或人的不同部分,各盡其性分之所能,「各做各的事」(《理想國》433a-b,443c-444a),正義是判斷是非的標準。「被快樂所征服」之說,《普羅塔戈拉》有進一步的分析(352d-353e,354e-355,357c-e)。《理想國》副標題是「論正義》,正義是城邦得以成丅立的條件。
克利托豐說,你看,以上都是我說你的好話吧,我從來沒有說過它們錯。此外,你蘇格拉底還說,人不能只顧鍛煉身體而忽視靈魂,那就顛倒了主次。你還說,不懂如何使用自己靈魂的人,還不如做奴隸,由懂得這些的人代他們掌舵。這就是你所說的政治術,或者稱為審判術和正義。
與相關與身體的技藝比較,相關與靈魂的技藝是政治,其中與體育對應的是立法,與醫學對應的是正義(《高爾吉亞》464b)。正義是有益於靈魂自身(《理想國》613b),比金子的價值更高(336e)。由最優秀的人來管理那些不能自控的人,好比主人統治奴隸(參見590c-d)。這裡提到掌舵和政治術,指向蘇格拉底理想國中的「貴族政體」或「賢人政體」(aristocracy),最終指向所謂的「哲人王」(《理想國》499b-c,501e,《書簡七》326a-b)。國家的治理和管理,《天道》中討論時用的詞是「牧」:「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政治術和牧羊術相通,《理想國》(343b)和《治邦者》(268a-c,275b)都提到過,參考《齊物論》所謂「君乎,牧乎,固哉」。《春秋繁露》云:「君者,群也。」以中國文字學而言,君、君子和群,彼此同根同源,聲息相通,暗合著古代社會的政治結構。
然後克利托豐話鋒一轉,開始批評蘇格拉底。他說,這些你都講得很好,把我的胃口吊起來以後。我有心接下去聽,讓你繼續告訴我怎麼做,然而你卻到這兒為止了。
克利托豐說,我帶著問題到處去問,問你的那些朋友和追隨者,都沒有得到答丅案。我最想知道的是,下一步應該怎麼做,以及實行正義會有什麼效果,得到的回答各不相同。其中最厲害的一個人說,正義的效果就是在城邦中造成「友愛」(philia),真正的的「有愛」也就是「同心」(homonoia)。但是他沒有能夠說服我。
蘇格拉底的朋友和追隨者,不能等同於蘇格拉底。這些人的回答各不相同,固然出於認知的不同,而其中最厲害的人也並不全對。希臘詞有愛或友誼(philia),詞頭和philosophy相通,英譯friendship。同心或完全一致(homonoia),詞頭有共同(homo)的意思,英譯unanimity或agreement,中譯來自《繫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在城邦中的友愛和同心,在某種程度上,很接近儒家提倡的仁。仁就是愛人,仁就是二人,在人和人之間達成溝通。蘇格拉底朋友的回答,只相應了仁義的層次。《天道》所謂「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在九層次中仁義位居第三,在道德之下。
克利托豐說,最後我沒有辦法了,只能來問你。問你的朋友得不到標準答丅案,問你總歸可以解決吧。結果你的回答是矛盾的,你既說正義是損害敵人、幫助朋友,又說正義者永遠不損害任何人,他的全部行為對所有人有益。
在《理想國》中,提出「損害敵人,幫助朋友」的不是蘇格拉底,而是其他人轉述西蒙尼德的觀點。蘇格拉底不同意,逐步作了引申(332d),引導出正義對所有人有益(335e,參見342e,420b)。蘇格拉底真正反對的是「正義是強者的利益」,對此堅決作了批駁。然而,關於正義的兩個答丅案,也可以是不矛盾的。如果從中國思想來看,前者就局部而言,後者就整體而言。損害敵人、幫助朋友,在《易經》相應的是「剛柔有體」(《繫辭下》)。永遠不損害任何人,對所有人都有益,在《易經》相應的是「神無方而易無體」(《繫辭上》)。具體的每一件事情都有是非,最後的境界要另外考慮,《文言》所謂「乾始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如果是孔子,前者可以跟子路談,子路能理解損害敵人、幫助朋友,「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後者開始可以跟顏回談,由外而內,返回自身,「願無伐善,無施勞」。最後過渡到孔子本人,呈上出之象:「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公冶長》)。那就是過去、現在、未來,對所有的人都有益。就《莊子》而言,前者的境界是相濡以沫,後者的境界是相忘於江湖(《大宗師》、《天地》)。
