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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懸秦嶺鰲太線:無法阻止的穿越和死亡

在知名戶外網站8264上,「驢友」把鰲太穿越稱作「頂級自虐路線」。作為中國十大徒步路線之一,有人將之與天山狼塔C線、塔克拉瑪干沙漠、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等相提並論,但在「骨灰級驢友」圈中,鰲太這條並不足為外人道的冷線幾乎在難度係數上登頂。圈中有不走鰲太不是「強驢」的說法,以至問道鰲太線的「朝聖者」逐年增多,而這條秦嶺主脊上的隱蔽之線也創造了殞命之最。

鰲山與太白山

今年5月4日,「30餘名驢友在鰲太線上失蹤」的消息驚動了中央辦公廳,陝西省寶雞市已經兩年多沒有應對如此重大的鰲太線事故了。這條線路每年四五例的事故數已成為常態。自2001年有不完全統計數據以來,至今已確認死亡21例,下落不明8例。

村 口「 驢 友 之 家 」

今年「五一」前幾天,寶雞太白縣塘口村的程秀才成了村裡最忙的一戶。圈裡口口相傳,從西安坐車一路向西,翻越橫跨東西的秦嶺,三個小時後在姜眉公路的塘口加油站邊招呼下車,便來到這個村中的「驢友之家」。程家跟豪奢二字絲毫無關,是個極為普通的農家,二層高的細長條白瓷磚貼面的水泥房共8間,50張床鋪,忙時得在柴房和車庫打地鋪。

節假日里,戶外俱樂部、自組的「驢友」、散客紛至沓來,每晚把程家圍得其樂融融。驢友已約定俗成,在「上山」前夜到程家留宿,50塊人頭費包吃住,對戶外發燒友來說是良心價。照程秀才的說法,山口也有那麼幾戶農家樂,但商業化得厲害,一碗臊子面得10塊。久之,他家成為有口皆碑的登山前最後一站。

寶雞太白縣塘口村「驢友之家」主人程秀才和登山者合影(右二)

為何塘口成為鰲太線之始?程秀才在十幾年前也不知,那南邊的鰲山是一條連接太白山的秦嶺主脊,穿越者需在海拔3400米以上的主峰上連翻17座山峰,雖兩山間直線50公里,但穿越全程達150公里以上,快則五天,慢則七八天不止。根據路線和強度的差異,鰲太線被分為小鰲太、標準鰲太、大鰲太,以後兩者為眾心所向,分別始於塘口、終於周至縣厚畛子鎮和太白縣鸚鴿鎮。

4月28日晚,程家留宿的驢友達70人,當晚他老婆在灶台上煮了四鐵鍋玉米碴子。這些人口音各異,有十幾人的俱樂部,有不打預訂電話就上門的散客,他們的共性是沒有一隊請當地嚮導的。其中8個人的雲南團隊在電話預訂時說需要嚮導,後來又說內部意見不統一,要退了嚮導。程秀才的另一身份是嚮導中介,雖然那些人都是當地山民葯農,但近年來隨著對鰲太有一知半解的驢友增多,都不再需要領路。

這支網上組建的隊伍里沒有一個人有過完整穿越鰲太的經歷。50歲的和學英與丈夫木文勝擁有15年戶外經驗,曾遍覽珠峰大本營和尼泊爾博卡拉周圍的山脈,為此次穿越做了半年功課;資歷最淺的是47歲的楊黎平,三年戶外徒步經驗,雖然丈夫執意勸阻,她仍然倔強地跟了這個團,包里裝了6個蘋果、餅乾和泡麵。

哪怕是資歷豐富的「老驢」都不敢說為鰲太線做出完全的預估,線上複雜的小氣候變幻莫測,為徒步帶來無可比擬的難度。按程秀才的說法,山上每天每時每刻的氣候都是沒有重複的,「一天有四季」之說僅是籠統概之,從晴空萬里到迷霧遮眼也許就在一兩分鐘間,霧團可如海浪翻滾,雨、雪、冰雹的變幻之姿可謂詭譎。

