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雙星與漢匈戰爭（5）：慨然泣下大風歌

第一章·大風起兮雲飛揚

五、慨然泣下大風歌

為將者，善敗者終勝。劉邦在與項羽的對峙中就充分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善敗」的統帥。而在白登脫圍之後，一向果敢的劉邦痛定思痛，馬上做出了一系列措施：

他首先將此前派去偵查匈奴虛實的十幾個使者即刻斬殺。回到廣武后又釋放了婁敬：「我當初沒有採納您的建議，以致受困平城，是我的過錯。」漢高祖的胸襟由此可見一斑。不要認為這是個自然而然的事情，四百年後，田豐在官渡之戰前幾乎複製了一遍婁敬的遭遇，勸阻袁紹出兵而被囚禁，而後來從官渡大敗而歸的袁紹又是如何對待田豐的呢？

然後劉邦留下樊噲等將士繼續平定代地的叛亂，自己回到了中原。回長安之後自然少不了論功行賞。婁敬因直言勸諫被封關內侯，陳平由戶牗侯改封為五千戶的曲逆侯，在樓煩掃蕩成功、並領著步兵大軍增援平城逼退冒頓的周勃，則陞官至太尉——理論上的漢朝最高軍事長官——這還不夠，在劉邦死前，竟直接讓他一介武夫成為託孤重臣，這或許就是因為周勃這一戰給劉邦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可靠吧。

劉邦以失敗者的身份回到關中，卻收到了丞相蕭何送的大禮——位於新都城長安的未央宮終於落成了。劉邦見宮殿氣勢宏偉，卻一點沒有喜悅的心情，反而怒斥蕭何揮霍過度。蕭何知道劉邦並非真心討厭這個宮殿，只得好言勸解。漢帝國自此建都長安城。

漢未央宮復原想像圖

劉邦雖然喜歡作樂，可他的心腹大患還在北方。此時雖然名義上漢朝已然一統，但是諸侯林立，之前的幾次叛亂也著實讓人憂心忡忡，如果再度發生內亂，而匈奴趁虛而入，漢帝國會遭遇比平城之戰更大的危機。於是劉邦找來婁敬商議。婁敬也沒有辜負劉邦的期望，他從匈奴回來後，早就想好了應對的策略，於是面對劉邦的疑問，他提出了一個幾乎影響了中華兩千年的民族政策。

婁敬分析到：「天下剛剛安定，士卒疲於戰事，此時不宜再大興刀兵；冒頓殺父自立，娶後母為妻妾，崇尚武力，也不可能用仁義來感化他。只能從長遠計議，讓他的子孫臣服於我們。」然後他話鋒一轉：「臣確實有一個對策，但是只怕陛下不肯。」

「如果真的有用，我有什麼不肯的！到底是什麼辦法？」

「和親。」

「陛下若真的能將嫡長公主嫁給單于做妻，並且將豐厚的財物贈送給他，蠻人見到漢人公主嫁妝如此豐厚，肯定羨慕不已，那麼大公主生下的孩子，以後也肯定是下一任單于。為什麼？因為匈奴人對大漢的貪念，就在財寶而已。陛下每年用大漢富餘而匈奴缺少的財寶贈送給他們，並派能言善辯的使者教會他們禮節。那麼冒頓在位時，當然是您的女婿；冒頓死後，則您的外孫就成了單于。哪裡聽說過外孫敢和外公做對的呢？這就是不費刀兵，而讓匈奴逐漸臣服的辦法。」婁敬這一番高談闊論，對劉邦而言猶如醍醐灌頂——原來匈奴大患可以以如此巧妙的方法解決！

然而，且不說這只是一套婁敬理想中的邏輯，即使只看婁敬的分析本身，其中也不乏值得商榷的地方。

第一，按照這個設計，冒頓當然會是劉邦的女婿，可是冒頓死後，即使新的單于就是劉邦的外孫，可劉邦就不會百年么？那麼下一代的單于，下下代的單于，怎麼會一直是此後歷代漢帝的外孫？

第二，婁敬自己也說了，匈奴人不知禮義，如果匈奴人真實不知禮義，又怎麼能那麼確定的說「外孫不會與外公作對」？即使是漢人之間，親生父子之間彼此為敵的少嗎？

最重要的一點是，和親並非一勞永逸，年年贈送的財寶才是漢匈關係維持的關鍵，而這種單向的贈予，實際上就已經是一種「朝貢」關係，如果是朝貢關係，那怎麼可能期待獲得貢品的一方會賓服於獻貢的一方？

婁敬並不是蠢才，劉邦更不是。名曰和親實則朝貢的外交關係，在西漢初年百廢待興、而匈奴軍事力量時刻威脅國家穩定的大形勢下，實屬迫不得已；只是如果不用這樣一套言辭來解釋，那麼漢匈之間的不對等關係，將會明白的昭示天下，人心會如何？大漢又會如何？

於是劉邦將目光對準了他和呂后唯一的女兒魯元公主。按照婁敬的說法，和親必須是將嫡長公主出嫁，如果用宗室或後宮其他女子詐稱公主，那麼冒頓單于也會知道，就不會因為公主的尊貴身世而親近她。劉邦和冒頓兩位王者性格迥異，卻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就是為了更遠大的目標而不惜犧牲自己的親人：彭城之敗，劉邦不僅把父親和妻子丟給項羽俘虜，甚至幾度要把自己的兒女踢下馬車。既然以前都可以犧牲魯元公主的性命，那麼現在把她嫁給匈奴，當真是「又有什麼不肯的！」

