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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黑暗森林」法則新探

引言

科幻小說的定義一直令人爭論不休,這很大程度上歸因於其不可避免的跨學科色彩。科幻小說,即科學幻想小說的簡稱,由Science Fiction翻譯而來。這一由來已久的名稱直接指向了科學和幻想兩方面,小說的形式又強調了它必然具有的文學性,而這三點正是眾多爭論的基本核心。吳岩曾對科幻文學的諸多定義進行過梳理,將其分為科普、廣義認知、替代世界和STS(科學對社會的影響)四大族類,同時從統計學角度分析受眾,提煉出六個辭彙群:文學狀態、探索因素、科學內含、認知方式、審美因素和警示因素。吳氏的總結涵蓋了絕大多數科幻文學及其特徵。

《三體》被認為是國內硬科幻的代表作。作者劉慈欣曾滿心歡喜地提到,吸引到很多圈外讀者的是最具古典科幻理念和技術內核的第三部《死神永生》,這令他頗感驚喜和意外。然而,隨著熱潮掀起,第二部《黑暗森林》中提到的宇宙社會學及其核心「黑暗森林」法則卻逆流而上,佔據了討論熱潮的主要位置,一度被商界,尤其是被互聯網業界奉為行業「聖經」,學界對此也是眾說紛紜。

一個必須注意的現象是關於「黑暗森林」法則的網路評論十分龐雜,而深人通透的討論卻並不多見。就學界已有的研究,要而言之,一類以零碎觀點的形式包含在對於劉慈欣科幻創作或者中國新生代科幻的整體研究中,多為碩士論文,另一類則是基於某一理論對三部曲進行全方位剖析,相對較為系統,但落到實處和見地深刻的並不多。總的來說涉及以下幾個因素:思想實驗,相關研究者主要有賈立元、胡敏、劉志榮和楊晨等人;科技與人文,與科幻定義之爭聯繫緊密,有宋明煒、楊晨等;達爾文主義與現實性因素,有嚴鋒、韓松、陳新榜、王瑤和林品等;此外還有少量跨學科研究的關注。有鑒於此,本文即圍繞「黑暗森林」法則這一主題展開,討論其形式與思想兩方面的意義,并力求發掘出這一科幻設定背後的深層淵源,在整合與補充的基礎上給出創新性論述。

一、形式:「黑暗森林」法則的定義及其美學涵蘊

何謂「黑暗森林」法則?作者在文中借羅輯之口用了這樣一段話來描述:「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於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獵人,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不管是嬌嫩的嬰兒還是步履瞞姍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還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恆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這就是宇宙文明的圖景,這就是對費米悖論的解釋。」

同時,作者還提出了猜疑鏈和宇宙社會學基本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這部分的內容出現在第二部《黑暗森林》尾聲羅輯與史強的對話之中。在此之前的情節大致是三體人利用更高級文明的科技鎖死了地球科技發展,並組織龐大的宇宙艦隊直奔太陽系;地球人利用三體人思維透明的弱點,制定了面壁計劃,而三體一方則在地球背叛者之中選出破壁人與之抗衡;羅輯通過前輩葉文潔提示的宇宙社會學線索,參悟出宇宙文明之間默認的公理,即「黑暗森林」法則,從而同時成為面壁人和破壁人;最終,地球進人了與三體文明互相牽制的威懾紀元。

