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眼按：

上個月貓眼發布了一篇泉友酌泉關於乾封泉寶的投稿，溫習請戳：《酌泉：承「貞觀」啟「開元」之乾封泉寶鎏金錢錄》。在此之後貓眼又收到了幾篇來自泉友酌泉關於古錢的投稿。

今天，泉友酌泉以一枚順天元寶作為切入點，不僅回溯了安史之亂的歷史細節，還戲說了一番神仙的愛恨與職場紛爭，耐人尋味。

特別聲明：所有投稿文章內容僅代表投稿人觀點，貓眼只在不更改原意的前提下做文章潤色（包括添加配圖，檢查語病，微調結構等）。

由一枚順天元寶看天庭職場

中國的神話故事歷史悠久，佛家與道家各自都有神話傳說。其中較為熟知的莫過於《西遊記》、《封神榜》等小說中的神仙與傳奇。

但中國的神話終究是源於生活的，地上有什麼，天上就會有什麼。神話傳說不僅是故事，它更賦予了過去皇權統治的神聖性與合理性，甚至影響人民的思想千年之久。天庭和現實社會一樣等級森嚴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提到天庭，或許大家最好奇的會是「玉皇大帝」與「王母娘娘」這對神仙眷侶，但事實上他們卻是如今所說的「同事關係」。起初，陪在王母娘娘身邊的並不是玉帝哥哥，而是早怹至少1000年就出現的東華帝君……

說了這麼多，其實是為了引出今天筆者要介紹的一枚錢幣——那就是這枚和王母娘娘有「密切」關係的順天元寶。

順天元寶特大樣背東王公西王母戲嬰圖

(39.09~39.19) X (1.63~2.25)mm

這枚錢幣有很多值得稱道之處——

錢幣本身是順天元寶背上月大樣版（早期所鑄），存世量較少；

錢體鑄造精良，錢背薄銹、圖案清晰，邊郭字口圓潤，可想而知，這枚至今已1200餘年的錢幣當年很可能是主人的隨身之物；

背圖中穿左、右、下共精雕了12位人物形象（3位大人，9位嬰孩）浮於彩霞，共同映襯著穿上方的寶蓮花，刻花精緻、內容充實、富有內涵。（小圖看不清，下面有縮進大圖）

但要想說清這枚錢幣，還是要先談談這枚錢幣的來龍去脈。

1，

鑄錢致國破，幸好山河還在

安史之亂爆發後，唐政府經費不足，於是在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七月開始鑄行「以一當十」的乾元重寶錢。

乾元二年四月，史思明在范陽稱帝，九月南下攻陷洛陽。唐政權不得不及時補充軍費，遂在絳州（今山西絳縣）開始鑄造「一當五十」的乾元重寶重輪錢，與開元錢、乾元折十並行，且以此錢配發軍餉及俸祿。

戊辰〔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九月〕，更令絳州鑄干元重寶大錢，〔唐世鑄錢，大凡天下諸爐九十九，而絳州之爐三十。其餘諸爐，或隔江嶺，或沒寇虜，故當時鑄錢率倚絳州。〕加以重輪，一當五十；〔大錢徑一寸二分，文亦曰「干元重寶」，背之外郭為重輪。每緡重十二斤，號重棱錢。重，直龍翻。〕在京百官，先以軍旅皆無俸祿，宜以新錢給其冬料。〔冬料，各官冬季所當得俸料錢也〕

——司馬光著《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二十一》

上圖從左至右依次為：開元通寶①、乾元重寶當十、乾元重寶重輪當五十

唐代三品錢並行引發了更嚴重的民間盜鑄，甚至產生物價飛漲，餓殍相望的境況。

「

第五琦作乾元錢、重輪錢與開元錢三品並行，民爭盜鑄，貨輕物重，谷價騰踴，餓殍相望。上言者皆歸咎於琦，庚午，貶琦忠州長史。

——《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二十一》

戶部侍郎兼鑄錢使第五琦被貶職，而新上任的戶部侍郎劉晏面對當時一斗米七千錢的物價也是目瞪口呆。私鑄是抓不完的，國家甚至出現了「人相食」的慘狀。嘗試調整過一次錢幣折值，可效果並不明顯。

（上元元年六月，公元760年）三品錢行浸久（開元錢與乾元當十錢、重輪錢為三品），屬歲荒，米斗至七千錢，人相食。京兆尹鄭叔清捕私鑄錢者，數月間，榜死者八百餘人，不能禁。乃敕京畿，開元錢與乾元小錢皆當十，其重輪錢當三十，諸州更俟進止。