克利托豐說,最後我終於看出來了,你很能規勸別人關注美德,善於弘揚正義,卻不是正義方面的專家。專家可以告訴我如何操作,但是你卻講不出這些。那就有兩種可能,要麼你自己也不懂,要麼你雖然懂的,卻不願意告訴我。
克利托豐到處找人詢問,模仿的是蘇格拉底。最終找出你說法中的矛盾,也是模仿蘇格拉底,用你自己的方法來對付你,好比即已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最終圖窮匕首見,他講出了結論:
克利托豐說,我完全絕望了,不得不去找色拉敘馬霍斯那些人,他會告訴我正義是什麼,比如說強權即正義。當然,我還可以給你機會補救,只要你告訴我應該怎麼做。在眼下,我只能這麼說,你對未入門的人有無比的價值,但是入門後如果想再走遠一些,你幾乎就是他通往美德和幸福道路上的障礙了。
好了全文到此結束。如果還需要補全所缺,可以借用《天道》一句話,那就是:「蘇格拉底漠然不應。」
以上撮述的本篇大意,並非確切的譯文。在語氣和用詞上有所替換,個別地方略有誇張,核心情節大體無誤。如果要深切把握全篇意義,仍然必須注意其間省略的細節,有條件的人應該追溯希臘原文。
《克利托豐》在歷代引起軒然大波。古代對此篇沒有懷疑,後來一般認為是偽作,近年來看法又有了變化(詹文傑《柏拉圖《克利托豐》詮疏,《世界哲學》2008年第一期》。偽作說的主要觀點是,對於克利托豐的攻擊,蘇格拉底不可能不加以反駁,否則不是默認他是對的嗎。在我看來,如果大體能確認這篇對話的時代,是否偽作並不重要,內容真不真才是最重要的。我認為此篇的內容是真的,跟《天道》中老子一對比,真是煥然而明。真偽其實是關乎內容的,從事考證的人研究證據時,不應忽略內容。殘篇說認為蘇格拉底以下會有一套話,把克利托豐駁得體無完膚。它包括兩種猜測,一是柏拉圖沒寫完就中斷了,二是雖然寫完了,但原稿遺失了一部分。我認為即使是殘篇,以目前的樣子出現,就按照目前的樣子解釋好了。如果將來有了新發現,那麼再根據新的文本解釋。目前的樣子我相信是真的,蘇格拉底跟老子的漠然不應,在思想境界上完全相通。
這場談話是由蘇格拉底主動挑起來的,但結束時卻選擇了沉默,這就形成了千古之謎。那麼,蘇格拉底為什麼沉默,我以為就是把答丅案留給後代「有耳能聽」之人。我只需要告訴你們,我是怎麼說的,他是怎麼說的,你們會得出自己的判斷。蘇格拉底和克利托豐的談話,沒有其他人在場參加,應該只有你知我知。然而,我怎麼說的是他口裡講的,他口裡講的卻又是我手中記的。所以無論如何要看到潛在的作者立場,本篇是哲人記錄下來的,這個身份不能忘記。把矛盾留給後代的人,相信有人聽得懂,這裡有著哲人的絕對自信,也是高妙的寫作手法。《天道》中來自說:「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宛轉相應,正是哲人的言說方式。我想達到柏拉圖那樣程度的人,絕對有超越時空的思想,完全知道會有人懂的,用不著把每句話都解釋出來。莊子《齊物論》也說,「萬世以後一遇大聖而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三十萬年以後有人能理解我,像早晨和傍晚碰頭一模一樣。