楊黎平在上山前告訴程秀才,自己腳有扭傷,還沒痊癒,需要個背工先幫忙挑一天。「我跟她說你腳不好就不要上了,她不聽。」於是程秀才叫了同村的背工王根強與一起她上山,到了當晚的宿營地「2900」處。29日大早,程秀才喊了村裡其餘三個開拖拉機的,把這70多人帶到鰲山口。顛簸通過4公里的泥路,在松林和開著白花的臭桃樹相雜的山口,他們儀式性地和程秀才合影,56歲的老程早就習慣了做照相道具,但最關鍵的是,提醒他們在下山後要立即給他報個平安。他沒有想到,這次雲南八人團中的三條生命由此終結在山裡。

生 死 穿 越

整條自西向東的鰲太線有80%是無人區,驢友按地貌和氣象賦予它地名和標記,平坦之地就成了常規紮營點,如2900、盆景園、藥王廟、水窩子、2800、西源、大爺海等,為後來者的「分段勝利」提供指引。直到位於眉縣太白山森林公園的大爺海景區,方才有人煙,但也是旅途最後一站營地。

秦嶺鰲太線

5月1日晚,塘口的溫度驟降,翌日下了一天雨,氣溫接近0攝氏度。老程開始擔憂這種反常,按照經驗,山下陰天山上必雨;而山下如果下雨,山上至少會下暴雨。5月3日,山西的驢友「易水寒」出現在他面前,嘴唇發紫,他幾乎剛走一天就遭遇暴雨,便由北坡下撤。那天,老程紛紛接到各隊的電話,表示都下撤了。能通電話便表明下了山,山上除了大爺海景區,全線幾無信號基站,偶有飄移過來的信號,初來者很難摸點。

5月3日,雲南團已分裂成兩撥,和學英、木文勝、楊黎平、賈輝掉在隊後。前一天,在飛機樑上與冰雪抗爭耗盡了體力,飛機梁位於鰲太線正中,作為第四紀冰川遺迹的石海遍布,寬處60公里,窄處二三十厘米,人在大可盈屋的亂石間跨步,要上下三座頂梁。不連接處則需繞著刃脊橫切,在寬窄猛變的埡口,風力可達8級。前方的金字塔埡口被當地人稱作蕎麥形的尖山,三座尖山直挺而去,親臨才知相當崚嶒險峻,如何繞行,不同嚮導有不同走法。當晚,眾人在濕透的衝鋒衣、睡袋裡裹了一夜,翌日早仍決定趕路。

只有和學英提出反對,她建議按兵不動,等惡劣天氣過去再走。但焦慮和惶恐猶如疾風暴雨蔓延,眾人想著再跋涉一天即可到達大爺海,木文勝也堅持跟上大部隊,此刻他身上的GPS導航只有餘電。就在剛上路的3日清晨,風雪逐漸把疲憊的團隊打散,行至太白梁以東的九層石海,是又一考驗。濃霧覆蓋石海之上,猶如迅猛的潮水,當地人形容之「鍋蓋下的熱蒸汽」,能見度僅一兩米,人人自危中和學英等四人落在最後。木文勝這時出現失溫狀態,臉色鐵青,呼吸困難,無聲中他選擇墊後,護送著其餘三人。

此刻,整條山脊被雨雪肆虐,與他們同一天上山的青海團隊被風雪困在10公里外的2800營地已經兩天,他們沒有執意往前,所以落下了一整個白天的路程,這也許是團隊無恙的原因之一。當天,往西鰲山段的水窩子、蕎麥梁、藥王廟、盆景園等營地皆是雨雪,人們在石縫間尋找平整的覆蓋著積雪的草甸子來扎帳篷,險峻處幾乎擠擠挨挨一片。青海團的「杏雨」下山後回憶,一公里路甚至走了一小時,「在青海一天能走這裡三四天的路」。

