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宮斗戲 之二 「無人提親」的寶姐姐（上）

紅樓夢中有好幾次寫到了貴族少女的婚事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大觀園的第一個暮春（開篇寫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即點名是端陽佳節），史湘雲又來賈府做客。眾人開玩笑，王夫人說：「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怡紅院里，襲人斟茶給湘雲，又打趣「「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

此時的湘雲，親事或未最終確定，估計也八九不離十了。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大觀園的第一個冬天。因為薛蟠外出做生意，香菱進了院子。更來了眾人的親戚，李琦、李紋、邢岫煙和寶琴。加上又來做客的湘雲，園子內進入了最熱鬧的一段時光。賈母特別喜歡薛寶琴，給了她翠羽斗篷。到了第五十回，又述：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症。」

此時的寶琴，已經定親了。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大觀園的第二個初春。薛姨媽要將邢岫煙說於薛蝌為妻。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大觀園的最後一個春天。管媒婆朱大娘來給孫家提親。孫家即是後文的孫紹祖，提親的對象是二小姐賈迎春。

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又寫到「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

除上述之外，第七十回又有暗筆：「偏生近日王子騰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日於五月初十日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併請眾甥男甥女閑樂一日。」

有關所有的提親描寫，已有前人分析，多有怪處：

一是，賈府的規矩，似乎都定親很晚。湘雲比黛玉、寶玉都小，她管林黛玉叫二姐姐。寶琴也比黛玉小（寶釵讓寶琴吃鹿肉，說的是你林姐姐弱）。岫煙可能更小，她管探春叫三姐姐。迎春比寶玉大，反而成了這一眾小姐里最晚提親的。但是雖然晚，卻是「連有媒人來求親」，可知到了適婚年紀的貴族小姐，在婚姻市場還是很熱門的，迎春是庶出，也有管媒婆為之熱情說親。

暗寫的王子騰之女大約也是平輩的人，在第七十回已經行娶嫁之禮。

說了這麼多提親的事，但是從頭至尾，有兩個人和「親事」不沾邊。一是黛玉，一是寶釵。

黛玉寄居在母舅家裡，賈府尚有迎春未出嫁，從某種程度上說暫時沒有人提親是合理的。雖無提親的話，但是圍繞著黛玉，卻不缺少有關親事的笑話。

第二十五回（大觀園第一個春天）王熙鳳打趣黛玉：吃了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眾人聽了都一起笑。此時，賈府上下都是暗暗默認二玉的婚配。

又因這回寫寶玉和鳳姐被趙姨娘和馬道婆陷害，有了和尚醫治才好過來。黛玉見寶玉好轉，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又被寶釵打趣：「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

到了第五十七回，慈姨媽愛語慰痴顰。薛姨媽母女，又一次就黛玉的婚事開玩笑。寶釵說要講黛玉說給哥哥，薛姨媽卻說要給二玉做媒。此事正發生在寶玉誤以為黛玉要回南方，得到痴病之後。是大觀園的第二個春天。

至此，說了賈府中各位小姐的「親事」，發現作者的筆下唯獨漏了寶釵。寶釵比寶玉略大，應該和迎春相仿。

關於薛家的進京，第四回有比較明確的描寫：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

寶釵隨母、兄進京最大的目的就是待選。其實已經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齡。第二十二回（第一個春天），寫寶釵的生日，此時已是十五歲的將笄之年。這是紅樓夢第一次在描寫主角生日的時候明確了年紀。後文寫鳳姐、寶玉生日都是不提年齡或者含糊過去。

同樣是這個春天，在第三十回，釵、黛、玉之間有了一次衝突的小高潮。寶玉把寶釵比楊妃，寶釵的反應是大怒：

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這段時間的寶釵，是頗有幾分失意的。第二十五回，她還可以很輕鬆去開寶玉和黛玉的玩笑。到了這裡，卻對兩人小情侶之間的口角故事和寶玉的戲謔大怒。我想可能是和二十八回宮裡來的東西有關。

從第四回至今，寶釵待選的事情沒有任何消息。作者似乎是刻意不提。二十八回借襲人之口說：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著命小丫頭子來，將昨日所賜之物取了出來，只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

咦，這從宮裡來的消息和待選沒有什麼關係，反而賈妃似乎要安排弟弟的婚事。賈妃的心中寶釵才是人選。這回的賞賜，寶玉不是很在意，但是釵、黛二人的心裡都起了波瀾。寶釵不是滋味，而黛玉則危機感陡然增強。到了清虛觀打醮那天（第二十九回）每個人的情緒都又一次被各種各樣的因素增強了。張道士要給寶玉提親，寶玉藏起了湘雲也有的金麒麟，寶釵被黛玉諷刺只在這些人帶的東西上用心（正對前文賈妃的賞賜之物），隨後又發生了兩個玉兒賭氣，寶玉摔玉的一段。此刻至第三十回，二玉的情緒發發泄完，並和好了。而寶釵的內心只能更不是滋味。

寶釵的兩難

二十九回開篇就寫寶釵怕熱，不想去清虛觀，但是老太太命令一定要去。她作為一個尷尬的第三者，見證了二玉小情侶之間鬧情緒至和好的整個過程，甚至中間還被黛玉嘲諷，心中只能是憋著悶氣。更有可能的事，接到賈妃的賞賜品，一方面意味著她是元春選中的寶玉的配偶，一方面也意味著待選的這條路可能受挫了。

受挫的原因和薛蟠的人命官司相關，但更大的因素應來自元妃的態度。元春不希望寶釵走進宮這條路。四大家族當權者的意識里，只有元春一個人在宮中是不穩固的，寶釵的應詔待選，可能不只是薛家，甚至是包括王家的意願（王夫人和薛姨媽都是來自金陵王家）。而元春的反對態度可能有多種因素：一是她在宮中，從自己的所見所聞體會到，進宮乃至成為妃子，並不能給整個家族帶來多大的政治辟護（在第三篇中再展開）；二是從自己的利益角度出發，此時自己剛加封賢德妃不久，就幫助自己的姨表妹進宮，很有培植自己勢力和拉攏關係的嫌疑；三，也是最大的可能性，元春不希望寶釵進宮，是出於對寶釵的愛護。省親的時候就描寫過元妃眼中「薛林」二人與眾不同，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她確實不希望再有家族的女子踏入。而寶釵的性格、品行和家勢恰好和寶玉般配，成為賈家的兒媳更合她的意。

元妃的心事，或許是和王夫人，薛姨媽達到過默契，但是還沒有通過賈母這一關。賈母心中，黛玉和寶玉才是血親，才是最心疼的兩個冤家，至於寶釵，什麼都好，但是內心並沒有接受她成為寶玉的配偶。甚至可能，賈母是希望寶釵進宮的，十五歲大張旗鼓的生日就是賈母提出的，就是藉此傳遞信息給薛姨媽和王夫人。

自此回（二十九回，元妃賞賜）開始，寶釵的待選就變成了懸而未決的事情。進宮，前途未知？婚配寶玉，聰明的寶姐姐怎麼看不出兩玉的情感和賈母的態度。這兩條路，都很難，這個時候的寶釵是非常沒有自信去把握自己未來的，於是出現了一連串反常的舉動。包括緊接著發生了金釧兒跳井，寶玉被打，她和自己哥哥鬧彆扭又被黛玉嘲笑的事情。此刻的寶釵，還沒有那份「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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