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恐懼與拯救：遊戲內外的PTSD漫談

導語：本人並非臨床心理學專業，所寫的內容包含個人體驗，歡迎批評

在影視和遊戲作品當中，可以經常性的見到一類人，他們也許聰明，也度暴躁，也許沉默，但都有一個無法直視、令人痛苦的過去，並且這樣的過去讓他們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去感知周邊的世界——對這個世界抱有莫大的恐懼與敵意，雖然這並非他們的本願，甚至自己都可以意識到這點），但這就是PTSD（創傷後應激反應障礙）。

在影視和遊戲作品當中PTSD出現的非常廣泛，李安導演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大兵們，《馬克斯·佩恩3》中的馬克斯，《GTA5》中的崔佛，《女神異聞錄5》的佐倉雙葉以及《寂靜嶺 破碎記憶》中的寂靜嶺（其實是雪莉），PTSD相關的題材向來都是吃瓜群眾們所喜聞樂見的內容，雖然PTSD是一種自限性疾病，現實當中也有「創傷後成長」這種案例，例如《霍比特人》的作者托爾金，上過一戰戰場，在退役後長期痛苦不已，通過創作虛幻的小說讓自己得到釋放，但大多PTSD患者可沒有如此強大的內心世界。

約翰·羅納德·瑞爾·托爾金 劍橋大學默頓學院教授，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

但能自我治癒的人並不多，PTSD患者很容易陷入惡性循環。成年時期遭受的PTSD還可能通過自我治療對痛苦經歷進行脫敏（現實世界裡也有像R星筆下的馬克斯和崔佛，別覺得他們是神經病，他們就是神經病），而兒童時期形成的PTSD則更為複雜和可怕，除了可能有物質成癮與性成癮外，更會有一系列的人格障礙，認知與行為障礙，PTSD也成為了其性格的一部分，即使在求助專業醫生時也通常會被診斷為伴隨焦慮症與分離癥狀的「雙相障礙」，從而沒有得到完整的治療。

PTSD體驗

如果說單純的抑鬱症，躁狂症，就已經讓人頭痛不已，那患有PTSD的人絕對是痛苦不已，除了體驗抑鬱，躁狂外，焦慮同時還有體驗：

閃回：瞬間回憶創傷情景，但不一定是創傷時回憶，也可能是直接激活了情緒；這種癥狀多數情況是看見了觸發物（見景生情），例如在《凱恩·林奇的中場戰事》當中，大兵們聽見舞台放煙花的聲音，先是像躲炮彈一樣彎下腰，然後立馬暴走，凱恩也時不時看到了什麼東西就立馬在回憶戰場往事，隨後哽咽；也有沒有觸發物直接回憶出情緒得情況，因為PTSD患者有些無法控制記憶和情感；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事都可能成為閃回的觸發物

痛苦想像：認為他人對自己有莫大敵意外，可能隨時殺死自己（或處於其他恐怖狀態），認定自己處於極度不安全的狀態當中；或突然覺得要殺死周邊所有的人（事後又非常自責，加深了抑鬱和自我否定的癥狀）；或認為自己毫無用處，用盡一切可以設想否定自我價值（例如有時我們會發現老崔穿著女裝在山上喝醉，這不是說老崔有女裝癖，而是否定自我身份和價值的一種方式）；過往痛苦記憶的加深；這些癥狀與閃回通常同時發生，或者通過自我編寫故事的方式呈現（老崔第一次開車進市區的時候講的那個故事）；

時常會這樣的老崔……

分離癥狀：大腦內總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命令自己或對自己咆哮（這些聲音既像自己又不是自己）這些咆哮與命令通常又與閃回和痛苦想像相關；

幻覺：包括幻視和幻聽，癥狀發作時可伴隨著閃回，痛苦回憶，分離癥狀，例如《女神異聞錄5》在玩到佐倉雙葉的劇情時就明顯得可以看到比較具象化的表現；

雙葉的幻覺明顯帶有痛苦想像和分離癥狀

不現實感：當PTSD癥狀集中發作時候，患者能明顯得感知到周邊的一切都不現實，這點，你們看《馬克斯·佩恩3》的過場動畫時就很清楚，雖然遊戲表現的是因為喝酒嗑藥才有迷幻的感覺，但實際上患者喝酒嗑藥正是想抑制PTSD癥狀；