「五一」當天上山的13人義烏團隊,當天後半夜就在第一個營地聽到帳篷外風雨交加。翌日在藥王廟滯留了兩天,深雪已及膝蓋,夜晚除了風聲,萬物靜默,帳篷在雪地上露出一個個小白山垛,帳內儘是冰碴冰凌,睡袋和防潮墊上積著薄霜。手套和登山鞋與雪地上的石塊凍在一起難以分辨。隊里一個帳篷被風撕裂,另一個被積雪壓塌。「到達水窩子營地時,我們發現滿地都是前麵糰隊丟棄的乾糧,說明他們已經亂了。」他們下山後稱,所幸這個團隊一直在藥王廟等候天晴,一個都未失散。

3日下午4點,暮色加重濃霧的時刻,和學英只能在有限的視域里匍匐在石海上前行,兩眼一抹黑中再也等不到丈夫和楊黎平的出現,這個1.5米身高、皮膚黝黑的納西族女人嘶聲叫喊,但沒有丈夫的回應。經過跑馬梁,她鉚足勁跑到前面呼救,此刻他們四人中居前的賈輝已倒在路上,走在更前面的所有人都沒有體力折返,只告訴她等到了大爺海就能打出電話。一溜人中還有一個與團隊走散的上海男人,和學英向他跪下。「我說求你了,你一定要回去幫我找老公,一定要等我,但他也哭了,說實在沒有體力,要沒命了……都一個個往前走……我再回去找就是找不見……」和學英在下山後這樣對救援隊回憶。

這位上海男人本在他們前一天從老程家出發,因為體力問題而在路上落下了一天,便參進了雲南團,他曾經在5月3日剛出發時帶團隊折返找到了掉隊的董麗貞,卻再也沒有體力二次折返。沒有人目睹木文勝和楊黎平倒下的過程,只能確定他倆沒有挺過那個雪夜,當晚和學英只能咬著牙緊隨前面的人。「我知道都為了逃命嘛。」終於在凌晨到達大爺海,在零點10分將110、119都撥了出去。那天一早,在2800營地滯留了三晚的青海團隊拉開帳門,外面已是天晴,但即使這樣,9人團中仍有4人堅持下撤,剩下5人繼續往前,於6日凌晨3點敲開了大爺海休息站宿舍的門。

山 難 面 前

清晨6點,太白山森林公園管委會的段建軍在睡夢中接到了和學英的報警,她帶著哭腔,稱有三個人在跑馬樑上走丟了,但沒有說其中一個是她老公。「聽她口氣,好像是在大爺海等了一晚沒見他們上來。」段建軍所在的陝西省曙光救援隊太白支隊既是個民間救援組織,又在景區管委會的統轄下。但其實,3日下午,還在西安休假的曙光總隊指揮員陳濤就接到若干戶外同行的電話,說山上氣候惡劣,多人下撤。當天晚上,和學英的報警電話打到了寶雞市公安局,連夜驚動了太白縣政府。

救援人員搜救

賈輝和木文勝的屍體在跑馬梁的萬仙陣附近找到,相隔不到一小時的步行。段建軍發動了景區內四個執勤的隊員,帶著一個雲南團友,往回走了一個半小時便發現了屍體,事實上,那段路程在天晴時看已有清晰的箭頭和路徑。賈輝仰卧著,脫下手套的雙手插在衣袋裡像在休息,左手邊的不鏽鋼保溫杯離得很近;木文勝俯撐著,兩人的頭皆枕在兩塊及桌高的石頭縫間,看得出來是避風的姿態。木文勝的登山包離他有5米遠,也許是匍匐爬行時正擺脫最後的負擔,想在石縫間避風卻再也爬不起來。現場跡象向倖存者表明,兩個人都是失溫而死。長時間在低溫中行走,只要一旦想歇會兒,無人攙扶,風寒效應很快就會讓人癱下。80%的鰲太穿越者死於惡劣天氣下的失溫。

