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衛平：我與鄧小平打橋牌

作者=吳虹飛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聶衛平的圍棋人生，在中國棋手裡可謂最絢麗奪目。

他十歲就獲得了兒童圍棋冠軍，和陳毅老總下過棋，硬拉住陳毅的手不讓他悔棋，並使他投子認負。在80年代後期家喻戶曉的中日擂台賽中，他一人把守最後一關，有如懸崖上持劍對決，連贏三屆十一場，令海內外的華人，都懸起了一顆心。可以說，他是完全由中國「本土」培育出來，連續擊敗日本最強棋士的第一人。

那時候國際的比賽，如乒乓、排球都洋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色彩。1988年，他被授予「棋聖」稱號，一時間，英雄聶衛平家喻戶曉。

聶衛平的業餘愛好是橋牌，吳清源曾經批評他在橋牌上花的精力過多，勢必影響下棋。而聶與鄧小平於上世紀80年代初的交往，卻始於橋牌。

與鄧小平打橋牌

問：你是如何認識鄧小平，繼而成為他的座上賓，和他打了十年左右橋牌的呢？

聶衛平：那是1984年夏天，胡耀邦請我到北戴河休假。當時鄧小平也在，聽說我來了，邀我過去打，指名要和我搭檔。他動不動就「加格」，給對方一頓痛殺，對方一次都沒有贏過，可是鄧老爺子還窮追猛打。

我看對方臉都長了，就偷偷放水，讓對方一把。結果輸了很多分。對方臉色好看了，鄧老爺子看輸了這麼多，就有些不高興，說，小聶，你創了世界記錄了，還宕了六個。

我那時才感到鄧小平打牌很認真，而且打得確實好。

問：中央當時怎麼找到你呢？

聶衛平：他要找我還不容易嗎？當然要經過嚴格的政審。經過長期考察，我這個人比較可靠，我也帶別人去打橋牌，比方說華以剛啊，我介紹的，都不用政審。比方說我介紹你給鄧小平，也不用經過政審。

他看上我，有著機遇的，也有人格上的原因吧。我跟很多領導人打牌，關係都很好。你們可能對我不了解，我對任何人都很隨和。

問：鄧小平和你打牌，是因為你圍棋下得好，還是因為你的橋牌打得好？

聶衛平：肯定都有關係。如果圍棋下得不好，他根本不知道我啊。我受到中央委託，我的任務是讓這些領導得到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可以更好地工作。

當時是80年代初，改革開放才進入關鍵時刻，很多地方百廢待新，領導都比較忙，我主要是陪一些主要的領導人，如鄧小平、胡耀邦、萬里。

問：除了橋牌，你們還有什麼別的交往？

聶衛平：我們還一起吃飯，在大會堂、玉泉山、北戴河。不奢侈，但是挺豐富的。有時還吃火鍋。跟胡耀邦也吃過飯，而且他自己出錢。告訴我，別客氣，多吃些，這是我自己出的錢。當然這錢也很便宜，每頓飯是5毛。我帶人去的話，每個人他都交錢。

打牌次數多了，自然而然關係就增進了，跟鄧小平大概打了十年左右的橋牌。以前都在大會堂啊，玉泉山啊，北戴河等，後來他只能就在家裡打了。我看他最後連牌都拿不動了——他不是得了帕金森症嗎？還得讓他女兒幫他拿著。

問：你最後一次和他打牌，是什麼時候？

聶衛平：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打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想了好一會)，大概是九幾年吧。

問：在你面前，他不會是一個最高領導人的形象吧？他是一個什麼形象呢？

聶衛平：老頭啊，一個挺慈祥、挺隨和的老頭。他對我不止是長輩，也是朋友吧。

有一次打完牌他留我吃螃蟹，他女兒毛毛突然大聲說，聽說你在背後說我們老爺子打牌不行，都是別人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啊？鄧小平耳朵有些背，她這麼大聲是為了讓他聽得到。我當時就傻了，我說的話怎麼就傳到了她耳朵里，還當面給抖了出來。我當時那個尷尬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半天才說，看來我判斷錯了，老爺子確實打得很好。鄧小平聽了哈哈大笑，絲毫不掩飾得意之情，就象一個天真的孩子。

他曾經邀請過我前妻孔祥明和我兒子到專列上吃飯。我兒子當時不到3歲，特別可愛，鄧小平很喜歡，就不住地說，叫一聲鄧爺爺嘛，叫我一聲嘛！聽起來好象在求他。可是我兒子就是不叫，死擰，最後也沒有叫。鄧小平還是很喜歡他，讓小孔轉告我：你這個兒子很好，將來結婚找媳婦要報告我，我批准才可以。

