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語言的流亡 成為往事在場的見證

他們

宋清芳 主持 / 本期詩人：惠建寧 榆木 安民

惠建寧

陝北清澗人，1964年生於陝北鄉下。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榆林市青聯副主席、作協副秘書長。作品見諸《詩刊》《詩歌月刊》等，有詩作入選多種選本，著有詩集《去遠方》《鄉下陝北》，合著有陝北民俗文化散文集《魚神——清澗河的投影》等。

信天游一樣的憂傷（組詩）

騷情

就騷情了 就騷情了

我就騷情了

誰能把我咋

我梳了這麼的辮子有什麼用

不要說民歌里唱得探不上天了

就連那個人兒的身子也

拴不住 更不要說

能拴住他的心了

我騷情了 我就騷情了

我就熱身子撲在冷炕上

撲在個光灘里

撲在個冷格嗖嗖的半路上了

我還真就不信了

這麼大的鍋就真的下不了幾顆顆米

我這麼旺的火

就真的燒不熱個他

後悔不後悔

山裡起風了

我還真的沒有趁機

讓風把我燥熱的身子涼下來

你說我後悔不後悔

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可我過了一回黃河也沒有能

嘗一嘗黃河之水是甜還是咸

你說我後悔不後悔

妹子 我親親的妹子

我倆交了一回朋友

擔了一回名

卻沒有拉過一回你的手呀

你說我後悔不後悔

審問

院牆外的圪針呢

不知讓誰刨了

牆呢

牆塌了

狗呢

狗睡了

門呢

風把門兒吹開了

哪你喊呀

嘴讓嘴給堵著了

哪你為啥不用手撓他的臉

倒是想撓哩 可不知咋得了

胳膊軟得就抬不起啊

好我的娃他大

一定有一些東西是藏得很深的

一定有一些東西是藏得很深的

那些沉默的山 那些陡峭的崖畔

那些粗礪的風 那些顫巍巍的小花

那些被踩在腳下的小草

是根本不會懂得的

一定有一些東西是藏得很深的

那些細細密密的針腳 那些

大紅大綠的窗花 那些花布衫

那些紅兜肚 那些煮了錢錢下了米的

大鐵鍋 那些被女子摟回家的柴禾

是根本不會懂得的

一定有一些東西是藏得很深的

那些毛格忽閃閃的眼睛 那些

紅格嘟嘟的嘴唇 那些白格生生的

牙齒 那些素麵鞋 扎花鞋

那些露水地里掐來的蒜苔婠 綄來的芫荽

是根本不會懂得的

一定有一些東西是藏得很深的

那些哭了鼻子 流了的眼淚

那些背地裡咒了的一錐子扎不出

黑血的名字 那些清晰而又模糊的

臉孔 那些死去又活來的日子

是根本不會懂得的

不爭氣的褲帶咋就解不開

大路上怕人看見我不敢走

可小路上人多的我擠不動

大門開著我不敢走

只好翻牆跳進去，圪針划了臉

扎了手，不小心還把

我的腳腕崴了個疼

黑天半夜還不小心丟了一隻鞋

怕人聽見走路聲

提著一隻鞋，光腳走在冰灘上

上身冷，下身凍

總算摸到了妹子的門

趕緊叫妹子開開門

拉熄燈，快上炕

一把把妹妹摟在懷

可不爭氣的褲帶咋就解不開

榆木

山西晉城人。

鳳凰山礦

1

好多樹，我都叫不出名字

好多花，我都喊不出它的美

這又有什麼關係？它們

依然會把整個春天

交給鳳凰山批閱

2

他們的榮耀，不是寫在

公園曬著太陽的長石凳子上

不是寫在枝頭，開著浪漫的櫻花上

而是在他們，從大山的體內

一次次掏出的黑暗裡

3

也許僅僅有家屬樓是不夠的

也許僅僅有醫院，和學校是不夠的

當他們把一座寺廟安放在山頂時

一個王朝才有了歷史

4

他們說著這樣和那樣的話

他們笑著。有時候發著脾氣罵幾句

他們把一粒葯的苦摁進深夜

有時候，把自己當做一粒苦味的葯

投放在他們退休的年齡里

漸行漸遠的那代人

他們慢慢地會得到時間的赦免

5

我們在十字路口耐心等待火車開走

每一節裝滿煤的車廂，都是

一道道加急的奏章

坪上煤業

1

讓沁河像安撫沙灘一樣安撫

這裡的礦工吧。讓這裡的每一個人

都學會水的輕柔。因為他們

是以一粒沙子內心的堅韌

交還了一條河流的守護

2

我們每天都在一塊黑乎乎的煤里

練習一朵花的盛開。我們每天

都在六百米深的地下，小心翼翼地

修改時間。就像每一朵花的綻放

都相同地得到陽光的青睞

我們也從每一塊炭里，得到

相同的祝福

3

在坪上的每一棵草都毫無怨言

把體內的青，一點一點地交給秋天

就好像每一個礦工，把身體里的光陰

一寸一寸的交給向前延伸的巷道

4

很難從一塊炭里分辨出黑夜和白天

同樣，很難從剛出礦洞的人群里

分辨出哪個是我們自己。因為

每一塊煤炭下面都藏著一樣的人

因為，我們的尊嚴

也藏在裡面

5

放下礦燈的同時，也就放下了

對一塊炭內心火焰的探索

在公寓樓，放下疲憊的身軀

大多數的時候，我們

更願意把一塊炭全部的黑暗

攬入懷中。我們

把火焰留在塵世間

6

幾隻麻雀在草坪上覓食。還有幾隻

落在調度樓「指揮中心」的大字上

注視著沁河。也許更遠

一些人安靜的走過。還有一些

正在礦井下忙碌。它們也許知道

也許不知道

7

煤倉的一生

總在努力學習如何將自己放空

岳城礦

1

因為一座山，一個城

因為一個女子，或者一個男子

貪戀這跌宕起伏的人間

因為我們躬身喚醒的

總是自己的乳名

——岳城

2

因為我未曾來過，你也未曾離開

因為我動用千山萬水，終也抵不過

你的臨山而建。因為我們

一脈相承

3

因為你把河水寫在山谷

因為你把山谷里寫滿村落

因為村落里有這樣一個男子

為你伏案而書

4

因為你的夜晚在身體里

因為你的昨天被養蜂人盜走

因為你，我在一首未唱完的歌里

想起掌聲

5

因為要渡過一座橋。因為要走過

一個短暫的隧道。因為你要我

今生為了見你，許下思念

6

因為有了明天。因為有了

大山最虔誠的禱告。所以你

源源不斷的把體內的夜晚

讓一輛輛拉煤車運送

你的誠意

安民

作品見諸《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南方日報》《羊城晚報》《西安晚報》等報刊。出版有《香港環境法律事務》《走進澳門》《軍人與法三字經》等。