可呂后聽到消息後大哭：「臣妾只有這一兒一女，怎麼能把她拋棄給匈奴人！」呂后的痛哭感染了劉邦的鐵石心腸，呂后和公主前半生隨他顛沛流離，此時剛開始到享福的時候，卻又要陷入這種苦難，他終究是於心不忍。只好取宗室家族裡別人的女兒假做公主，命婁敬為使者送嫁和親。

不消說，這樣的和親從一開始就充斥著虛偽。漢帝派遣假公主出嫁，本來就不會把匈奴單于視為自己真正的兄弟或女婿；匈奴單于自然也心照不宣，迎娶一個美人何樂不為，更何況還年年接受漢朝的朝貢呢？對於游牧民族來說，本就並不很貪圖漢人的土地，既然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物資，那麼自然也不用費力南下兵馬，於是此後，匈奴與漢朝在一段時期內保持了相對和平的態勢，除了邊境時不時的小股騷擾外，沒有大的干戈相向，漢朝終於換來了和平發展的時間和空間。

漢高祖劉邦此後的人生，依然在馬不停蹄地為大漢帝國的鞏固奮鬥著。

漢高祖八年冬，劉邦再度出兵征討韓信殘部，在東桓大勝而歸。

十年九月，代相陳豨反，劉邦傳檄天下，並又一次御駕親征。到達邯鄲後，劉邦笑了：「陳豨不佔據邯鄲而在漳水設防，他就起不了什麼風浪了。」

十一年春，流亡的韓王信勾結匈奴騎兵一起侵入代地。劉邦派將軍柴武迎擊。柴武寫信給韓王信說：「陛下寬宏仁厚，大王您一向知道，不如早點回頭，歸順陛下。」然而這等話語怎麼可能說服韓信，他知道自己身負重罪，再也無法回頭。於是這個引發漢匈三百年戰爭的小人物，就此被柴武斬殺。

同年冬天，劉邦派遣周勃繼續掃蕩代地叛亂的餘孽。

正月，對劉邦心懷怨憤的淮陰侯韓信，終於趁陳豨叛亂之際謀反，要突襲呂后和太子。得到消息的呂后找蕭何商議，於是以陳狶已死、群臣慶賀為理由召來韓信。于軍事無往不利、於人事卻天真可笑的韓信再一次中計，被呂后斬殺並滅族。所謂：「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令人嘆息！

三月，梁王彭越因陳豨謀反時不響應劉邦的徵召、託病不出兵相助，被人控告謀反，劉邦果斷將其滅族。

七月，與韓信、彭越同為漢初大功之將的淮南王黥布，因擔憂禍及自身，舉兵謀反。劉邦徵集諸侯軍隊，最後一次以統帥的身份出征。

十二年冬十月，劉邦在會缶擊敗黥布，黥布南逃，被長沙王吳芮派人捕殺。大約同時，周勃平定代地，斬殺陳豨。

同一個冬天，劉邦聽說燕王盧綰與陳豨串通，派使者傳召盧綰，盧綰稱病不行。後又聽說盧綰與匈奴互相勾結，劉邦大怒：「盧綰果然反了！」但他此前親征黥布時被流失射中，身體健康每況愈下，只能派樊噲率軍擊燕。盧綰自幼和劉邦一起長大，本無意謀反，之前串通陳豨與匈奴，實在是被縱橫說客勸說下謀求自保的昏招。劉邦派兵來攻之後，他並未還擊，只是帶領家眷躲在長城之下，寄望於劉邦的傳召，等待入朝謝罪。

可他終究是等不到這一天了。四月，漢高祖劉邦駕崩。盧綰聽聞噩耗，知道再無歸漢的希望，率眾投降匈奴。

至此，漢初的八個異性諸侯王只剩明哲保身的長沙王吳芮一個——秦末漢初短暫的諸侯割據時代，終於在漢高祖劉邦「沉猜果誅」的不斷殺伐之中，宣告終結。

劉邦生性懶散，喜好酒色享樂。然而自斬蛇起義之後，抗擊暴秦，對峙西楚，北征匈奴，平定諸侯，都是親率士卒以身犯險，在戎馬上度過半生，也最終因戎馬而病死，上蒼其實並沒有留給他多少享受的時間。在平定黥布謀反回還長安的途中，劉邦路過他的故鄉沛縣，他召集父老鄉親一同開懷痛飲，難得地放縱了自己的真性情，並不擅長音律的劉邦酒到酣處，情不自禁的擊築高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又將此歌教給沛縣的孩童，在少年的合唱聲中拔劍起舞，舞到中段人們才發現，皇帝的臉上早已沾滿淚水。

這是人們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哭泣。或許只有在家鄉父老面前，恢弘闊達而又深沉陰狠的劉邦，才會展露出他無需偽裝的一面。劉邦自己說是「遊子悲故鄉」，可是從他的歌聲中，我們聽到的何止是對故土的思念，分明還有一個帝王的憂慮：天下一統，諸侯平定，可對匈奴的失利，仍然如同一片揮之不散的烏雲，在霸業的天空中飄蕩著，對此他只能慷慨悲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漢高祖劉邦未竟的使命，只能交給後來的英雄們了！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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