為什麼蘇格拉底對克利托豐不能談下去。因為克利托豐在洞穴之內,蘇格拉底在洞穴之外。如果洞穴之外的人把話對洞穴之內的人全盤托出,他一定能把它解釋成洞穴之內的東西,而且把政治哲學變成政治神學,把批判性言辭變成新的權威。在洞穴之內往往有兩個特徵,特徵之一是問效果,你探究的這套東西有什麼實用價值嗎?效果當然是絕對有的,但是它的效果在洞穴之內的人的想像之外。特徵之二是問方法。你最好從頭到尾下一個嚴密的定義,然後告訴我如何操作,比方說打坐一小時、腿應該盤一盤之類。然而,問效果、問方法,都是試圖把自覺自悟的修持變成外在限定的戒條,《天道》中老子所言:「吾服也恆服,吾非以服有服。」此一切摒棄的極深之義,他人如何得知?美德只能來自對美德的持續關注,在《理想國》中,蘇格拉底引述「命運」女神的話說,在人的一生中,「不是神決定你們的命運,是你們自己選擇命運。……美德任人自取。每個人將來有多少美德,全看他對它重視到什麼程度。過錯由選擇者自己負責,與神無涉」(617,用郭斌、張竹明譯文)。所以克利托豐問效果和方法,蘇格拉底只能漠然不應。而色拉敘馬霍斯之類的智術師或者專家,就是以這方面的權威自居。你希望賺錢,我傳授你賺錢的方法。你喜歡國學,我教給你國學的概論。開班收費發證書,你再去轉授別人(參見《理想國》493a)。把蘇格拉底的話從洞穴之外解釋到洞穴之內,就是要把哲人變成智術師,把辯證法變成修辭術。辯證法是向上探索的,知道這件事原來我不懂,本身就是辯證法的效果。修辭術來自辯論或演講,它能夠在眾人面前談論任何主題,通過勸說使人信服(參見《高爾吉亞》458e)。辯證法用問題作引導,修辭術以回答來封閉(參加《理想國》337a,338a)。蘇格拉底只是教人關注正義,沒有明確告訴你什麼是正義,或者怎樣做才是正義,因為這必須另外走一條困難而長遠的路(《理想國》435d,504b),參照《秦風?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談論的結果可以是一無所獲(《理想國》354b),卻依然還是有意義的。《天道》中老子講過一句話,真是好:「邊竟有人焉,其名為竊」。活動在邊境上的那些走私之人,想把洞穴之外的東西偷竊到洞穴之內去。
回過頭來討論哲人的言說方式。《論語?鄉黨》描述孔子的日常生活狀態,也注意到他在不同場合中的言說。開篇就是「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難道孔子真的不會說話嗎,那麼《論語》到底是誰講出來的?但是孔子在父老鄉親的聚會中,他不怎麼說話,整體氣氛很和諧。孔子知道,父老鄉親不要聽你的仁義道德,他們聚在一起就是喝喝酒,議論些家長里短,談談今年的收成。在這個場合里,孔子也會插些話,總體比較沉默安靜。洞穴之外的人在洞穴之內怎麼辦,「恂恂如也」,不怎麼說話,這才是出入無疾的高明。不僅在公共場合,即使是個別的談話,孔子也是看情況可說可不說,《論語?衛靈公》:「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孔子比較地放開說話,那大概是和學生相處的時候吧。
在《楚辭》的《卜居》中,屈原為了楚國竭知盡忠,卻遭到了權臣的排斥。他心煩意亂,不知道如何是好,於是去見了太卜鄭詹尹。「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屈原講了一段非常漂亮的文辭,主要的意思是兩難。其中「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就是所謂的「講真話」,人當然不應該講假話,然而講真話要危身,又怎麼能夠隨便提倡。真話要到言外去聽,言內怎麼能聽到真話,何況你又知道怎樣分辨真假呢。即使你想聽真話,我也不一定講,蘇格拉底就沒有給克利托豐講真話,只是「漠然不應」。當時的是非完全顛倒,「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屈原鬱悶極了,只能通過傾訴來平衡心理。鄭詹尹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你的問題沒有最終答丅案,完全在於你自己的判斷。最後的這句話最好:「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事。」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對此無法推算出來。屈原提供選擇的兩條路,都是他事先限定的,他其實不可能選另一條路。然而為什麼非要走這兩條路呢,兩條路都在洞穴之中。