雪景寒林圖

布履踏進宋朝

在最冷的圖畫中

尋找水聲。這廂

山勢疏朗，流水蜿蜒

正好讀書悟道

醉酒的畫師赭筆輕點

我們就在山水間結成草廬

畫中雪色深沉

枯木寒柯，板橋冰泉

蕭寺鐘聲和

腹中的萬卷詩書均被凍結

你縴手拂去雪上月光

寒氣從畫中漸次消散

黃鳥來去，春水初生

山中花木燦爛葳蕤

我們挖筍、採薇

遍植《詩經》中的黍麥

把新寫的宋詞刻成竹簡

等詩歌在山中消瘦

宋朝的天空風輕雲淡

紅塵中的生活波瀾不驚

蘇軾貶黃州，柳永寫慢詞

王荊公亦罷了相

易安仍在尋尋覓覓……

這些均與我無干

我們青石磨劍，雲中撫琴

在唐詩宋詞中飲茶

對弈、榻上高卧

把塵世的風花雪月，打磨成

念奴嬌或如夢令

待得寒雨臨窗、落葉掩徑

潦倒的詩人溯溪而至

我們傾月光，煮陳釀

沽酒而歌。直唱得

星隱月移，大雪紛飛

鶴髮童顏的畫師酒醒後

微微一笑，觸玉生煙

落筆處寒氣密布

我們和山水重新被凍結

等待瑪麗娜

秋風落在長椅上

落葉沙沙飛過

你的腳步由遠及近

俄式風衣如夜幕低垂

頭頂的月亮，有你詩歌的寒冷

你不知道我在等你

我也不知道，等你

猶如等待俄羅斯漫長的冬夜

你坐在老式打字機前

窗口透出燈光

我知道你在給鮑里斯、勃洛克

里爾克和「金嘴唇的安娜」 寫信

告訴他們，俄羅斯的積雪下

天真的嫩芽在等待春天融化黑色

涅瓦河和莫斯科河凍結的魚群

仍在呼吸。你的漫漫長夜裡

殷紅的炭火若明若暗

詩歌中的動詞早已枯萎

當夜色喧囂到一定高度

你房間的寂靜也漸次乾涸

我想幫你把一縷藍色輕煙寄往遠方

瑪麗娜，等待的時刻

眼中的荒草遮蔽淚水

荒草和靈魂在一起

長出隔世的疼痛

你是一口幽藍、冰潔的泉眼

你的窗外，是結冰的廣場

教堂和樺樹林。你生命中的緘默

凍結了思想、呼吸和鐘聲

在寒冷的冬夜

你可以秉持內心

秉持普希金詩歌中的愛和高貴

告訴我們「我的詩行是日記

我的詩是我個人的詩」

你的炭火熄滅後，我的詩歌

只能承受、放棄，或者

在遙遠的亞熱帶城市

匯入世俗的洪流

我知道，我註定等不到你

穿越一萬年一萬里的冰雪也等不到

我只想寒冷的星空

能飄下一枚那個時代的樹葉

沾著你詩歌中的眼淚

讓語言的流亡

成為往事在場的見證

有些陽光是陳舊的

陽光讓葉子改變形狀

空氣中的咖啡

相鄰於寂靜

隔著窗帘，我看到

有些陽光是陳舊的

溫暖著經年的我

收割一些乳房

還有風，帶來黑色

像鐵一樣，不易揮發

我不關心風的方向

我知道，陽光

能夠照到大房子

讓我看清，過去

發生的事件

我很看重風中的沉香

斜陽下的藻荇交錯

它們在一些詩句里流浪過

帶著某種尖叫

