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童話有多遠

大作家小故事

遙遠的童話

何存中

那時硝煙已經散去，鮮血已凝就絢麗的朝霞。

大軍南下，每解放一個縣城，就要留下一批人在地方工作。我奉命留在鄂東S縣，擔任縣委書記。

我的妻子在大別山一次戰鬥中犧牲了。她給我留下了三歲的女兒明眸。我含淚和戰友們埋葬了我的妻子，把她葬在杜鵑花開放的崗頭上,我沒有讓我的女兒明眸看到這個生死離別的場面。

那時候的孩子似乎沒有現在的孩子眼淚多。也許是乳汁缺乏抑或是沒有喝健力寶娃哈哈的緣故。我的明眸向我要媽媽的時候，兩隻眼睛被淚水滋潤著像兩顆帶露的葡萄，又像是兩顆黎明前久久不肯隱去的星星。

「爸爸，我要媽媽……」

「你把媽媽藏到哪兒去了，爸爸？」

夜裡，我的女兒明眸像貓崽一樣偎在我的懷裡，反覆地問我。

面對那兩顆帶露的葡萄和時時閃耀企盼光芒的兩顆星星，我的心碎了一次次。我抽著煙，吸得滿屋煙霧繚繞。我的明眸，偏做著夢。那個溫柔聰穎的人兒哪裡去了？我只得剪接那鮮血淋漓的一幕，把該空白的空白起來，編織成美麗的童話，饋贈給我的孩子。

我說：「明眸，你媽媽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執行任務去了……」

明眸問：「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到你懂事的時候……」

明眸說：「爸爸，你教我懂事。」

我拍著孩子，說：「孩子，快睡吧，媽媽在夢裡等你……」

於是，我的明眸笑了，用手背抹乾眼淚睡了。

那段是非常時期，工作艱苦而緊張。白天我帶領縣大隊四處剿匪肅反，晚上卧室便是我的辦公室，一部黑色手搖電話機就裝在床頭，無論何時，只要電話鈴一響，我便馬上躍起帶領隊伍投入戰鬥。

於是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只要一有情況，為了安全，我便把我的明眸鎖在卧室里，幾袋餅乾和一瓶開水，伴隨著一個默默的小人兒。

我始終沒有弄明白我的明眸那時的童心世界裡，為什麼有那樣一片如夢的神奇？她小小的人兒，何以從裝在床頭的那部手搖電話機得到啟示？直到後來我才記起，每當我和外面通電話，她就如痴如醉地盯著，臉蛋興奮得像一個熟透的蘋果。

金色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來了，放射出萬道光芒，將木窗欞染紅了，那個默默的小人兒醒了，床上不見了她的爸爸，她就知道她的爸爸在她做夢的時候已經挎槍出去了。她就知道房門鎖了，她就知道不哭不嚷。她用小手背，將她的眼睛揉得又亮又圓。這時候她看見了被霞光染得通紅通紅的窗欞，外面的世界太誘人了。她來到窗前，手握著那窗欞，遙望太陽升起的地方……好藍好藍的天；好闊好闊的地。太陽在那遙遠的地方紅紅地亮……那個小人兒看呆了，她想起爸爸的話：她的媽媽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執行任務去了。她終於看見了那個美麗的地方。她想，這時候媽媽也該醒來了，她的床頭一定也像爸爸一樣，裝著一個電話機。

那個沉默的小人兒，發現這些，興奮極了。她抓起電話機的手柄便搖，小手兒拿起話筒便喊：「媽媽——我想你呀！媽媽……」

那時候S縣郵局坐落在綠樹蔭翳的小院子里。木結構的一棟小樓，數十棵桃樹楊樹高出樓頂，把座小樓篷在美麗的陰涼里，就在底層臨窗的電話總機前，頭戴耳機坐著位年滿18歲的姑娘；總機上一排銅板掉下來一塊，她嫻熟地用左手指合上銅板，右手插上通話插頭，於是她就馬上聽到了那一聲呼喚：「媽媽，我想你呀！媽媽……」她渾身一震，感到心底的一扇閘門突然打開了，那是一扇從未開啟的閘門，流淌著異樣新鮮而又惶惑的情感。她滿面通紅呼吸急促。她趕緊拔掉通話插頭。

第二天，依然是旭日東升的時候，依然是霞光染紅窗欞的時候，總機上那塊銅板又摔掉下來。她嫻熟地合上銅板插上通話插頭時，她又聽見了那聲呼喚，「媽媽——我想你呀！媽媽……」她彷彿有點生氣了，但她終究沒有生氣，只是拔掉了插頭。她把這個秘密藏在心房。她知道這個電話通向的地方。

下班了，她覺得應該走一走，去提醒那個地方的人，應該好好地保護電話的嚴肅性，應該好好教育他的子女，不要因為子女小，而放縱她。

她就那樣帶著楊樹的芬芳，帶著楓葉的綠蔭來訪了，找到了縣委會臨時辦公駐地關帝廟裡。當然她沒有找到那個孩子的爸爸。她停在那個落鎖的寢室門外，透過窗戶，她看到了趴在床上，抱電話機進入夢鄉的那個小人兒。於是她就什麼都明白了，沒有什麼可說，也不該說什麼。她默默地沿著方磚鋪成的路，走回了那幢篷在陰涼里的小樓……

那時候，春正濃正酣，嘩嘩作響的陽光，把粉紅的桃花瓣鋪了一地，枝頭正孕育著新生的光芒……

幾天後，我知道了這個情況，心裡很不是滋味。儘管忙，我還是決定抽時間去向這位姑娘道歉，就在轟轟烈烈的春天，轟轟烈烈地孕育新生的時候，我去了。

走進那幢篷在陰涼里的小樓，我放慢了腳步，怕踏碎了它的寧靜。我站在桃樹後看見了年輕的她，她頭戴耳機，端坐在總機前。

那時候我看見總機上屬於我的那塊銅板又掉了下來，那個美麗的姑娘，嫻熟地合上了銅板，插上通話的插頭。

我正要疾步上前，我聽見了我女兒明眸的聲音：「媽媽，我想你呀！媽媽……」我看見她手護著耳機開口了，她說：「孩子，我也想你……」我看到她那豐滿的胸部急促地起伏著。

明眸哇的一聲哭了，喊：「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

她握話筒的手顫抖著，說：「孩子，等你懂事的時候，你的媽媽就會回來……孩子，別哭，媽媽忙，聽話，要是想媽媽想急了，就打電話。」

我有什麼可說呢？我能說什麼呢？我踏著春光百感交集地走出來……

過不多久，我便調到了省城。世事滄桑，40多年，在我的腦海里，多少槍林彈雨出生入死的故事都褪了顏色，唯有這個童話在那遙遠的記憶里鮮艷如初。

我的孩子早就懂事了。

我孩子的孩子也該懂事了……

作家檔案

zuojiadangan

【圖片來自網路】

本文載於《軍事故事會》2017年第2期

主編：丁曉平

編輯：宋 瑋申思萌宋園園

插圖：趙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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