《莊子》的文章往往只有上半截,沒有下半截。《人間世》中孔子和顏回的討論,討論到後來衛國去了嗎,沒有說。原來沒有下半截,下半截全在你自己。如果你上半截對了,下半截無所謂,無所謂錯。如果上半截沒有弄清楚,即使你去衛國當了大官,那依然還是不對。其實不僅《人間世》,世界上所有好書講的都是上半截,不可能從頭到尾交代完整,因為下半截全在你自己。怎麼樣把這個洞穴捅破,很少有人完全參透,一般都是換個大一點的洞穴。最後的東西永遠不能講,必須由你自己判斷,由你自己悟出來。所以禪宗永遠都是旁敲側擊,永遠是指出向上一路。他不會跟你講出來,最後的東西永遠不在語言上,在你每個人體會到什麼程度。「專家」(epistemon,expert)指知識的佔有者,這裡也可以作為智術師的別名。然而,熱愛知識、追求知識和把持知識完全不同,《天道》中老子有言,「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為脫焉」。在philosophy的名義下,既可以相應於哲人,也可以相應於哲學教授。哲學教授雖然也有作用,但是他不考慮在希臘這個時代,蘇格拉底對誰講,如何講,以及目的是什麼,他只有考慮文本,終究捅不破這層紙。哲學以探討真理或正義為指歸,然而走進門後卻永遠找不到,除非把這扇門拆開來,回到哲人愛智慧的古義上去。
《克利托豐》和《天道》彼此映襯,在東西方之間互相顯明。柏拉圖(約前427-前347)和莊子(約前368-前289)時間接近,莊子的年代稍微靠後一點。《克利托豐》中蘇格拉底和《天道》中老子,在言說方式上有同有異。前半段兩者相同,蘇格拉底和老子都是「漠然不應」。「天道」中老子「默認不應」以後,士成綺思想轉彎了,他再來找老子,於是老子又說了一段。我的理解是老子的慈悲,由於老子的慈悲出於莊子筆下,那麼就是莊子的慈悲。這也跟中國對人性的認識有關,世界上沒有本來意義上的壞人,只不過有所拎不清罷了。對於人來說,人人都有不同程度上的無知。哲人和眾人的區別在於,眾人以無知為有知,哲人則「自知其無知」(參見《申辯》21d)。這也是符合蘇格拉底「沒有人自願選擇惡」的觀點。蘇格拉底認為,行善本身就是幸福,而施惡出於無知和缺乏教育。如果自己知道就不會有惡了,因為做壞事對自己不利,尤其對靈魂不利(參見《普羅塔戈拉》345,358c-d)。可以提出兩個假設。架設一,如果士成綺後來沒有轉彎,他不來了,那麼老子也不會再說,《天道》這一段就和《克利托豐》結構相同。老子「漠然不應」以後,士成綺回去想想不對,第二天再來找老子。思想中的缺陷居然調整好了,他感到很奇怪,不得不再來問問為什麼。如果士成綺回去就不來了,以下老子的這段話是沒有的。如果是那樣,也就是莊子更簡潔,對智力的要求更高,而讀者也更難琢磨。
假設二,如果蘇格拉底對克利托豐說了怎麼辦。如果說了,對話中的緊張就消失了。可以參考《莊子?庚桑楚》,南榮趎去問庚桑楚,說我年紀大了,非常想知道,怎樣做才能獲得你說的成就。庚桑楚告訴他:「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這三句話其實也是口訣,但是講了以後沒有效果。因為庚桑楚不明白,不到程度是不能講的。南榮趎耳朵雖然聽到了,但是沒有入心。庚桑楚的教育失敗,把一個人弄僵了,成為了半成品。還好老師上面還有老師,於是南榮趎走了很長的路去找老子,結果老子用了一個極複雜的程序來清理他。南榮趎是不是明白了呢,最後還是沒有說。老子講的內容極其精彩,然而下文又是切斷的,留給後來「有耳能聽」的人。