就敘事作用言,不同於許多新生代科幻作家對傳統的顛覆破壞,劉慈欣的作品通常被認為充滿新古典主義特徵,在敘事特點上往往表現為既吸收了古典主義節奏緊張、情節生動的特點,又使用「密集敘事」和「時間跳躍」來回應快節奏的現代閱讀要求。《三體》也同樣如此。一方面,與緊張的節奏和生動的情節相呼應,三部曲的語言多少有些質樸無華,這自出版以來也遭到了不少垢病,比如一些評論認為《三體》缺乏應有的文采,難以卒讀,究其主要原因,可能多半是糾結於第一部中不太成熟的語言,因此未將完整作品的語言風格與敘事結合起來看,因為文中各類句式和語體的混合運用基本是為了敘事的需要,正是這樣樸實的句子堆疊和組織起來,才製造出一種獨特的厚重感和宏大感。此外,作者在語言文字使用上也漸趨成熟:第一部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娓娓道來的冷峻話語,樸素現實,卻令人如臨其境,第二部邁人近未來後對於各種宏大場面的描寫,通過日常對話道出「黑暗森林」法則,最後過渡到第三部想像力肆意飛騰的各種震撼場景與精細的人物心理描寫,其間還穿插了推動劇情發展的象徵性童話故事。

另一方面,故事時間與敘述時間的距離不斷拉大,敘事節奏也越來越快,帶給讀者既震撼人心又酣暢淋漓的閱讀體驗。「黑暗森林」法則可以說是一個尤其重要的臨界點,在這個點之前,是從現實時間點之前的「文化大革命」一直拉長到近未來;之後則是步人威懾紀元,向更遙遠的未來迅猛奔進,在冬眠等科幻因子的影響下,讀者從日常生活中獲得的時間概念在故事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人類文明史延伸為宇宙文明史。雖然前後的敘事都在不斷加快和密集,但後面部分的加速度明顯與之前拉開了鴻溝。從整體看來,主人公羅輯對於「黑暗森林」法則的發現是不可或缺的轉折點,正因如此,後面更加恢宏震撼的情節才得以合理順暢地展開。

科幻文學集想像性和創造性於一身,不像大多數文學一樣以現有世界為背景,而是依據一定的理性想像構建出一個新世界和推動它運行的新規則。文本對話中以比喻形式存在的「黑暗森林」法則,看似不過寥寥數語就概括了浩渺龐雜的宇宙文明體系規律,卻非無稽之談,而是經過了作者較為填密的思辨與推敲,通過作品的內在邏輯推演而來。然而,這種有憑有據並不意味著它毫無缺陷,網路上就有社會學研究者認為從嚴格的社會學角度來看它是不成熟的。但科幻文學並不是一塊專門用來判斷是非正誤、合理與否的領域,雖然發現作品中某個預言成真的確令人欣喜,但過於執著於對錯只會失掉體味其中想像魅力的機會。

綜合而言,「黑暗森林」法則的簡潔易於使讀者產生不可思議的心理落差,在熟悉與陌生的交織中生成一種獨特的新奇感,一定的合理有序也使得故事整體趨於和諧。同時,這一核心設定的意義之所以重要,更是因為其蘊藏的對於人與宇宙(自然)之間關係的深刻探索,這種飽含深意的形式曾被英國形式主義美學家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稱為「有意味的形式」,認為它是藝術的基本性質,能夠觸動人的審美情感。「黑暗森林」法則喚醒的正是人們仰望星空式的宇宙的審美體驗,本質上代表著人與自然之間的普遍性感知。在三部曲,尤其是第三部中有著很多這樣的設定,不過大多是基於科技的設定,它們也利用科幻文學的特性在不同層面上不斷引導著人們進行新穎的體驗,拓展著敘事性文學作品的張力,造就了空前的成功。

二、意義:「黑暗森林」法則的思想及警示價值

就科學與人文關係而言,科學是科幻小說區別於其他文學類別的重要特徵,而人文因素則是它之所以成為這一文類的根基,二者相輔相成,並非二元對立。

毋庸置疑,劉慈欣的科幻創作自始至終都與科學密不可分,「黑暗森林」法則之後,更是在《三體》的第三部《死神永生》中達到了一個巔峰,因此通常被劃歸至「硬科幻」範疇。他本人也在創作歷程回顧中承認一開始屬於對人和人的社會完全不感興趣的純科幻階段,直至考慮到大眾化,才開始從被迫到自覺地融人人文因素,從而走得更遠。