我想念咖啡的味道

醇香，敦厚

就像去年的一場深愛

如膠似漆，且富有秩序

寒山寺

霜重寺外，鐘聲向著浮世的方向

磨成鏡子 。寶刀插在流水裡

俠客立在山門前，馬蹄聲響徹詩歌之外

子夜鐘聲殘破，一些鳥兒在拜佛

信仰和慾望，如貼地的荒草榮枯千年

沿著鐘聲抵達唐朝，歷史

像一截長滿青苔的枯木，脆弱成塵

江楓，漁火，殘月，烏啼

悉數被裝進刀鞘箭囊

烏啼來自月夜，嘉禾出自詩經

青燈照黃卷，磨石之水荏苒

浮世秋風又起時，一邊是經卷一邊是兒孫

我的寬仁厚德，被鐘聲打磨成精鋼白骨

秋風吹動無數緣起緣滅，生死忠奸都進入輪迴

楓橋之下，逝水無聲，烏鴉吞下一朵朵烏雲

我想在某個郁郁青青的子夜

踏著月光，輕叩山門 ，尋找鐘聲的發源地

讓信仰和慾望同時涅槃或圓寂

荷塘月色

在一場虛擬的月色里與你相遇荷塘

荷花開時，我在酒香里頓悟

就把十四個春秋當做十四行詩

安放在氤氳的荷風裡

這些年，我居住在荷塘一隅

靈魂漸漸失去神性。這樣也好

我們可以在眾荷喧嘩的塵世相愛如初

這個冬天，我開始遠離殘荷和積雪

身體里的月光接近乾涸，雪地上

也沒有留下足跡。在這個生命的段落里

你的回歸又一次拯救了我

我每天想著那些荷香給你寫詩

計算你可能受孕的日子

你身體里的母性被激發出來

如一塘荷花開遍五臟六腑

我們的每次肌膚之親都如同咒語

摧落一些花瓣，再開出一些新的花瓣

你說，失戀的感覺像月色沉入水底

不再出來。而我們就像兩瓣荷花

糾纏在荷塘，不想飛入廣大世界

清夜無塵，荷塘月色如銀

我們的腰身在這個冬天搖曳如荷

蓮心苦，蓮蓬香，蓮風浩蕩

都無法掩蓋初遇時我對你的心動

你的愛如兩股清流匯入荷塘

再流進身體以外的領域

女樹

樹身如妖，曼妙若女人之軀

是為女樹。乳暈虛無如桃

凹凸起伏處蓄滿光澤

汩汩有水溢出

陽光照射不到之地

青苔暗生，滕蔓是輕薄之手

援體而上，每一次撫摸都催生凋謝

雨林斧斤丁丁，鋸聲朗朗

伐木者的笑聲讓群山動容

森林被伐倒

雲雀驚飛，麋鹿四潰

安魂曲細若遊絲

清風，明月，水聲，鳥鳴

皆成咒語。伐木者立於樹下

啜飲你穴中之水，頓時成木

你逃過了被伐之命

樹冠上月光若明若暗

亂風驟起，讓靈魂迷失

你有時沉醉於月光

有時迷亂於藤蔓與風

每次新的凋謝都落葉斑斕

末日如花，月光在你枝頭寸寸枯萎

再進山時，你已花葉落盡

樹冠被風折斷

樹身成獐狐之穴

路雲 止語 柳成

馬啟代向以鮮 禾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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