《克利托豐》中蘇格拉底不願意回答,《天道》中老子只是「漠然不應」。前者是蘇格拉底的壁立千仞,後者是莊子的慈悲施捨。在《克利托豐》中,克利托豐沒有轉彎,蘇格拉底只能漠然不應。考慮到忒拉緒洛斯(Thrasyllus)所編的「九卷集」中,《克利托豐》作為四聯劇之首,其後為《理想國》、《蒂邁歐》、《克利提阿》,那麼蘇格拉底的漠然不應,意義就更為深遠。《克利托豐》的不再言說,和《克里提阿》的突然中斷,尤其遙相呼應。在《天道》中,儘管士成綺性格很糟糕,但是他一直在思索,一旦時機成熟,給老子的氣場一衝,這個彎子就轉了。老子「漠然不應」以後的言說,和蘇格拉底的原則並不衝突。因為老子只是自始至終地無為,他不是想好「漠然不應」,他就是「漠然不應」。後來士成綺變化了,他也跟著變化了。老子前面的「漠然不應」和後來的演說,其間貫通的「一」。老子沒有把「漠然不應」當成一種教育方式,儘管這樣做事實上是一種教育方式,孟子所謂「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告子下》)。這個東西確實不能說或不能教,如果老子期待「漠然不應」產生效果,那麼「漠然不應」就不會有效果。所以永遠不能說破,蘇格拉底沒有說破,就到此為止了。方法永遠不是事先說,事先說方法,就是實現為失敗找借口。頭懸樑錐刺骨可以學會,但是通過教育而獲得自由,這難以學會。士成綺自稱「百舍重趼而不敢息」,我那麼辛苦地走過來,你總應該告訴我吧。然而撒嬌沒有用,百舍重趼跟懂不懂,完全沒有關係。你就是從外星球來,老子還是「漠然不應」,不會給你放點口風,同情同情你。儘管百舍重趼之類,事實上還是有點關係,所謂功不唐捐,但是你要它起作用,它就不會起作用。禪宗永遠不會說,所謂「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五燈會元》卷十三洞山良價章次)。所謂「任從滄海變,終不為君通」(《五燈會元》卷十二道吾悟真章次)。完全堵死這條路,滄海桑田都可以變化,要我口中吐一句話給你,不可能。所以禪宗是極其尖銳的感應,《永嘉證道歌》所謂「迷即凡,悟即佛」,沒有半迷半悟的第二條路。這就是所謂的刀鋒,絕對義不容情。
蘇格拉底非常願意接受批評。這個態度是真是假呢,在我看來是真的,儘管能夠直接聽取的批評非常少。因為哲人時時刻刻在尋找自己的漏洞,這樣才能使自己變得更好(參見《高爾吉亞》486d),這其實就是修持。對於普通人來說,雖然也很願意提意見,但是一般搔不著癢處。他們所能看到的內容,哲人往往早就考慮過了。有時你所看到的不對,往往是你的眼光不對,比如士成綺上門時,在他眼中的老子。那麼哲人是不是能給普通人提意見呢,提意見雖然有益於他人,但是一般人聽不懂,而且不願意改正。我有一個經驗公式,不過肯定是意見,而不是知識。那就是所謂三歲看終身,一個人如果犯了錯誤,你去看他,幾乎一輩子會犯同一類錯誤。而且你越是指出,他越是不改,因為他需要用錯誤來肯定自己,用失敗來尋找借口。有些人可以在某些局部有所調整,有所改正,那麼他一生就會兩樣,這樣的人不得了。脫胎換骨或全部改正的概率很低,但是有些人會有所改正的,改的人不得了,即使局部改的也不得了。宋明理學提出的變化氣質,雖然作用不能過分誇大,還是可以作為理想。所以我的經驗公式不能說死,希望能有局部改正之人。人之為人,就在於能夠反思乃至改正自己。《論語》評述顏回好學,有兩個標準,「不遷怒,不貳過」(《雍也》)。「不遷怒」指提升和消化負面能量,不轉移與別處和他人。「不貳過」太難了,真的看清楚了,一定要不貳過,否則侈談改正,反而會加強舊習。
我在這裡要講一個結論,老天爺也非常奇怪,如果你事先為自己找好借口,那麼就一定失敗。《孫子兵法?形篇》有言:「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試圖僥倖打一仗,然後看結果,那麼就肯定失敗。所以必須事先想周全,杜絕失敗的可能。
本文摘自劉小楓先生主編《古典研究》第二期。
文中配圖來源於網路
責任編輯:柯秋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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