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鳳凰三人行：鄭茂明，林子懿，衛父申遠

鄭茂明‖望江流（5首）

下午的白楊樹

搖頭晃腦的白楊樹

有時打盹，有時

也會突然鼓起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如果足夠多足夠響

樹木也會弄出大海的濤聲

讓初夏提前熱烈

長在頂端的枝葉想隨風奔逃

很快被扯了回來

有的端著一隻鳥，聽它叫

有的目送著天邊的雲帆

十幾年來，它們在我的後窗

兀自生長，沒什麼奢望

十幾年來，我在異鄉奔波

時常找不到自己

我羨慕這自我獎賞的力量

它們緊緊地抓住大地

從無哀怨。於沉默中

我聽見了來自大地的最真誠的讚美

成 都

帶著酒意和北方的大雪

在夜色里走一走

一首歌，停在唇邊

玻璃幕牆散發出好看的燈光

雨使石板路面變得明亮

燈影里彩虹在閃耀

老碼頭的火鍋和啤酒還在翻騰

牙縫中的青菜開出歡騰的啤酒花

我口裡銜著幾句酒令和一座簡陋的草堂

慶幸沒有生逢亂世，無流離無哀怨

我托舉著虛無的月亮

還想再飲幾杯，來一場宿醉

我想贖回我的謙遜和卑微

我想一直走，在長街的盡頭

遇見我那舉著棉花糖的戀人

望江流

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交匯

江水對流，此刻

正湧出變幻的暗流和漩渦

下午的陽光蕩漾在水面，浮出銀鱗

江河湯湯，船往北返，水往南流

岩壁上千年石佛端坐岸邊，俯瞰

人間風雲變幻，江水奔赴大海

我還缺少這樣的定力和深度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芸芸眾生無一不在輪迴中

人間的得失皆為小得失

我的悲歡也都是小悲歡

明月和落日，才是人間的良藥

牆上的鐘錶

無可遏止地，時間崩塌了

突發的異常令我錯愕

摘掉鐘錶，只剩一面白牆

刺眼的白，像一塊空曠的雪地

鐘錶的圓形軀體，浮現

一個幽靈，令我產生幻覺

指針的咔咔聲響徹暗夜

牆面開始抖動，發出機械的震顫

房間開始旋轉、發熱，牆壁

湧出四散奔逃的螞蟻

熾熱的岩漿。漩渦

——巨大的吸附力

整個宇宙開始坍塌

我大汗淋漓地打開燈

取出另一塊鐘錶，掛回

原來的位置

均勻的咔咔聲在房間里迴響

正確的律令讓我無比安然

世界恢復如常

我的驚魂回到軀體

回到一個俗人，從生到死

匆忙而秩序的一生

灕江上

沿江而下，江與山的畫軸徐徐展開

人，不過是山水裡的一滴閑墨

視覺中壞死的部分，漸漸

復活，宛如盈盈江水

聽江岸蟬沸，古老的歌者

在神的領地彈起沙啞的老吉他

丹桂翠竹兩岸，時間淤積成綠洲

竹排漁火亦有萬古愁

在這熱烈而溫婉的國度

我要重溫人間的委頓與虛度

美令人絕望

我懷抱著83公里的孤獨

美到極致即虛幻

給我一點瑕疵和裂隙吧

極目遠眺，煙波浩渺處

萬頃江水正從豐盈的體內提出秋霜

1

作者簡介

鄭茂明，1980年生於山東陵縣，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青年詩人學會副秘書長，民刊《鳳凰》編輯。作品在《詩刊》《星星》《揚子江》《詩歌月刊》等多家報刊發表，詩作入選《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多次入圍詩探索「華文青年詩人獎」。著有詩集《一隻胃的診斷書》，現居河北唐山。

