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緊箍咒的一點隨想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觀音知道孫猴子不服管，送唐僧一套緊箍咒，讓他拿來降服頑徒。唐僧學會以後，怎麼念怎麼靈，大鬧天宮的妖怪被他捉弄得孫子一樣，就是再絮叨也不怕孫悟空厭煩了。

把緊箍咒帶到猴子頭上，這可是個很棘手的問題。

猴子光在五行山下就壓了五百年，論能耐是妖精，論智商也是人精。想光明正大把那個小圈子帶到他頭上，難得很，軟硬都不好使。

何況唐僧還是個一味實誠的獃人。

怎麼辦呢？

實際上觀音贈送法器和咒文的同時，隨手送了一套心術。這便是把小圈子裹在充滿人情味兒的衣物中，用師徒情義的糖衣炮彈把行者誑了，等他自己往頭上戴。

書上記載，猴子回來後翻弄包袱，看到「光艷艷的一領棉布直?，一頂嵌金花帽」。

猴子是好體面的，一看衣物這麼可愛，心生歡喜，隱隱就有了佔據的意思。再說他本來也沒什麼私有權意識，大鬧天宮的裝備本錢，無一不是巧取搶奪，真要來硬，也不差這一回么。

猴子便問道，這衣服是東土帶來的？

唐僧是怎麼說的：

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

出家人不打誑語。怕就怕老實人憋壞，比如唐僧這樣的。

拿什麼念經行禮來糊弄人，激發起妖怪謀求階層上升做體面神仙的衝動。你要說他撒謊吧，也不是，戴上這個小圈子，讓你念經你就念經，讓你行禮你就得行禮，可不就是學會了嗎？

唐僧在這個事兒上沒說瞎話，又的確用詐了。

那猴子果然上當，衣服一穿帽子一戴，從此「心猿歸正」矣。

戴緊箍咒確實是一門大學問，因為它太講究個自願了，不是我要逼你戴上這東西，而是你心甘情願簽下契約。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程序無比正義。

林沖想上梁山，拜碼頭。怎麼辦呢？人家說你去殺個路人過來。就是納投名狀的意思。

投名狀是比較野蠻冷酷的緊箍咒，凶心赤裸裸地露在外面，不及觀音和唐僧那樣，還用「兒時用過」、「師徒情義」、「演習禮法」之類的虛義來包裝。

唐僧的緊箍咒，是有情懷的緊箍咒，是體面好看的緊箍咒。

壞就壞在，這樣一來魚目混珠，分不清哪裡是情分，哪裡是權謀了。有了主義和實用的偏差，其初心也就尤其令人覺得臟氣。

後面搞西遊IP創作的，孫悟空戴上緊箍咒的情節一定是有決定意義的瞬間。它意味著放下自我 ，心甘情願地投入到多少有點悖逆本我的事業中去。

至尊寶戴上金箍，就從市井活潑的強盜變成沉默悲憫的蓋世英雄，從此以後有了主義，而唐僧的聒噪便可忽略不計。

開心麻花里同樣把戴金箍設為《大聖歸來》的高潮，戴上金箍，大聖歸來，踩著五彩祥雲令這個靈魂崇高，與此同時也犧牲了個體。

而不管電影里的至尊寶還是《大聖歸來》里的孫悟空，他們都會催淚煽情地向觀眾表示：我願意。

我不知道沒有緊箍咒的孫悟空會是個什麼樣子，或許他能一直做個妖怪，逍遙足歲，不知老之將至。但如果一定要戴上金箍的話，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必須搞清楚：這個金箍意味著什麼。如果只是像林沖那樣但求一夕安定的投名狀，或許就該三思了。

《詩經·木瓜》里有一句淳樸的動人的詩句：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還贈你美玉瓊瑤，不是回報，而是想和你好。

那會兒的人，大概還沒有戴金箍的智慧罷——又或者是太聰明的我們，給自己幻想了一個沒有緊箍咒的美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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