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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終人散·吳湖帆

陸蓓容,生於1987年4月。曾就讀中國美術學院美術史系,先後獲本科、碩士及博士學位。專業為中國古代美術史,業餘從事散文寫作,作品曾載《人民文學》等雜誌,並在《文匯報》、《文學報》等處長期撰寫專欄。

這年頭說自己在思考傳統,聽起來簡直像自黑。不過,生計所迫,我真的在思考:何以傳統有時強大到難以推翻,有時又脆弱得風吹就倒呢?實在想不出完整的解釋,只能簡單打個比方來說明。

想像一條從水草豐美之地誕生的小河。它有豐富的源頭水,一路由高就低,平穩歡快地流下去,這就是一條健康的河流。當流量流速變大,漸漸把河床上的沙泥帶進水裡,河道原貌就這樣一點點輕微地改變,但水的方向並不突然扭轉。一個歷史悠久、發展平緩、沒有受到嚴重外力作用的傳統約略如是。譬如古詩,或者就說唐以來的格律詩吧,一千年來當然仍有種種曲折的走向,但只如去年沙嘴是江心,行船的人早已見慣不驚。

仍想像這樣一條小河。起初它好好地流著,忽然遇到一段漫長的黑暗山崖,不得不穿石入地,成了暗河。譬如秦代焚書坑儒,六經皆受此厄,但有人悄悄把《尚書》、《論語》等藏入孔子宅壁,至漢朝始得發現。由暗轉明問題甚多,河底遍布礁石,水流突然湍急,一時間紛亂無序。假如更不幸些,很快又從山中跌落谷底。譬如今日崇儒,明日轉而尊法,大家只好陡然轉變方向。但一代人就像河裡的水一樣,不可能在某一節點全部更新換代。你將看見人們不得不適應形勢,突然開始討論新的話題,寫「新的文學」,做「新的研究」,儘管從思維到語言都仍其舊。直到這一代人過世,下一代聽過父輩故事的人也過世,再下一代,才算翻篇。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書畫材質脆弱,本來就不易保存,一經戰火便毀傷嚴重。因此代代後人都要感謝前賢竭力保存故物,才使早期的藝術作品不至於統統葬身亂世,成為永遠的傳說。其實,就算隔幾百年毀一次,收藏這條河流,也不過有著豐水期和枯水期的區別,畢竟也有新的書畫家不斷創作,不斷過世,其作品終將成為值得收藏的對象,就像各種支流匯入主幹河道一樣。就研究者看來,這傳統本來就算是一條健康的河。

但攤上乾隆老兒的積極收藏,主幹枯涸太快,支流補水跟不上,就像誤入沙漠,魚鱉蝦蟹頓時饑渴難當。晚清的書畫市場,但見人們饑渴地蹦躂不休,水很快就渾了。過去大家多少認可的規範和常識漸漸少人知道,很多沒有來頭、憑空冒出來的作品,在新晉藏家眼裡,竟也成了稀世之珍。只有世家子弟還維持著某些水準,像河流悄悄留在路上的一個個小湖泊,它們閃爍著最後的光芒。

蘇州有個潘家,父子倆都愛好收藏。父親的書畫著錄經過兵火,保留不全。在殘本里收有不少揚州八怪的作品,格調比較親民。兒子就比較幸運,留下完整的書畫過眼錄。雖然不全出己藏,但足以使人了解嘉道年間蘇州地方的書畫流通情況。翻翻這書,你將愉快地發現,明末諸家的作品,當時還不太難看到;即使元代名家,也還偶爾有之。也許有點意外地,你還會意識到,士大夫對當時流傳在本城的名跡大抵有所耳聞。小潘就這樣看到許多作品,也留下不少評論。隔了幾代,到了清末。這潘氏家族有個女兒,嫁給了同城吳家一位封疆大吏的嗣孫。這位小哥兒名叫吳湖帆。他幼少時備受寵愛,得到諸多家藏寶物。不過年紀太小,趕不上科舉的末班車,中學畢業時已是民國元年。

拜父族妻族兩大世家遺澤所賜,吳湖帆以書畫出名之外,也漸漸成長為鑒定家和收藏家。他身後留下日記、隨筆、書跋及書畫記。儘管日記僅存1931年—1939年這八年,仍是我們最為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其創作及收藏兩方面的情況,都可據此想見大略。他的《丑簃日記》以公曆編次。前數年不全,1937年多記抗戰形勢,1939年又多記潘氏夫人病亡前後事。唯有1938年(民國二十七年),前半年日記完整,後半雖稍蕪雜,且多補述,然除八月未記、十二月抱病外,亦較為完全。在每一個月內隨便抄些例子,不難知道他平時都做些什麼:

二月十九日,鑒定鄧實帶來的王蒙《煮茶圖》,以為與自家所藏《松窗讀易圖》為同時所作。又指劉松年《香山九老》畫卷,當為明人偽本。廿五日,鑒定鄒喆、華喦、羅聘畫作。這天又細讀《煮茶圖》,發現王蒙與宇文公諒的題字如出一手,頗為可疑。次日鑒定唐寅扇面五個,以為只有一真。廿八日鑒定沈周陳淳書畫合卷真、王維《劍閣圖》偽。

王蒙《煮茶圖》

三月十五日,估客來,吳氏留宋人紈扇一頁。廿一日,鑒定估客攜來畫作,真而不佳,未買;廿三日,參觀書畫會,購舊拓碑帖二種,並買清人對聯六副。次日再買一副,並代人買數副。廿九日往孫伯淵處,買清人扇面若干,又建議潘博山購入李流芳畫冊、王麓台題畫稿。

四月二日,鑒定許源來所攜畫作。七日,估客攜王鑒畫來,因太貴,僅能一飽眼福。又經眼王鑒橫幅、蔣廷錫蘭竹。托估客售去大田黃石章一。

五月六日,為孫仲淵鑒定戴進作品,偽作。七日過目王翚山水,貴不能買。又鑒定文徵明《玉蘭圖》一本為真,因其殘破不堪,遂得以己作一幅換之。十日經眼顧鼎臣、嚴嵩書卷,又以貴不能買。

六月八日,帶倪瓚作品三幀往訪王同愈。二十日,估客攜來惲壽平《瑤圃九芝圖》。吳氏以為真跡,即購留之。孫邦瑞贈以程嘉燧扇面。廿六日,徐邦達帶來黃公望《九峰雪霽圖》照片,以為斷然真跡。吳湖帆看後,以為筆致無力,款亦不佳。儘管有梁清標鑒藏印,也未必是真跡。又稱梁清標的鑒賞能力在安岐之上。此日與蔣谷孫書畫、文玩易換甚多。三十日,與徐邦達考證仇英生卒年,無果。又考訂故宮所藏宋畫《山市晴嵐》,以為作者必燕文貴無疑。

黃公望《九峰雪霽圖》

七月一日,經眼張穆、趙之謙、查士標作品,並鑒定《磚塔銘》。四日,經眼姚公綬、孫克弘、改琦作品。五日鑒定文徵明、八大山人、王原祁、張元舉作品。八日經眼蕭雲從父子、傅山作品,及明拓真草千字文一本。十一日經眼吳讓之書法。十四日經眼明十一家題山水軸、文嘉、沈周、明人畫扇。次日又經眼王鑒、石溪山水。又次日經眼王蒙作品。廿四日見吳偉業、冒襄書畫合軸。廿八日,購王鑒仿古山水十二家冊。

八月二日,經眼董其昌畫作。

九月三日,買黃公望畫、陳洪綬、邵彌、黃姬水、王谷祥扇,劉墉對聯及林良畫作。又受贈關思畫扇。同日鑒定陳洪綬八開畫冊中僅兩頁為真,並欣賞宋拓《松桂堂帖》。欲購吳歷畫竹,議價未合。七日,鑒定方從義《溪亭清興圖》為真,又經眼明遺民集冊一。廿日補記:購入陳洪綬《六佚圖卷》。觀李忠文詩卷、楊維楨書法、石濤、新羅畫作。

十月十五日補記,中秋觀石谷《夏山煙雨》圖卷,並與孫邦瑞合購。收潘博山所贈《範式碑》拓本,以清人書札還報之。經眼蕭雲從、陳撰、吳鎮、錢選、倪瓚、王鑒等作品,真偽雜出。十八日,經眼王翚、項聖謨畫作。次日經眼文嘉、陳淳畫作、王昶對聯。又鑒定王原祁一畫為偽,並睹李子云《維摩說經卷》。廿四日,經眼明人扇冊四十八頁,及邵彌畫軸。鑒定盛懋絹本作品一幀為偽。得王谷祥、朱朗、謝道齡三扇。補記前晚所見郭天錫《高雲密樹》卷為真。三十日,經眼翁同和、黃易書畫。