想想馬克斯再喝酒嗑藥時在想什麼……佩恩，pain，payne音相近

軀體癥狀：在PTSD癥狀發作時會心悸，心動過速，胸悶，呼吸困難，頭暈，頭痛等癥狀疊加出現；

睡眠障礙：這實際上也是焦慮症的一種典型障礙，包括噩夢（兒童PTSD中通常包括對相關事件的反覆體驗，成人則各種各樣，但都少不了恐懼和焦慮）；以及難以入睡和早醒性失眠；

記憶麻木：這種癥狀幾乎在所有PTSD患者身上幾乎都有所體現，有些患者是真的會把痛苦記憶以及相關記憶全部屏蔽（或隱藏到自己為自己編織的故事當中）即使醫生看過患者的履歷也難以喚起患者回憶相關事件，即使患者支支吾吾說出，通常也包含著強烈的負面情緒，並直接的拒絕治療。就像《寂靜嶺 破碎記憶》當中的雪莉，當玩家操控的哈利每次接近真相時，整個世界就被冰凍，並會跑出怪物阻礙哈利的前進，但怪物從不殺死哈利，只是憋暈他，畢竟，哈利在雪莉心中是英雄（He is my hero遊戲的一個結局，有人說這是好結局，可怎麼看都是治療失敗……）

《寂靜嶺 破碎記憶》有趣的一點就是根據玩家在心理答題選擇的不同，怪物也會有變化

投射：將不可發泄的情感投注到其他地方上去，有些人投射到了酒精，毒品，有些則是自己的幻想當中……

學習能力：PTSD患者的學習能力和動機相比一般人更高，尤其是哪些長期處於PTSD癥狀下的人來說（這並非普遍現象，而是選擇了學習這種方式作為投射的PTSD患者，例如佐倉雙葉和年輕時的老崔），但他們學習的動機並非求知，更多的時候是為了自己認知上的「求生」，同時他們也想搞清楚自己為什麼如此痛苦，給自己一個合理性解釋。

這些體驗有可能會同時發生：PTSD患者在發病時，意識基本上都是清醒的，他們明確的意識到自己被什麼情緒和想像操控，但根本無法控制。在日常，PTSD患者也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去抑制情緒上的衝動。

自兒時起的PTSD

成年人的PTSD理由相對比較簡單，原因相對也比較容易找，例如喪失親人，「戰場後遺症」，親歷或目睹重大災難與變故，基本上是近因導致的PTSD，在康復上，成年人治療後基本能回復到PTSD前的心理狀況，且成年人在PTSD癥狀上只會有幾種較為突出的癥狀，一些人即使不治療，經過一段時間PTSD癥狀也能自愈。

但兒童的情況就會非常不一樣，在非戰爭的條件下，兒童PTSD一般來源於災難或家庭（也有不源於家庭的，社會所造成的PTSD，例如校園霸凌以及楊永信那類專業製造PTSD患者的江湖騙子；以及更大規模的……我們的歷史上有這麼個持續的十年……這段經歷構築了我們的長輩們），家庭的虐待而產生的PTSD相比意外事故或災難造成的PTSD對兒童成長構成的威脅更為嚴重。

楊永信所造成的PTSD能從內在徹底毀滅一個人的人性

自然災害，人為災害，戰爭，都可能引發PTSD

請注意，這裡虐待並不止我們通常所說的性虐待，暴力對待，藥物虐待；也包括親人對兒童的忽視，惡言相對，侮辱性的懲罰，這種被稱為「家庭教育」的情況通常會持續十數年甚至更久，在成長過程中的PTSD認知也會滲入兒童的性格當中，兒童從屬於弱勢狀態，這會造成情感認知上的停滯和混亂，並最終成為普遍的情緒行為障礙與認知障礙，以及人際交往障礙。

在《GTA5》中的老崔可以很明顯的看的出來（從雙葉身上也看得出，只是沒有老崔那麼令人影響深刻）：

場景1： 「菲利普女士」這個任務可以從側面看出老崔在童年時期所遭受到的嚴重忽視，拚命的想要得到關注卻總被面無表情的對待，即使成年也無法忘記這一事實；同時，這一事實也體現在把墨西哥黑手黨老大老婆派翠莎送回去的任務當中，老崔帶著重重的哭腔說了一句「為什麼愛我的人總要離我而去」，當派翠莎回「崔佛其實你是個好人」時，老崔只剩下了哭。

