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旅行」回大廠

為稻梁謀，在城市奔忙穿梭，不曾留意過街景細微的變化，不曾去仔細打探往昔發生在此地的隱秘歷史。假期，日色慢下來，遂借三星堆戲劇節其中一項單元活動，搭上一輛「聲音旅行」的大巴，去這城市的街頭巷尾逛逛，尋覓平時無意中錯失的風景以及背後的故事。

掃二維碼，耳機里傳來事先採集的音效：蟬鳴、火車隆隆聲、自行車鈴聲、嘮嗑聲、電焊聲、鑄鐵聲……當下時態的林立高樓、廣告招牌、人流車流在車窗外刷刷後退，恍然間，發現自己正逆時光之流，回到了這座城市的50年前。

50年前，這裡只是偏居內陸的農業小縣，只有東南西北四條街。而上個世紀50年代末國家備戰軍工的「大三線」布局，改變了這個小城的命運。在原來的東西南北街區旁邊，拔地而起重工業新城。二重、東工、東電等龐大的現代化工業資源的「楔入」，為三線重工業新城的形成、地級市的建立和城市化的躍進提供了較為充足的財力、物力和人力等要素的重大支撐。

歷史文獻中有足夠詳盡的宏大敘事和數據，描述那一場「審時度勢」、「運籌帷幄」、「改天換地」，與帝國主義搶時間的備戰。被時代大潮裹挾的個體，「上三線」的「好人好馬」，一大批全國各地的有志青年來到大西南，為祖國的裝備製造建功立業，獻完青春獻子孫。歷史和生活於他們而言，就是那些艱辛瑣碎的工作，是由水土不服到紮下根來，是下班後湧出廠門的自行車流，是頭頂盤旋的鴿群，是兒女的落地長大和鬢邊的花發早生，也是更迭的四季和盛衰交疊的歲月。

我不是廠子弟，與廠子弟一樣，我也非「土著」，系外來移民。因工作的關係，對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也略知一二。可那不過是粗線條的、歷史教科書式的冰冷知識，所以，當這趟「聲音旅行」主要選擇到二重生活區，注目所剩不多的空空如也的幾排蘇式紅磚房，似乎才能觸及到這座城市一段有溫度的歷史，如此渴望了解那些個體生命在這裡發生過的故事，他們曾經的光榮與夢想，失落與孤獨。

專門約上好友L作為旅伴。她正是二重廠子弟，廠三代，曾經所有的社會關係都與二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後來她定居成都，父母也搬出二重生活區，早在河東新區置了新房。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到這一片。行進在路上，周遭的一切讓她的記憶「翻滾」起來——

二重醫院最早不在現在這個地方，在海正廣場市一小那一塊，爺爺曾在那當過院長，我們家三姐妹都在那出生……那兒是爸爸退休前上班的後勤處……那邊是子弟小學……搞文藝活動、表彰勞模就在二重廠俱樂部……開先家住103的「紅樓」，一個大門進去三戶人家，共用一個廚房和衛生間，每天做飯時特別熱鬧，誰家做了好吃的都要分享，那種感覺至今難忘。1986年搬到108，有了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可媽媽還保持年年端午包好多粽子送人分享的習慣，直到現在。城南市場，是跟媽媽一起買菜的地方……

走到被稱為「大拐角樓」的紅磚房前，L憶及有同學以前就住裡面。當年由蘇聯專家按照蘇式建築樣式設計的帶陽台的五層住宅樓佔據街角，雙翼展開，近百米，老遠就能瞧見，洋盤至極。裡面鋪的木地板，每隔一兩年，由廠里統一刷遍油漆養護。上小學時，同學分散住在101－1010各區，大多住這樣的紅樓，上學放學都要約一路，串門兒是常事。

5.12地震之後，這樓就不再住人了。不知這樓里的住戶換了幾茬？又都搬去了哪裡？黑洞洞的窗戶、空空的陽台、蒙塵壞朽的木地板、扔棄的零星家什，透著冷寂，歷史的細節被淹沒在荒蕪中……