「我也在揣測,為什麼1.5米個子的和學英能穿過來,但她1.8米高的老公就不行呢?」段建軍曾想,直到木文勝翌日被抬下山時,人們發現他的左腳踝淤青,已骨折,這正是風雪天穿越石海的又一致命隱患,「很多人意識中自認為腳一抬能跨過來,但3500海拔上的惡劣天氣已讓人失去協調和平衡力,很可能這一腳就滑在石縫裡掉下去,有些石頭有三四米高,屋子那麼大……」

楊黎平被找到時已是9日下午4點,當時59名救援隊員和百名當地嚮導、背工在主脊上排清了所有失聯的團隊,冰雪融化中,楊黎平的屍體在雷公廟以東30米下的南坡露了出來。她睡在紫紅色帳篷和睡袋之上,紫青的手背握在腹前,在一截草甸一截石窩子的南坡,她已經打開了帳篷,把防風繩和地釘扎在土裡,但已無力使帳篷支起。人們揣測,她曾經將登山包和一隻小運動包往帳篷里填塞,但頂不住狂風,最終墊著出發前剛買的帳篷和睡袋睡下了。

當天,她的丈夫在曙光太白支隊的救援辦公室里得到這個消息,當場坐在地上,而此時的賈輝和木文勝的遺體都已在5日和6日搬下山。惡劣的地形使得任何救援都捉襟見肘,一具遺體就得上8名背工,他們在山上現砍樹枝做擔架,從大爺海下到眉縣湯峪鎮的景區口,輕裝步行也起碼花8小時,遇到天黑也得紮營。「你不要小看這秦嶺山脈,如果要做到地毯式排查,我看得幾百萬人才行。」段建軍說。楊黎平遇難後第六天才被發現,就是因為她不在主樑上,而是在冰雪覆蓋的側坡,雖然在沿途的淺山區,山民也在毛細血管般密布的溝溝岔岔里尋找,但也頂多是被人熟知的溝岔。這些年,很多驢友偏離主線,在南北坡上尋找下撤路線,往往看似下山有路,卻墮入迷魂陣。

令段建軍不解的是,那些死裡逃生的人下山後都三緘其口,也可能是嚇壞了,也可能是精神壓力,「或者想如果我當時伸出手拉一把」。正如雲南團中的一名驢友說的:「在那種情況下,理性分析是沒用的。」6日那天,一位手骨折的女團友坐著景區觀光車經過救援辦公室,段建軍本想攔下做個問詢,只見對方催促著司機快走。所有人都不願多談當時情景,除了遇難者家屬在哭訴,這支網約的隊伍在走了一通鬼門關後露出脆弱的契約性,更讓其他安全穿越的、有領隊的俱樂部感嘆,團隊協作是必需的。

「楊的遺物拿下山時,我發現她的灶頭都是壞的,如果這個隊是一起走的,給她燒個熱的……」段建軍這麼感嘆,這位湯峪當地的退伍軍人本是景區的安保,在2013年這個救援支隊成立,掛靠在曙光救援隊。因為西緩東陡,且東邊又是景區,驢友不會選擇走這段重重的關卡,但一旦西邊出事,景區就是最便捷的救援口,有18分鐘的索道段。4年救援,讓他知道這條綿延不盡的「中華龍脊上的路」小氣候無數,一旦雨雪就得停下紮營,「雲南隊顯然是太心急了」。

但是,穿越過來的青海與義烏隊也未必心存慶幸與感激,5日凌晨3點,他們砸門時,幾個救援隊員立即想數清人頭、問清來路,他們的家屬已在4日當天看見新聞後以失聯報警。那五人似乎一臉茫然,拒絕深談:「我們不知道啊,反正不是我們報的警,我們好著呢。」幾個人沉浸在成功穿越的喜悅和自豪里,根本不知山下在頻頻接警,鰲太所涉的三個縣的縣委都裹至一團,應急辦、衛生、體育、公安、消防等都一一出動。「大概他們覺得自己是成功穿越的,你們一來關心就顯得失敗了,但我們必須把失聯人數落實到每個人。」段說。