場景2：當被綁架派翠莎到打掃老崔住的鐵皮車廂時，老崔沒表現出任何不快，甚至派翠莎因要阻止老崔喝汽油打了他一巴掌，老崔都沒顯示出任何氣憤（有可能是老崔故意做出這樣幼稚的行為取得關注，在劇情中老崔的類似行為很常見），再回想一下，麥克第一次進到這個地方老崔是什麼態度，也可以想想遊戲第一幕見到老崔時，老崔是怎麼說話的（老崔：總要有人給我操吧！）。

老崔對派翠莎的態度和對他老媽的態度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場景3：在幹了飛車黨嘍啰的女人後，順便踩爛了對方的腦袋，並干翻了一窩飛車黨，這事換富蘭克林，沒結婚時的麥克或是《GTA4》的尼克，誰都干不出這麼絕的事，老崔無視一切規則，絕不是因為他非常有本事或者他想自己創造規則（不然他的菲利普公司不可能只有三個人），而是他處理不了任何與人相關的規則。

崔佛的老媽，無情的混蛋，但崔佛還是依戀她

雖然遊戲當中這樣的行為被戲劇化和誇張化了，但其實還是很寫實的——人格障礙與情緒行為認知障礙通常相輔相成，不單獨出現，人際交往障礙通常又是前兩種障礙的對外表現。

人格障礙：顯示出極低的自尊，但一方面又非常有自傲，以及極富有表現欲和攻擊性的方式表現出來，總處於極度不安當中，固執，並且懷疑一切人和物，對人過分依賴或者完全不依賴人。

情緒行為認知障礙：不能準確的認知情感與相關行為之間的關係，對負面的情感會無限的放大，而對正向情緒卻缺乏認識，甚至無法感知，對他人情感表現無法正確把握，在自我認知上會進行自我評價極低，從而導致自尊低下。

人際交往障礙：由於人格障礙與情緒行為認知障礙，無法準確得判斷自己與對方的位置，所以PTSD患者在人際關係上很難信任他人，即使是最基礎的家庭人際關係也很難被處理好，通常以熱暴力對人或發生其他正面衝突是PTSD患者的典型狀況。

這些狀況在自童年因家庭而產生的PTSD非常常見，這些情況治療起來往往更為棘手，並且，這些患者被發現時很有可能已經進了少管所——PTSD患者進行暴力犯罪的幾率是正常青年的3倍。

PTSD生理因

在遭受到痛苦過往的人，並不一定會患PTSD，患PTSD的一些人不需要任何治療就會自愈（所以為什麼說PTSD是自愈性疾病），但並非所有人都這樣，好比辦公室流感大爆發，有些人身體棒，沒被傳染；有些人被傳染了，沒幾天就好了；有些人病了，過一個禮拜，肺炎了……

患PTSD的人並不能單純的被定義為意志不夠堅強（這也是所有心理疾病患者所遭受的最廣泛的誤解），同任何疾病一樣，心理疾病的發病原因也是多種多樣的，最新的調查表明，患PTSD的幾率可能與遺傳因素有關。

人類情緒的管控是大腦內的杏仁核，控制人記憶或遺忘的是海馬體，在對PTSD患者的腦部檢測發現，PTSD患者大腦內海馬體有所縮小（受損），因此無法將一些短期記憶變為長期記憶，或遺忘關鍵性事實；而杏仁核因5-羥（qian）色胺的不正常分泌而異常啟動，同時，PTSD患者腦內分泌的多巴胺低於常人，這些都成為PTSD患者情緒，認知判斷錯誤的生理性基礎。

PTSD患者的腦部掃描成像

5-羥色胺：一種神經傳遞質，能調控情緒

多巴胺：與感覺，情慾，上癮行為有關的神經激

大腦會根據身體激素以及對事物的判斷調整自身的結構，當大腦接收到的激素刺激大腦中某些情緒時，大腦就會調度出相關的神經與給軀體下達指令，這些指令均不在我們的意識範圍之內，我們意識範圍僅在大腦額葉和皮層，而意識無法控制大腦更深層的部分。

所以，當因一些刺激導致腦內激素分泌不正常時，人的情緒，記憶，行為都會變得不那麼由自己控制，這也是PTSD患者和其他腦病患者相同的地方，大腦雖然有強大的自我補償功能，但疾病終究是疾病——不論是作用於大腦還是其他臟器，疾病都是痛苦的，心理疾病最可怕的地方不是癥狀，而是會消磨作為人活下去的意志，如果說其他疾病是被動的讓人去死，那心理疾病就是心甘情願的讓人去死。