劉慈欣的人文探索之路可以說是一種滾動遞進的模式,「黑暗森林」法則算是一大轉折:設定的本身就是基於與人息息相關的社會學,自然已經成為設定的背景和決定力量隨時隨地地潛伏在字裡行間。此後的《死神永生》則重新回到對自然與人關係的探索,冷酷的科學美感與溫情的人文關懷融洽合一,形成一次完美的復歸。雖然從認知角度來看,科幻小說是超經驗主義和非自然主義的陌生化文學類型,但它本身並非超自然主義,反而「與自然主義文學、自然主義科學,以及自然主義的或物質主義的哲學一樣具有一種共同的複雜辯證和認知性的認識論」。《三體》的整個創作歷程可謂達到了「從科學的角度審視人文,用人文的形式診釋科學」的效果,「黑暗森林」法則雖不是最終的歸宿,但也是歷程中值得重視的一個標誌性的轉折點。

現實與幻想層面。除了源自新疆域的空靈感,劉慈欣的作品還比較貼近現實,比如《三體》第一部就是從歷史距離感不遠的「文化大革命」時代寫起,即使是「黑暗森林」法則也容易讓人將其與現實聯繫到一起,從而引發各種隱喻和折射意義的闡釋。作者曾在採訪中承認過這一點,但否認了自己是將科幻當作批判現實的工具,而是通過現實讓中國讀者更好地適應文中對未來的過渡:「如果我的想像力是一隻風箏,現實就是線,得有線牽著讓風箏飛上天,這樣容易把讀者帶人你想像的世界。」當然,從現代闡釋學角度看,並不能據此否定所有「黑暗森林」隱喻說的合理性。

對於「黑暗森林」法則的隱喻說解讀多可以劃歸至達爾文主義說,包括互聯網行業一度將其奉為行業競爭規則的「聖經」,強調法則所體現的「零道德」是人類歷史經驗的投影,甚至直接與中國現狀相結合,直接推出達爾文主義的闡釋。劉慈欣曾坦言《三體》中零道德的結構性質都是由宇宙的自然屬性決定的,宇宙就是其中的自然現象;不同於達爾文的進化論,「黑暗森林」中的競爭個體指的是更為宏觀的不同文明,是一種大尺度上的角逐,有著更耐人尋味的詩意,但兩者從整體上而言的確是高度吻合的。

總而言之,「黑暗森林」法則之所以能夠被熱議,主要是因為它觸動了讀者「普遍的終極關懷」。畢竟自然界中生物競爭都是由來已久的普遍性話題,加上作品本身是從中國現實出發再放飛幻想,如此緊密的結合自然會讓人將現實中的各類問題對號人座,現實社會競爭中潛滋暗長的道德危機在文學作品中被毫無保留地示眾,本質上等於把個案納人通過客觀理性虛構出的整體設定中去比照。

再來看「黑暗森林」法則的生態學意義。生態學作為學科名詞,由德國博物學家E.Haeckel率先提出,即「研究生物在其生活過程中與環境的關係,尤指動物有機體與其他動、植物之間的互惠或敵對關係」。自20世紀後半葉始,生態危機愈演愈烈,生態文學及其批評也就應運而生,國內著名學者王諾將這種文學類型定義為「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之關係和探尋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並從事和表現獨特的生態審美的文學」。《三體》雖從整體看並不能被簡單劃歸到生態文學中去,但它和絕大多數關注生態危機的科幻文學一樣,都顯現出強烈的生態文學特性,比如「黑暗森林」法則。

總之,《三體》中圍繞「黑暗森林」法則而逐步展開的起起落落,既從生態學角度帶來更多的啟示,促使人們用更深遠、全面的思維去反思我們目前的生態觀念(尤其是許多偏向生態中心主義的觀念)合理與否,也從這一點出發,思索個體與整體、民主與集權、人性與獸性等問題在宇宙文明背景中的衝突與抉擇,意義深遠。