在好友的講述中，這棟紅樓似乎瞬間變得喧鬧生動起來：地板上雜沓的腳步聲，孩子們銀鈴般的笑鬧聲，陽台上逸出的帶有廠音的對話聲兒、收音機播放著新聞，傍晚四鄰廚房裡飄出飯菜香……當時，這些編了號的樓群區，正是「三線人」為了「建設一個像鐵一樣巨大堅硬的國家」，響應號召從遠方漂流到此繁衍生息的停泊之處。收發信件，二重以9號信箱指代。好友L還記得他們家是9－12信箱。

大巴把我們拉到二重東大門外的林蔭道上，旁邊現在的岷山路小學就是L曾經度過中學時代的二重紅衛中學，「變得認不出了！」可她卻認得在人行道上坐在小馬札上聊天的三個老頭中的兩位。「那不是某爺爺嗎？」

「上去招呼嗎？」我問。她說，要報爺爺或者父母的大名，才能解釋清楚自己是誰家的孩子，排行老幾。她還說，別看幾個老頭現在聊得挺歡，說不定一會兒就可能為爭個啥問題鬧翻，幾天都互不搭理。爺爺以前和二重老領導、老紅軍李干是好朋友，兩人老了老了，都是倔脾氣，常在一塊憶崢嶸歲月，有時在某個細節上爭執起來，紅了臉，不理對方，熬不過幾天，又要找到一起聊。「爺爺不在了，李爺爺還健在，不知他找到新話伴沒有。」

原以為「聲音旅行」還要進廠，結果沒進，有點遺憾，據說是活動主辦方與廠里聯繫過，廠里沒回應。

結束了聲音旅行，意猶未盡。L說她們家當天晚上包餃子，邀我去蹭吃。我知道她媽媽是北方人，過年過節，家裡人聚齊了都要包頓餃子。

我跟L來到她們家。她告訴父母下午去看了「紅樓」，重溫了父輩們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我問阿姨是哪年到德陽的？她眼裡亮了一下，用略帶唐山口音的普通話說：「我是1965年來的。你叔叔是1958年9歲時跟著他爸爸一起來的。」

緊接著，阿姨輕聲哼唱「我們年輕人有一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哪裡有困難，哪裡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當時他們都是政治過硬業務優秀的人才，唱著這首歌，坐火車轉汽車，一路顛簸集結到這裡，從此再也沒有離開。她成為二重廠第一批女司機。她指著腳下說，這裡，淺水灣這一帶，那時全是河灘，二重搞基建修廠房，我開著大貨在這裡拉沙石，不知跑了多少趟。「就是那會兒工作太拼了，鐵姑娘，現在周身都是病，行動和說話都不利索咯。」

如今，二重、東電、消失在歷史煙塵中的東工、震後從綿竹漢旺搬過來的東汽，與德陽這座城市早已融為一體。L的父母，大量三大廠退休的老職工跟城裡別的大爺大媽，沒有多少區別，只有他們的口音可能暴露身份。至於廠二代、廠三代、廠四代們，生長於不同於長輩的年代，更加崇尚個性與自由，大多飛離了這個巢穴，求學、工作、安家，到五洲四海去施展拳腳，走出一條與父輩逆向的人生之路。

這段二重「聲音旅行」的發起者，正是廠子弟，20來歲的年輕人，他們身著藍色廠服，既是導遊，也和「遊客」一樣，是這出「戲劇」的「演員」。反覆觸摸、體察、感懷。兒時記憶中的那片「紅磚房」，那些歷史和根脈，父輩們的青春歲月，大廠與這座城市的疏離與融合，不僅他們自己關注，還想通過新的傳媒和藝術的浸入式手法，讓更多人特別是年輕人了解。因為隨著時代變遷，城市的發展，三線建設留下的人、事、物，越來越少。

這些年輕的廠子弟，並非一味離經叛道我行我素，他們願意去探尋自己從哪裡來，願意記錄城市的緣起和變遷，他們在葆有自己這個年代不覊個性的同時，也在試圖通過了解去更多地理解父輩。從這一點來看，雖然作為藝術作品來考量，這趟「聲音旅行」稍顯單薄、缺乏深度，但仍不失為一件有意義、有意思而可貴的事情。

期待孩子們的「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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