7日到達大爺海的義烏團隊更是與那邊的救援者發生了口角,這是本次「五一」失聯團隊中唯一一個全數穿越的隊伍。「其實他們在山上打過求助電話,當時說是13個人,但到了景區後我們發現是14個人,那當然要落實多出的一人是誰,但沒一個人回應,還敷衍說跟我們逗著玩,意思里說我們救援隊就是作秀。」總隊的陳濤說。在段建軍眼裡,這些年來碰到的驢友都是倔勁兒很足、無法與常人溝通的那一類。「你說為什麼叫驢友吧,大概就是有驢子的特性,常人不敢走的他們敢。」

陳濤則隨時關注著這些人在8264網上的後續發帖,深感這個圈子近年來風氣越來越不好。「凡是成功穿越的就特別吹噓,說得風和日麗、毫無壓力;而遇到一些意外狀況的,往往把1分誇大成10分,給後來的人造成誤導。」在景區救援辦公室里擔任指揮,這次看到下山者一副漠然無視的樣子,都生怕被找上。「他們就是怕影響團隊的顏面。」

太 白 縣 的 隱 衷

5月3日晚,當和學英打110電話到寶雞市後,未等問清身份,信號就斷了。第二天上午雲南8人團失蹤3人的消息傳遍網路,對於太白縣政府來說,始料未及的還在後面。家屬、朋友及下山驢友的報警電話紛至沓來,家屬說不清自己親人到底跟多少人上了山,驢友描述不清一路上所見失聯者的確切身份。這個圈子流行「三不問」原則,即不問姓名、職業、家鄉,最常見的是以一個網名打交道。失聯人數的確定遇到了很大麻煩,直到下午,太白縣休閑生態辦仍在核實中。

「山上遇到危險就亂了,有人掉隊碰到別的隊,交織在一起,報警報得很亂。」生態休閑辦主任陳軍歧回憶起當天情景,42人失聯的最終統計驚動了中央,使這個貧困縣瞬間捲入風暴眼。「但實際上,除了雲南團失蹤的3人,其餘人都好好的在雪裡扎著營。」青海團隊下山後還挺憤懣,覺得自己「被失聯」。

混亂到底是如何造成的,這位生態辦主任深諳其中的隱衷。從2010年開始,縣政府就開始施行登山備案制,即在各個戶外網站和俱樂部中散播告示,讓登山者親自前來登記身份,但主動來自報家門的俱樂部「極少極少」,散客就更不用說了。「反正自從我2014年5月上任以來,沒見過一個來登記的。」陳軍歧說,這是他最尷尬的癥結。在設想里他們允諾要為登記者檢查裝備和身體條件,並可以提供嚮導庫里90多名嚮導及背工,當然這些人都是山民,與程秀才都是一個圈子裡的,但跟老程這麼個民間的磁場相比,政府的公告形同虛文,無人去琢磨並主動上門。

這些年,公告一再修改,甚至加上一旦查實就對組織者處以500元到2萬元的罰款,但都枉然。「說到底,我們沒有權力去阻止任何一個登山者的人身自由啊!」陳軍歧這麼說。鰲山線是一個大開放式的山系,整個太白縣,幾十個可以上山的入口,「溝溝岔岔都能上」,鸚鴿鎮的柴胡山、羊皮溝、桃川鎮路平溝、黃柏塬鎮核桃坪、太洋公路的「23公里」……鰲太山繫到處是可以隱身其中的秘境,一旦封鎖某個為驢友所知的入口,他們就能開發出新的路,陳軍歧覺得,拉鐵絲網毫無用處。

說到罰款,更不可能。鰲太地跨三縣,處罰主體至今不統一。驢友若是與政府打交道,一般都是在被救援隊帶下山後,幾乎都是一身狼狽,有周邊的大學生連車票錢都難掏,「你去找哪個責任主體?現在都流行網約和三不問」。罰款條例顯然又不起作用,但太白縣真正的隱衷還不在這些表面的難管上。