——司馬光著《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七》

安祿山死後，史思明父子在洛陽又盤踞了三年（公元759年~763年）之久，並於乾元二年春（公元759年）稱「大燕皇帝」，改了年號，並於次年入洛陽城。

史思明畫像

為了儘快趕上唐的步伐，史思明開鑄得壹元寶與順天元寶兩種錢幣，與「唐三品」並行。以一當開元通寶百枚，造成洛陽城中物價尤貴。

「

是時（上元元年六月）史思明亦鑄順天、得一錢，一當開元錢百。賊中物價尤貴。

——《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七》

唐鑄乾元重寶重輪大錢已經造成了民不聊生的境況，史思明政權鑄錢所產生的問題當然就更加嚴重了，何況其人本就是個嗜血如命的殘暴之人。

接下來，筆者先介紹一下順天元寶這枚錢幣正面的年號——「順天」。

2，

史思明的心思——「得壹」需「順天」

自從有了「年號錢」，古錢幣上的錢文開始豐富起來，年號錢增加了錢幣的政治地位。歷代年號多出自「經、史、子、集」，取其中祥瑞字詞作為年號以保佑國家強盛，並以此紀年。

史思明所鑄的錢幣有得壹元寶和順天元寶，得壹與順天均與《道德經》有關。道家提倡「無為」，但要「因循」也就是萬事萬物需「順天」而行。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

——《道德經》三十九章

「大燕」政權使用「順天」年號三年（公元759年4月—761年3月），後改為「應天」，但「得壹」卻不是年號。

熙寧中，嘗發地得大錢三十餘千文，皆「順天」、「得一」。當時在庭皆疑古無「得一」年號，莫知何代物。予按《唐書》：史思明僭號，鑄「順天」、「得一」錢。「順天」乃其偽年號；「得一」特以名鑄錢耳，非年號也。

——沈括著《夢溪筆談?器用》

「得壹」二字已經充分體現了史思明覬覦「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的目的，但這詞看似有些單薄，於是改鑄了順天元寶，逆賊最終卻未能得逞。

左上角：得壹元寶背上月；右下角：順天元寶背上月大樣版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三月，史思明被其子所殺，大燕政權之後屢戰屢敗，節節敗退。廣德元年（公元763年）正月，史朝義自殺，霍亂八年的安史之亂終於結束。

在這八年中，得壹元寶與順天元寶的鑄行時間其實很短。自上元元年三月史思明入洛陽，到上元二年正月改元應天僅有半年時間，如果加上其子後期執政的時間，最多也不超過2年（公元760年3月~762年）。像得壹元寶與順天元寶這種反賊所鑄的地方性貨幣，安史之亂結束後，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據傳之後又多被熔毀鑄佛。

得壹、順天錢為「思明銷洛佛銅所鑄。賊平，無所用，復以鑄佛。今所余伊洛間甚多。」南宋洪遵《泉志》引五代張台著《錢錄》：「得壹、順天錢，思明並銷洛陽銅佛所鑄。賊平之後，無所用焉。刀兵之家，還將鑄佛。」

——南宋周煇撰《清波雜誌》卷七

引李孝美紹聖年間著《歷代錢譜》

如今雖然偶有出土，但整體看來，數量實際並不多。

說完了錢幣的正面，我們再來看看錢幣的背面。

3，

寶蓮花與儒道釋

北宋文學家周敦頤在《愛蓮說》中寫道：「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唐代總能給人一種華貴的感覺，或許也只有牡丹花才能襯托出唐代這股雍容，而這枚錢幣的背面上半部分正中卻是一朵蓮花。

錢幣背穿上方的寶蓮花

在唐代錢幣上蓮花的圖案並不稀奇，多作為宗教供養錢使用，地位高貴。顯然這枚錢幣上的蓮花與宗教是密不可分的。

乾封泉寶鎏金陰文刻花，直徑：26毫米

蓮花象徵著聖潔「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它即是儒家所說的「君子」，又孕育過道家的盤古天王（道教以盤古開天地為始），還是佛家眾多佛祖的寶座。這樣看來，世俗中的牡丹花則顯得黯然失色了。

如果牡丹表示入世，蓮花則是一種出世的態度。所謂「紅蓮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這就是一種主觀希望三教平等的概念。