林子懿‖淬月亮的工廠（局部）

零一

工廠沒有月亮

但晚上

會有一顆人頭送出去

它順著光

不是橢圓

不是長圓

並沒有形狀

它去尋找那個又大

又亮的

也不是整圓

的一處存在

它

只是一處存在

並且早早地為自己

搭建好了供台

零二

月亮也不是天天有

也不是次次

都滴下蜂蜜

牛奶、甘露

和麥乳精

和對於這個世界

越來越少的抒情

當然它不是

花好、月圓的那種存在

當然也不是

好月不常圓

的那一種

如果唯一

能夠確定的話

它僅僅

只是一處存在

否則

它就是不存在

零三

你說的一種月亮

是否可以單指

那脆弱

卻又耽美的內心世界

包漿、黑洞

旋臂的銀河

哲學的星空因高古

而顯得

日益唯心了

但是如今

空氣指標

卻在被有關耽美的想像

劃分到對立

而又清談

的那一方造化里

這是我們

到今天為止

需要格物的理由

零四

當然

對於月亮

對於它如此重要的

內部景觀

你又無從下手

無能為力

於是再也不願

將它提起

更遑論

細細地分割

剔除肉

剔除紅色

剔除光

與熱

並提供反問

有沒有詩歌

……

這是你痛苦的根源

零五

當一個人老了

就像工廠門前

常坐的老蘇

半截香煙

便頂開了大煙囪

伸向月亮的壺嘴兒

他指著一輛叉車

但不說話

他說話時

聽眾也不在於此

而在遠方蟄伏的群山

山上

麻雀的數量

沒有顯得比這裡更多

只是礙於人跡

現在老蘇加入了

麻雀們的隊伍

成為騷動本身

可對於山來說

他又常常喑啞

甚至無端地痛恨

當月亮刺破樹梢

他就感到嗓子內

有光在通過

像一條河流一樣

他說

這便是孤獨

所以他混入人群

他看到晨光中

奔跑的女子

裙角在開裂

像兒時被母親

晾上竿頭的黃昏

她摔爛了手中的茶葉蛋

和一抹彩虹

「泥里的彩虹

三輪車該加油了」

他說

但沒有發出聲音

零六

他坐在工廠門前的老樹上

這樣想

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而那棵老樹

彷彿也早已習慣

他以這身奇怪的力道

和姿態

工作在

自己的身體中

這便是他——老蘇

他成了工廠門前

一顆樹的分身

或者叫代言人

日子在磨蹭著

有時候他顯得不容侵犯

像一枚黑釘子

釘入了虛空

而有時候

一陣西風

也能把他拔下來

然後

再把他給安上

安在三十年以前

他死在那裡的

一台淺綠色曲柄衝壓機

的操作位置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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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子懿，男，1991年出生於河北玉田。有詩歌被收入《西江有月正清圓》詩詞集，《河北青年詩典》，《2015年中國詩歌精選》，《2016年中國詩歌精選》，《2016中國年度好詩三百首》，《2017天天詩歷》和《新世紀詩典》，其餘作品散見《詩選刊》，《星星》，《詩刊》，《青年作家》，《中國詩歌》，《詩林》，《中華詩詞》等雜誌。曾參加詩刊社第32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紅樹山人》（2016年，中國青年出版社）。

衛父申遠‖她們都是我長輩（5首）

片刻間討厭，對白雲

不相信那麼白

怎麼可能那麼白

不相信有那麼白的尤物

那麼多骯髒

她一笑而過

那麼多壞人

她一笑而過

白得讓人生疼，揪心，抓狂

眼冒金花，吹鬍子瞪眼睛，掀桌子摔板凳，心生懷疑

悠悠飄過讓人心生懷疑

善良的人啊，要用盡一生去熱愛，追求

仍會有片刻間懷疑

坐在黑夜裡，仍會有片刻間討厭

裝滿青草的車子

夜色中，我拉著一輛裝滿青草的車子

那是我念高中任意一個傍晚之後的夜晚

淤泥色帆布書包還掛在車把上

在草間寫完作業，割草

裝滿整整一車

夜幕就將我留滯了

鐮刀揮割青草的聲音

一路走一路響起

純粹的半拉青年

心裡裝著的，基本就是裝滿青草的車子

夜色朦朧，帶著青草的氣息

月亮像遙不可及的愛人

我還不懂得愛

她讓我提前感到愛的召喚

召喚又帶著純粹的青草的氣息

我對活著的概念也一無所知

更多是青草的，把青草拉回家簡單的動作

陽光照在一小片糖紙上

陽光照在一小片糖紙上

我坐在田埂上等父親

父親還沒來

父親他根本不可能來

其實我是知道的

那魁梧，那無助

在不可能來的地方一閃一閃

使我明知他不可能來

還要等

等一個不能來，完全不能來

等一個空，一個不切實際的

明知他不能來的空想

他在不能來的地方

被盯著糖紙的我

明知不可能來地等著

長久的，我注視著糖紙

把糖紙注視得一臉茫然

有時我也站起

目光離開糖紙

後來天黑了，我把糖紙撿起來

仔細端詳

糖紙上有些許糖

一頭豬在雨後陽光中盛讚自己

它不像我們想這麼多

它也想很多

不像我們想這麼多

雨過天晴

它溜出了村莊

啊雨過天晴，太陽給出過分的光芒

它像那個養豬人一樣

像那個臉膛黑厚，眼睛滴溜轉的養豬人一樣

站田埂上四下眺望

它像走進華麗的殿堂

它像當上了國王

這一切都是緣於新雨後，陽光分外關照

她們都是我長輩

她們都是我長輩

都有著很女孩的名字

趙花開

胡云朵

范彩霞

郭小丫

……

在我結實的農村生活

這些名字絢爛多彩

在她們嫁到我們村

我也是可以娶她們的年紀

我也有牛的雄壯

我也有大海的起伏

我叫她們大嬸、二娘、三姨、四奶

我的同學張燦爛

只大我三歲許

嫁給我養雞的乾爹

我也得叫她乾娘

還得給她磕頭

張燦爛只顧笑

手都沒處放

朱自清《荷塘月色》

學完之後

我們一起寫荷塘月色

真不像我乾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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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衛父申遠，原名陳曉站，男，漢族，高中，1977年11月生。原籍江蘇省邳州市，現居唐山曹妃甸。

Ｆ

『鳳凰』詩刊

『鳳凰』為詩歌半年刊，於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創立。以強調青年性、先鋒性、生活化、在場感，倡導好作品主義為辦刊理念，深得廣大詩人的喜愛。已出版18期。中國新鄉土詩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評價說：「這是一本不遜於甚至優於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這個居於平原小城的老年人開了眼界，也再次領略了唐山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選2014年、2016年中國詩歌十大民刊，並榮獲河北文學內刊貢獻獎。

編輯隊伍：東籬，張非，唐小米，黃志萍，鄭茂明

設計團隊：斌斌有理，聶穎，崔奕

校對團隊：清香柚子，因雅而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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