三、淵源:「黑暗森林」法則的思想實驗與結構式寓言

科幻文學的結構式寓言理論源自美國科幻理論家羅伯特·斯科爾(RobertScholes)。他提出小說具有兩大功能:一是升華,即提取人們焦慮和恐懼的東西,通過有意義的形式,能使讀者獲得一種替代性的釋放體驗;二是認知,即與經驗和真實有關的圖景,能幫助人們了解自身存在狀態。他還將兼具升華和認知功能的最理想模式稱為結構性寓言,並認為「在當下和不久的將來寫出的最好小說,一定是關於發生在將來的故事」。然而,科幻小說作為一種大眾文學,范廣圍,類型多,結構如同金字塔,底層繁多的普通作品到頂層形式和思想意義兼具的代表作品之間有著質的區別,結構式寓言理論其實是將科幻小說中有價值的作品提取出來,強調其作為敘事性文學作品本身的價值。

劉慈欣早期青睞稜角分明的純科幻,但不久就認識到科幻小說作為大眾文學,必須與讀者的欣賞取向保持一定的平衡,於是走向大眾化寫作的道路,到了三部曲創作期間,在表達自我理念和滿足大眾認知之間達到一種圓潤純熟的境界。《三體》的現實性特點就是其認知功能的體現,是為了讓大部分熱衷在作品中尋找現實經驗的中國讀者更好地過渡到幻想世界的引橋,通過比照,也通過文本對話和比喻的形式,使得以宇宙為幕布的「黑暗森林」法則更有說服力。

當然,對於科幻小說來說,更重要的是能在已知基礎上創造。當代著名科幻研究學家達科·蘇恩文(Darko Suvin)將這一基本原則概括為陌生話(Defamiliarization ),提出「科幻小說是一種認知性陌生化文學」,是對於現實元素有意的扭曲與變形。斯科爾斯也認為包括科幻在內的虛構小說「都毫不例外地堅持某些與現實生活不同的敘事性斷裂,否則它就不是虛構小說。一個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就在於它能夠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對存在加以安排」。「黑暗森林」法則就是認知性和陌生化的極佳結合,一方面,具有深厚的現實經驗基礎,是作者在現實世界真實經驗或多或少的折射;另一方面,不再拘泥於日常生活中的狹小世界,投射到廣闊的宇宙舞台上進行更大幅度的推演,造成斷裂感,文本位置前後又分別是更近似現實經驗圖景和更偏向空靈幻想的未來願景,如此引領著普通讀者逐步從塵囂的現實邁人空靈的科幻世界,在腳踏實地的同時通過仰望星空來獲得前所未有的震撼,使整部作品在結構上構成一個更加和諧自然的系統。

兼具認知性和陌生化並不能就此宣告作品和「黑暗森林」法則的成功,那樣只能算是暫時暢銷的大眾文學,並不能抵擋時間洪流衝擊而在世界科幻文學叢林中異軍突起,它們的高度還離不開自身的升華功能。「黑暗森林」法則展現的是一個「零道德」宇宙中殘酷無情的資源爭奪,本就是生存根本問題,是籠罩在大自然中每個資源競爭者們心頭上的霆色,冷冰冰的規則背後潛伏著與人性背道而馳的獸性和與自由主義不完全相容的集體抉擇問題。這個易於使和平安樂年代大多數人產生焦慮和恐懼的問題,就這樣成為科幻小說中的思想實驗,被投擲於檯面上公然演繹,令讀者心頭一緊和思索的同時,也會讓人慶幸這只是一次思想實驗而不是現實,從而產生閱讀快感。