十一月六日補記,以己藏沈周、文徵明書畫扇贈人,其中文徵明一扇已

舊蔽。七日,從陶湘受贈《李太妃墓誌》拓本。八日,託人代售己藏乾隆御書。十二日,回贈陶湘《文安縣主志》拓本,許姬傳為吳氏代售藏品若干。二十日,經眼王時敏畫軸,欲購無資,乃售去惲壽平畫作一件,以資貼換,同日又買惲壽平畫扇。廿六日,經眼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殘卷,大喜過望。又收錢選、方從義畫作,及宋元人橫冊四五幀。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細讀這些摘記,你將驚訝地發現,直到抗戰之初,竟然還有如此多的古代書畫流通在上海地方,鑒定家還是可以從估客和朋友那裡比較容易地看到它們。但同時你也將悲痛地認識到,保真無疑的作品實在不多,更多的是真偽雜出,或者全然靠不住。日記簡略,常常只有結論,而沒有鑒定過程,但很顯然,吳湖帆也會從優劣去判斷真偽,這與前輩們並無不同。

可是,大致可以說,吳湖帆的追求與某些前輩已經不太一樣。他對高古沒什麼執念,不再一味地追逐晉唐宋元。顯然他相信真跡存在,但整整一年中,除了給一幅假王維判死刑外,早期的大名家幾乎沒有進入日記。他所注意的是明清名家,和「非名家」。清初四王的作品,當時炒到天價,貴不能買是常態。於是他買些什麼呢?清人的對聯,殘破的文徵明畫卷,偶爾一兩件惲壽平、王鑒和王翚,以及各種明清小名家的扇面兒。前邊說到,書畫收藏的傳統漸漸枯涸之際,饑渴的人們把它撲騰成了一段濁流。但這濁流影響不了吳先生。比起常常烜赫到嚇人的晚清書畫著錄,他沉穩得令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如你所見,從日記看來,民國年間的書畫生態變化不多。照舊是估客上門、朋友酬應,藏家也會獲得贈禮,有時以物易物,乃至以物易錢。但你不妨看看吳先生送出和收到的是些什麼:明清扇面、墓誌拓本、清人書札。沒有早期名跡,除了沈周文徵明,也沒有別的大名家。這不免使人猜想,也許大家都在認清現實,並且冷靜下來。冷靜的好處是,大家能夠平靜地欣賞討論明清作品;換句話說,它們的真偽只是是非問題,不大牽涉別的因素。可是,想像一下,假如我說現在一小段在浙江博物館、一大段在台北故宮的這一本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是假貨,只怕還沒等專業人士出來掐架,愛國人民就會爭先恐後用唾沫淹死我。

毫無疑問,重要的早期書畫作品往往牽扯無數問題,比如人民的感情。無巧不成書,浙博這一小段《剩山圖》,還真出於吳湖帆的舊藏。這件事也記錄在一九三八年的日記中:

曹友慶攜來黃大痴《富春山居圖》卷首節殘本,真跡,約長二尺,高一尺半寸,一節中有經火燒痕迹三處,後半上角有吳之矩白文印半方,與故宮所藏卷影本(余前年見過真跡)校之,吳之矩印無絲毫差失,後半火燒痕迹亦連接,且故宮藏本前半每距六七寸亦有火燒痕與此同,逐步痕迹縮小,約有二三尺光景,可知此卷前之半經火無疑……

得到這樣一卷寶物,吳氏當然十分珍惜,請人刻了「大痴富春山圖一角人家」的印章。但名跡入手總有人知道,不久後人民當家做主,在公即正義、私即罪惡的幾十年里,民國收藏家及其後裔紛紛向博物館捐贈藏品。無數躲過戰亂、躲過水火、躲過乾隆皇帝和外國侵略者的民間書畫,終於都成了國寶。可以系統地防火防盜防霉壞,從保護作品的角度,肯定是件好事;有時輪換著拿出來掛一掛,做公開展示,如果觀眾有心,也確實有很好的教育作用。不過對於又兩三代後,重新想起疏浚河道,讓傳統繼續流淌下去的新一代收藏家,局面變得難多了。現在,不要說系統地了解早期風格,甚至不要說一個黃公望,即使明清精品,也常常只能隔著玻璃柜子看啦。

再也不會有帶著書畫到你家來的商人。就算有,他也未必敢在沒成交前就把作品留下,任你盡情觀看一個月。也不再有大量的鑒藏圈子,使你在朋友家做客時,很有機會欣賞某些名跡。我常常覺得一點兒可笑的凄涼。漫說沒錢,就是有錢,也不想踏進這條波瀾跌宕的河道——我連討論它的乾涸都不願意,因此總是拖延著,不想「做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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