敦煌莫高窟（第45窟彩塑群像）

道教是中國的本土宗教，佛教則是舶來教。佛教早期傳入中國時，很大程度上是依靠道教來發展的，所以二者教義在早期有相似性，例如崇尚自然，修身養性等等。至南北朝時，佛教已發展至高峰，北朝的敦煌莫高窟，南朝眾多佛教寺廟都是佛教高度發展的標誌。

但歷代帝王大多信奉道教，尤其李唐王朝與老子（李耳）同姓，尊奉道教。唐玄宗時期為了治理武周時代留下的佛教問題，早期是極力限制佛教的。但玄宗自始至終並未「肅清」佛教，反倒是後來逐步放開了佛教的發展。

4，

天庭職場也不好混

我們再回到這枚錢幣的上半部分，除了正中的蓮花之外，左側和右側各有一個人物與懷中的孩童嬉戲。這兩個人物又是誰呢？

錢幣背穿上方的寶蓮花

文章開頭筆者提過：天庭的一切都是源於生活的，地上有什麼，天上就也得有什麼，甚至更複雜。

那麼，現世的不同信仰也導致了天庭的組成需同時是儒、道、釋三家的共同體，既有道家的諸位神仙，也有佛家的各位菩薩，還有儒家的許多著名人物，如：關羽、魏徵、包拯、岳飛等等，算的上是個聯合政府。各自方陣都要讓對方三分，但深讀過《西遊記》的人也會感覺到其實相互也存在著競爭關係。

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天庭中也要有個「皇帝」，這就是玉皇大帝，俗稱「老天爺」。但其實玉皇大帝在道教中的地位並不是最高的，起碼低於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那是不是就說明錢幣上這兩個人物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了呢？答案是：並不能。

雖然玉皇大帝的人物形象出現較早，但確立這個稱號還要追溯到宋真宗時期。相反，「王母娘娘」的出現倒是要比「玉帝哥哥」早很多，在《山海經》已有西王母的記載。所以這兩位並非傳說中的「神仙眷侶」，而是「同事關係」。

又西北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山海經》

由於唐代還沒有「玉皇大帝」這個稱呼，那麼圖中的兩位主體人物就不是王母與玉帝了。而應是西王母與東王公這兩位「神交已久」的同事。看背圖西王母的頭飾、穿著明顯是盛唐的風貌，此刻花應是唐代所刻。

順天元寶大樣刻花背圖：東王公西王母戲嬰圖

早在漢代的壓勝錢上就已出現過西王母、東王公的形象。宋代的壓勝錢中形象則更為生動。怹們雖然是成對出現，但各司其職。

漢·五銖壓勝錢

宋·本命元神東王公西王母背十二生肖壓勝錢

東王公又稱「東華帝君」，在天宮中負責管理所有男仙，居住在蓬萊仙境。凡新成仙或仙位升遷的，都要先拜見東王公，方得升入九天，在天宮中的地位很高。

而西王母，俗稱「王母娘娘」，居住在昆崙山，是天界所有女仙的領導。又是生育萬物的女神，並負責著神仙們的命根「蟠桃」。

這樣看來，東王公與西王母雖然同是天宮中的「高級神仙」，但真正把握絕對權的，似乎還是王母娘娘（人家有蟠桃）。

順天元寶大樣刻花背圖：東王公西王母戲嬰圖

由於西王母掌管生育，又負責為人間賜福、賜子等活動，而東王公負責升遷。那麼這枚幣背面圖案中的內容就不難解釋了：象徵著要順天而行，在寶蓮花（神）的保佑下，家族多子多孫及子孫加官進爵等憧憬。

歷經了八年安史之亂，人民的期望仍是這些最現實最樸素的事吧。

自從宋代出現玉皇大帝後，東王公就顯得被冷落了許多。整天坐在西王母一旁的人也不再是他了。這位自漢代就與自己相識的女神仙，如今卻因不可抗拒的原因被生生拆散了。

東王公或許現在也只能待在辦公室里負責在成仙或仙位升遷的紅頭文件上蓋個章，或批寫個「同意上級意見」等等，然後每天枯燥地與一群男神仙混在一起。盼望著蟠桃會能早點召開……

這或許就是天庭的職場，看似高貴、神聖。實際上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再強大，都是下面的人寫出來的。說換掉誰，就換掉誰……

最後，特別鳴謝劉春聲老師對於本文章提供的寶貴意見和幫助！

作者註：

①樊溫泉《鄭韓故城新鄭市二中唐墓》（江漢考古2005.3/總第96期）：唐玄宗時期墓葬出土的開元通寶為右挑版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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