PTSD治療

*這裡並不列具體的藥物品牌與名稱

在心理疾病的治療當中，藥物同樣是無法避免的，藥物的作用在於控制腦內激素的平衡，一些PTSD患者因某些癥狀比較顯著，可能會服用相關類型的葯，例如中樞神經抑制劑（一般用於治療癲癇，但對於雙相障礙的情況也有抑制作用）；以及用於調控腦內5-羥色胺和多巴胺的藥物，有時若干藥物需混用，藥物之間也要有必要的抑制，有時服用一種藥物可能會導致其他癥狀的出現。

藥物是無法避免的

相比與其他疾病的治療，心理類疾病的治療在用藥上更要重視患者的感受，例如有些患者在服用A葯後出現了半昏迷的現象，這時就需要醫生及時的開出替換藥物；一些患者在長時間服用藥物之後會出現肝，脾，腎臟功能異常的狀況，這時醫生也會即時的進行調整。

藥物治療的作用只是為了穩定情緒，而非改變認知和行為，也就是說，在心理疾病的治療過程中，藥物治療是為配合PTSD的主要治療手段（也就是脫敏療法（CPD）而進行的，治療遵循以下流程：

藥物治療→快速眼動療法（EMDE）→認知與行為學習→讓患者正視過去

在PTSD的治療當中，通常選擇的方案是脫敏療法（CPD），在情緒穩定下後的患者，有經驗的臨床醫生通常會使用快速眼動療法（EMDE）：讓患者首先假設自己覺得舒服的場景，臨床醫生會像做ASMR一樣去敘述一段讓人安心的故事，接著會提示患者說出過往遭受傷害的經歷，這個過程通常會遭到患者的劇烈反抗，因此許多患者就此放棄或抵抗治療。

放鬆是第一步，臨床醫生通常會要求在快速眼動療法當中的患者想像陽光藍天和白雲

為進一步了解患者，必要的心理測試是繞不開的過程；同時，臨床醫生會要求患者寫或者畫一些東西，以此來輔助判斷。

快速眼動療法會持續數次，直到臨床醫生完全掌握了患者受傷害的過往，然後醫生就會對PTSD的患者的受傷經歷進行重敘事，這種敘事不是心靈雞湯，而是告訴患者到底發生了什麼，應該怎麼去理解這件事，某種情緒是什麼，應該怎麼辦（其實都是在引導再學習的過程，臨床醫生並不給出解釋或是定義），可以理解為《寂靜嶺 破碎記憶》中雪莉在醫生那裡的情景。

這樣的療法，直至患者完全脫敏就算是治療成功，但值得注意的是，患者只是能直視過往的經歷，並不代表患者一定會釋懷對他造成傷害的事件，當提起或見到相關事件時，已治癒的患者會感同身受（但不再出現閃回的現象），並且通常在治療的過程當中，患者能明確了解自身價值，並在臨床醫生的指導下對自己和過往經歷都會有一個合理性敘述。

一般臨床醫生不會說這樣的話……

結語

PTSD自1970年代首次在美國越戰歸國士兵身上提出並被廣泛的接受，在各類藝術作品當中常被描述為「戰勝自己過去」的雞湯，但真實情況是，大眾並不知曉這類的病是怎麼一回事，對患者亂加評價，亂安慰，亂鼓勵，亂貼標籤，直接或間接導致患者自殺或其他暴力行為；一些人寧可相信星座，生肖，也不願意相信現代臨床醫學給出的解釋。一年一更的偉大導師性巴莎拉就曾說過：群眾對一切事情都人云亦云的激情，除了真相……

本文僅對PTSD做一點微小的科普，各位在今後電影和遊戲中看到這樣的角色時，理解他們的行為，不要說啥「這故事是一個男人的成長史」。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熱評，但對患者這樣的「鼓勵」可能讓患者自殺或其他暴力行為

但也不要認為得這樣的人就是個無法理喻的瘋子；當然，如果你在現實中遇到這樣的朋友，最好的鼓勵不是灌雞湯或批評，而是勸他去一、二線城市的精神衛生中心做診斷。

原文刊於本人訂閱號「神秘莫測的雲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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