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來旅館，海豚與冥王星

最新 05-27

文/湯老詩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已經不抽煙了？

這是一個多星期來我對一個陌生人像對一個朋友一樣說的第一句話。我看見他臉上露出歉意，右手去摸口袋，似乎本應該在我說話前掏出一支煙遞給我的。而這個動作似乎在時空的坐標中再也找不到它合適的位置。

這裡面太吵了，我們出去喝一杯吧。於是我們轉移到酒吧外面，找了一張空桌坐下，「冥王星」三個字閃爍在酒吧的房頂，那裡應該很冷吧。我本來想跟他說說冥王星上的事，但那裡似乎像一座遙遠的墳墓，而墳墓從來不發生什麼事。

我今天中午做了個夢，我喝了一口扎啤，我很想知道這是什麼牌子的，這麼甜。我跟你說說這個夢吧。我夢見自己還在上學的時候，分不清具體是初中還是高中了。那時天氣跟現在一樣熱，中午學校里都安排午睡，就趴在課桌上睡。你知道，就頭枕在手上，手麻麻的，滿桌子口水的那種睡法。我夢見睡在我旁邊的是個女同學，我看不清她的臉，她臉朝著另一邊。我只看見她白皙的脖子和大腿，對了還有突起的乳房。那應該是高中吧，初中的女生還沒有這麼豐滿地發育的吧。然後我就伸手過去摸了她的大腿，往上摸，來回地摸。她就把頭轉了過來，對我甜甜地一笑，對，就是很淡的那種笑。就像這扎啤的味道。

下面呢？

下面？下面自然就硬了嘛。

我，我是說然後呢？

哦，然後我就醒了，天氣太熱了。

然後他把手裡的一紮啤酒一口氣喝下去，打了個嗝，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對我說：我想你就是海豚吧。這是對方的住址，對了，還有這張照片。歡迎來到S城，祝你一切順利。

然後他起身消失在黑夜中，就像我的夢消失在時空中，無法證明其存在。我拿起照片，上面是一個大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身穿一件白襯衫，背景是海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接過了這張紙條和照片，我甚至都沒有告訴他我不是什麼海豚。如果我是海豚，我該對照片上的人做什麼呢？海豚是個殺手，或者只是交易某種東西？

我想起先前在酒吧里，我的眼神四處遊走的時候，看到一個同樣東張西望的人，於是便有意無意地兩人靠近起來。我想再隨便拉個人出來，把這事說給他聽，他肯定不會相信。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因為太過離奇，所以沒有人相信，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這是誰說過的話？我的腦海中出現一幅英國女王的畫像，然後鏡頭拉開，一群半裸的帶著腳蹼裝扮成蛙人的警察在毆打一個囚犯。對了，是彭浩翔的電影《出埃及記》里的故事，即使囚犯向法官控訴，法官也不會相信一群蛙人打了他。

我看了看紙上的地址：東來旅館，301房間。我喝完最後一口啤酒，走進夜幕，像一隻真正的海豚，游向大海深處。

我陸續問了三個人才找到東來旅館，在一個漆黑的小弄堂口，招牌還算鮮艷，燈光有些曖昧。我往裡張望，沒有看見預想中的細長白皙的一排大腿，甚至連沙發都沒有。

您是住店，還是？老闆娘從電腦寬屏後面探出頭來，似乎是嗅到了人的味道。也許是錢的味道。

這裡除了住店，還有其他服務么？

哦，不是，不是，我以為您只是路過呢。老闆娘把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我像便衣警察么？難道警察就不是人，就不可以進來享受享受么？

我要個房間，就301吧。

哦，對不起，301房間已經有人住了。您看要不——

果然住著人。那就302吧。

這位，先生。我說您又不是來買房的，為啥挑房間呢？再說，這302是雙人間，您一個人——老闆娘又探出身子往我身後打量，好像我後面還跟著個姑娘似的。

我上樓梯的時候，聽到老闆娘在下面嘀咕著：今天真是見鬼了，連碰著兩個神經病。

我在三樓的走廊上看到不遠處熟悉的「冥王星」三個字，原來東來旅館離酒吧這麼近，竟繞了個大圈。

我徑直敲響了301房間的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開的門，除了臉上的鬍鬚有點長，沒錯，就是照片上的人。

對不起，我大概是走錯房間了。這是我早就想好的說辭。

進來吧，我已經等了很久了。說完男子就往裡面走。

我摸了摸口袋裡的鑰匙，告訴自己，我是海豚。

電視里在播新聞，中東的什麼地方地震了，尚無死傷人員報告。我想到迪拜的高塔倒落的情形，彷彿上千年前上帝看著通天塔的倒塌。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如果不介意的話——男子從床頭柜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了起來。我搖搖頭，難道他知道我已經不抽煙了？