總括而言,《三體》可以被歸類為結構性寓言,在關照大眾化認知需求和滿足讀者精神需求之間,它達到了合理平衡,可以說值得其他作家學習。它對於人類所在的整個宇宙的結構無疑了解得較為透徹,宇宙是作者口中「人與自然關係」中的「自然」,是日常生活中「自然」的擴大化。在「黑暗森林」的社會學思想實驗中,人和人類文明被投擲到莫測的宇宙空間,苦苦探尋著出路。在2014年《科幻世界》雜誌主辦的科幻創作年會上,大眾化寫作成為編輯們一再強調的主題,與一些渴望表達個人訴求的作者之間發生了激烈的辯論。筆者認為,科幻總歸還是一種大眾文學,在國內科幻文學整體接受程度不高的情況下,的確應該著重考慮大眾的認知需要,只有強化認知功能,才能有效地傳遞理念,滿足預期讀者的精神需求,成就優秀的結構性寓言。要之,《三體》和「黑暗森林」法則不應後無來者,而應是引領國產科幻小說繁榮的成功範本。最後,另外一個至關重要的層面就是「黑暗森林」法則背後的作者意識,其背後浸潤著作者崇高的烏托邦慾望。一般來講,烏托邦(utopia)這一名詞通常並不被描述為一種文學類型,而是指代以莫爾文本為源頭的新世界規劃藍圖,政治色彩濃厚,並被頻頻強調和垢病其在實踐方面的不可實現性。在國內,可能大多數人對烏托邦的看法還停留在馬克思主義三大來源之一的空想社會主義上。然而,恰恰是後來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對烏托邦進行了更深層面的新闡釋,不論是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 )所作的巨著《希望的原理》,還是以蘇恩文和詹姆遜為首的馬克思主義科幻研究者的追根溯源和推陳出新。

科幻小說和烏托邦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從歷史發展角度看,19世紀初瑪麗·雪萊創作出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而在此之前,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就已問世。從內容主題看,烏托邦的各種定義和特徵一直充滿爭論,其中許多易於與科幻小說產生混淆。其實,與科幻小說有著多方面相似的文學類型有很多,比如神話、田園牧歌文學、烏托邦以及反烏托邦等,達科·蘇恩文把所有這些概括為「亞文學類型」,學術上統稱「烏托邦思想文學」,認為它們與生活密切相關、以人類命運為目的,同時給出以下定義:「烏托邦是一種對特定的近似人類社會的狀況的語言文字建構,在那裡,社會政治機制、規範和個人關係是按照一種比作者的社會中更加完美的法則來組織的。這種構建是以一種從擬換性的歷史假設中產生的陌生化為基礎的。」他還總結出烏托邦的四個共性特徵:(l)一個完整的和隔絕孤立的地點;(2)以全景式的掃描表達出來;(3)一個形式的等級系統成為烏托邦的最高秩序,因而也是最高的價值;(4)一種隱含的或明顯的戲劇性策略(Dramatic Strategy)。

雖然大部分科幻小說能滿足這種界定,但它並不完全等同於烏托邦,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某種變體,借用蘇恩文的比喻就是「即便不是烏托邦的親生女兒,也是烏托邦的一個侄女」,即由此衍生又有所發展。以「黑暗森林」法則為例,作者顯然發掘出了比傳統烏托邦更為廣闊的天地,但虛構世界的框架和核心的社會學思想實驗部分都體現出烏托邦思想文學特徵,都是作者烏托邦慾望的極致推演。

不同於一般烏托邦計劃的封閉或飛地式的狹小空間,「黑暗森林」法則以整個宇宙為虛擬實驗場,成為這個有限系統內部的至高秩序和價值所在。當然,如果不聯繫整部作品,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反烏托邦,尤其是擁有聖母般慈悲的女主角程心厭惡威懾紀元相對安全卻黑暗的圖景,成為執劍人並反對托馬斯·維德一派,導致地球文明步人滅亡。這一情節看似是對女主人公象徵的愛、道德、人性的莫大諷刺。導致這種情況發生的根源應該是作者的一種反烏托邦慾望,劉慈欣曾承認創作期間對社會學實驗的狂熱轉向源於自己的一個發現,即現實世界中的正義、邪善與惡,在科幻世界中只有在相應的世界形象中才有意義,但系統全面地分析作品,就會發現這只是他創作過程中的一種遲疑,「黑暗森林」法則也不過是變幻無窮的宇宙的一時之態。