他人情味挺濃的。國慶四十周年，我也被邀請到城樓上觀看焰火。鄧小平一出來，立刻被一層層的人包圍了。我想，那麼多人，他肯定看不到我。沒想到他發現了我，並和我微笑著打了一個招呼。

問：你在國內也是頂尖的高手，和鄧小平私交比較好，是不是因為你們之間脾氣也比較相投？

聶衛平：那是自然。他很平易近人。人家看重的不光是棋吧，也是氣質吧？對我這個人沒有深刻的考察，怎麼可以讓我去做這樣艱巨的任務呢？

問：你們打牌在乎勝負嗎？你還記得有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發生嗎？

聶衛平：我們打牌不在乎勝負，只需要領導得到最好的休息。按說，即便是上班時間，他想打也可以打。但他們非常自覺，從來不佔用工作時間，都是用休息時間。那時沒有雙休日，只有星期日和平時的晚上。我們打牌的時候，人家也要來請示工作。很重要的、很機密的事情的時候，我就很自覺地迴避到一邊兒去。

問：你們之間有過什麼交談讓你記憶深刻的嗎？

聶衛平：他不善於言談，不怎麼聊天兒，他沒這個空。他打牌很專註，不喜歡別人打擾。我記得一次鄧小平、胡耀邦、丁關根和我在大會堂118打牌，突然楊尚昆跑了進來，他經常跑來看看，問候一下什麼的，好象剛說兩句，鄧小平就說，打牌嘛——哈哈。

1988年，我被授予「棋聖」的稱號。鄧小平大為驚訝，要我第二天拿著證書去給他親眼看看。當時萬里也在，他看完後對我說：「聖人不好當啊！你還是當老百姓的好。」這句話給我印象很深。

問：鄧小平打牌的目的是什麼？

聶衛平：他不止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衡量自己的腦力和體能。他能打橋牌，說明他腦子還好。他能游泳，來衡量他身體還好。過去我們是領導終身制，有些連話都說不清楚了還在當領導，他就不這麼主張。

問：國際橋聯好象給他發了一個獎？

聶衛平：發這個獎，是因為他是鄧小平嘛。如果是同樣水平的普通人，不可能給他發這個獎的。

他橋牌水平比一般領導人是高，到國際橋聯上得獎，他還不到那個水平。

看待鄧小平

問：你怎麼看鄧小平？

聶衛平：在打牌的過程中，他非常果斷。給人感覺是言出必行，大刀闊斧。

從一些事情可以看出來。過去我們都說，台灣、香港要收回來。可是從來沒有人提出來一國兩制，現在我們看起來(一國兩制)是理所當然的，但那時是沒有人提出。鄧小平就是敢這麼想，敢這麼說出來，最後他還做到了。這在過去根本不可以想像。他有原則，有著高度的營謀，這個很了不起。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對很多事情都有了整頓。過去講，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那麼現在說，沒有鄧小平，就沒有改革開放。我覺得用任何語言來評價他，都是不過分的。而我能和這樣的一個偉人有著直接的接觸，不能不說是非常幸運的。

關於圍棋

問：在圍棋上，你曾經取得這麼好的成績，你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嗎？

聶衛平：我根本不覺得自個兒是天才。象我這樣的，肯定當時滿大街都是。肯定是扔一塊磚頭，就能夠砸到腦袋。

問：面對榮譽，你是否有過驕傲呢？

聶衛平：我這不叫驕傲，叫自信。

問：聽說金庸曾拜你為師？

聶衛平：那是80年代初，他的拜師儀式一點不馬虎，堅持要行跪叩的大禮。我說這可不行，他比我大20多歲呢。就讓他鞠了三個九十度的躬。

問：你的棋力和過去相比，可有進步？

聶衛平：應該是沒有退步，但也進步不大。

問：九十年代中期後你有退出的意思嗎？

聶衛平：我沒有退出。

問：你的最近的生活狀況如何？

聶衛平：以前怎麼樣，現在就怎麼樣。

問：20年來中國圍棋的發展，你有什麼看法？

聶衛平：圍棋的發展有些遲鈍，有些......不盡人意吧。給人感覺是外憂內患。外憂是比賽總是輸，內患就是自己管理不好，領導不得當。

問：我們的體制對一個棋手的發展有利嗎？

聶衛平：我們過去的體制還是可以的，以前國家隊總是集中在一起。集體主義發揮比較好。現在集體主義發揮不出來，沒有研究的氣氛了。

問：你的家庭生活對你的下棋生涯有影響嗎？

聶衛平：應該是有一點，但是問題不大。

問：你是一個交遊廣泛的人嗎？

聶衛平：我？交遊廣泛？(開玩笑)應該是交友不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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