干你們這行的，壓力挺大的吧。工作的時候不能抽煙，真是挺不人道的規定。如果順利的話，你不用忍太久。但這可是我最後一根煙了。我怎麼稱呼你？

海豚，就是那種可愛的海洋動物。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解釋一下。

我知道，我們那也有。我叫老虎。然後他卻學了一聲貓叫。

你說你們那是什麼意思？我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新聞上，我看著眼前這個人，異乎尋常。

哦，也許他們沒跟你說。我是說冥王星。

冥王星？你是說酒吧，還是——

就是冥王星，太陽系裡最遠的那顆行星。後來你們不是發現它不像一顆真正的行星，要取消它的資格么？我可以告訴你，它不是一顆真正的行星。

狹小的房間里已經煙霧繚繞，我沒有嗆出聲來。我不知道這位自稱老虎的人是不是天文愛好者，或者只是愛幻想。老闆娘說的神經病，莫不是也聽到過這番話？

若不是回去有事，我還挺想呆在這的。我想我會留戀這煙味的。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你該送我回去了。或許我們還會再見。告訴你個秘密，人死後會去冥王星。

人死後會去冥王星？

也不完全是，暫時去那裡，最終去哪裡，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有這點許可權。我是仰面躺著，還是背過去？

不是，我——

好吧，我知道你不相信。這樣吧，我買了份保險，我需要意外死亡，比如心臟病突發，這樣我的受益人就可以拿到巨額賠償。這樣總可以了吧。自稱老虎的男人已經頭朝下平躺在床上。

不是，我不是海豚。

老虎把頭扭過來，看著我：謝謝你的臨終幽默。

本來故事到這裡就應該結束了，海豚結束了他的工作，點起一根煙抽起來，或許就在這301房間里。但是由於我的出現，這一切都變得荒誕不經。我跟老虎說：我會找到海豚的，如果耽誤了你回去的時間，實在抱歉。

我回到「冥王星」酒吧，見到海豚的時候，他正在跟另外一個人說他的夢。我要了一紮啤酒，坐在一旁。

這是我昨天做的一個夢，海豚對那個人說，但看得出來那個人顯然沒在聽。我夢見自己被冰凍起來，是一種藍色而又透明的冰，我並不感到寒冷，但我確信那不是玻璃，是冰。我看見我的四周，我的上面，還有我的下面，全都是冰凍著的身體。像鏡子中的映像一直擴散出去，布滿了整個空間。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跟我一樣有知覺，我想對著臨近的一個身體喊。這時我看見一種海豚一樣的生物從我們之間游過，它還對著我看了一眼。我是說那海豚。我想叫住它，但它遊走了。

我想你就是海豚吧。我放下杯子，走到他們兩人之間，那個陌生人知趣地走開了。

太好了，我以為今晚我得不停地說我的夢了。你知道，我已經對三個人說過了。跟我一樣，海豚看上去20出頭的樣子，藍白相間的襯衫，一條沙灘褲。透過那幅厚厚的眼鏡，你跟本不會把他跟殺手聯繫在一起。

實在抱歉，臨時有事給耽誤了。不介意的話，我請你喝杯酒吧。這裡面比較吵，我們到外面去吧。我和海豚走出酒吧，海豚在我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坐下，我則坐在他對面。

我指著酒吧屋頂問他：你知道這酒吧為什麼叫「冥王星」么？

不清楚。冥王星？也許暗示來這裡的人可以遠離喧囂吧？海豚顯然以為我知道，等待我說出答案。

你有沒有聽說過，人死了以後會去冥王星？就是天上的那顆星星。

我送走那麼多的人，從來不知道送他們去了哪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覺得挺欣慰的。沒有人知道我們會去哪裡，這是干我們這一行最好的真理，它減輕了我的罪惡感。海豚說的話不像他這個年齡的人說的話，或許他對我並不完全放心。即使我是警察，也不能因為他的這些話而把他當成殺人犯給抓起來。很有職業素養。

唯一的辦法，是我們親自去那裡。說完，他便看著我，似乎告訴我我的工作還沒有完成。

我掏出紙條遞給他。他接過去，又抬頭看我，似乎在問：沒有照片么？

我把啤酒一干而盡，謝謝你，祝你一切順利！這次任務不急，你可以慢慢品嘗完這杯酒，真的很不錯！

我回到旅館，老虎還躺在床上，目光獃滯地看著電視屏幕。是重播的新聞聯播。你們的節目真無趣！找到海豚了？

沒有，明天再幫你找。順便問下，今晚我可以睡你這裡么？說著我便整理起床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