地球文明走向滅亡後,作者曾通過程心和關一帆的視角,呈現給讀者一個短暫的小型烏托邦—由雲天明贈予兩人的小宇宙。這個由低速黑洞改造的小宇宙才是傳統意義上真正的烏托邦,良好的安全性和封閉性保證了小宇宙內田園牧歌生活的穩定延續。如果故事至此結束,只能算後退式保守主義。真正令三部曲體現出世界級科幻水平的是結局的大轉折,程心二人在責任心感召下,決意讓小宇宙中的質量回歸到大宇宙中去,構成了作者所言的對自然與人的關係的探索之復歸,也為讀者展現出一種人與自然之間的另一種可能:宇宙再次成為一個龐大的整體,不論是「黑暗森林」法則下互相牽制和藏匿掩飾的大小文明,還是歌舞昇平的十維田園宇宙這個極為宏大的烏托邦願景,都是它在不同時期的狀態,死神永生,希望也永生,所謂的整體成為一種循環往複的永恆,拓寬了烏托邦概念的界限。

餘論

由上看來,「黑暗森林」法則算是一種「批判性的反面烏托邦」,這被詹姆遜描述為「正常的烏托邦的否定性遠親」,「被一種重要的激情所鼓動,從而抨擊並警告政治領域的烏托邦計劃」。它也是作者烏托邦慾望的顯現,是一種具有自反性的願望的滿足形式,在精神分析層面可被直接概括為「烏托邦力比多」,簡單來說就是作者在構建虛擬的烏托邦世界時對於本我中創作慾念的一種追逐與釋放,體現了作者內心最深層的潛意識,同時也是現實經驗到想像變體所經歷的變幻和創造的途徑。需要強調的是,此處所謂「作者」並非只是指現實中的劉慈欣本人,而是從現代出版審核制度出發,考慮進大眾化寫作對於所面向的讀者的預設以及由編輯和審查制度帶人的社會約定俗成的部分,是所有這些因素在原作者筆下共同發酵而成的功能性「作者」概念,因此,通過對文本的各種解讀直接指向原作者的政治傾向並不合理。

「黑暗森林」法則和回歸十維田園宇宙所體現的願望滿足方式充滿了自反意味,構成了一個類似於佛教輪迴說的世界。文本結束了,故事卻遠未結束,循環往複的烏托邦本身也並未終結,而是轉換為開放式的結構,形成讀者自願參與並建構的烏托邦。這恰恰也是科幻文論所言的戲劇性策略,認知、升華和思想實驗在此交織,煥發出獨屬於科幻的魅力色彩,那就是喚醒每個人心中那隻沉睡已久的想像困獸,撥開迷霧,柳暗花明。

通過認知、升華與陌生化等多種手法,劉慈欣成功將自己的烏托邦慾望轉化為作品與思想實驗,展現給讀者一個形式美感與思想意義兼具的科幻世界。在現代社會,後現代危機表現在方方面面,消費主義逐步轉換和代替了人們原本的慾望,大眾傳媒構造出的大同小異的世界觀正在將個體逐步收容為「大眾」,人類曾一度嚮往的未來美好願景卻被日漸忘卻,在眾生喧嘩之中被扭曲和異化為對於人類整體文明某些邊角的過分偏向。在這種情況下,像「黑暗森林」法則這樣具有警示意義的烏托邦意象和從整體主義思想出發的《三體》便顯得尤為珍貴和矚目。

(本文節選自紀建勛、鄭思曠《形式、意義與結構式寓言——劉慈欣「黑暗森林」法則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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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爬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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