陳軍歧知道,真要管也是能管的,這個休閑生態辦的職能形同旅遊局,但非用旅遊局之名註冊,是有兩個原因。其一,陝西省在9年前有個《秦嶺生態環境保護條例》,鑒於山上的生物多樣性,海拔2600米以上為禁止開發區,1500米到2600米為限制開發區。太白縣縣城所在的海拔就已超1540米。更敏感的是,太白縣秦嶺山區的深處有解放軍某炮隊駐紮,常年來諱莫如深,其保密度非縣級所能過問,陳軍歧只知那是一個歷屆軍委副主席都視察過的所在。這是為何在鰲太線上不設通信基站的原因,也致太白縣進入「非開發區」的敏感地帶。「太白縣發展旅遊經歷了一個非常曲折的過程。」陳軍歧這麼說。事實上,實行驢友登記備案的關鍵還在於摸排外籍人士,哪怕在眉縣景區的大爺海小文公廟處都設有檢查站,為防止老外進山。

這種景區開發受限的情況,造成了整條鰲太線西線無管制的局面,驢友上山之心不死,歷年山難就不止,政府每次滯後的核查和應對形成一個沉默的難以打破的閉環。縣裡本身無人力和裝備來實行救援,所依靠的也就是救援隊以及庫里的嚮導、背工。有一個縣裡的山民,某年光為救援就上下山25次,他們受制於裝備不精而無法穿越全線,都是兩三天即折回一次。2001年以來,縣裡已不完全統計了21例驢友死難,每次山難都顯出他們的短板和匱乏,山民每天救援的兩三百元辛苦費和保險都是縣裡必須買單的。十幾二十萬元花出去,公告因無人問津而成為空文,政府深感無能為力。

陳軍歧對程秀才有一種微妙的情緒,雖然他80年代在塘口村做小學老師時就認識這位頗具膽識的村民,但自從老程做了「驢友之家」,他倆的關係就蒙上了一種天然的對立。他不可能去限制一個農家樂,也無法強制對方將上山者名單上報,何況他這裡只是眾閘口之一。「直接上報和間接上報的信息量是有區別的」,他說。事發後,寶雞市一位主抓應急的副市長召集太白、眉縣開會商量往後對策,段建軍作為救援主力去旁聽了,「聽下來的感覺是,商量來商量去都沒個好辦法」。

山 腳 下 的 歲 月

在山腳下的各村間,流傳著說不盡的驢友穿越故事,最攝人心魄的還是些離奇的死亡和失蹤。最興師動眾的是2012年,西安航空618所的5名高幹在五里峽一帶失蹤,他們是完成一次風洞試驗後出來爬山的,在低洼的峽谷埡口上趟不過雨後暴漲的黃泥溝,等了四天救援,靠分食切碎的牛肉條度日,被找見時幾近麻木和崩潰。一個始終找不回的隊友,兩個月後在溪水裡被發現,有人說他只剩半個頭,有人說皮肉渙散,被溪水沖得「像篩子篩過的那樣乾乾淨淨」,沿路走一截就發現他的鞋、衣服、被水刷走包面的只剩背負和肩帶的包……因為是國務院督辦,這次救援發動了千人。

這次救援,人們在萬仙陣的兩塊石頭間還發現了一具著天藍色絨衣、坐姿安詳的屍體,頭部已露出顎骨,身份不明。老程把這張照片發給一位太原姓寧的母親,跟她確認是否是前年元月失蹤的兒子。這則失蹤說來蹊蹺,這個留學生和一個退伍軍人兩人帶著鋸子、鎂棒神秘兮兮地進了山,說要嘗試鑽木取火的野外生存,「驢友該帶的東西都沒帶」,結果失蹤兩年了。只有塘口加油站邊的攝像頭記下了兩人經過的一瞬,至今無人見過他們。

「我不可能把我這裡上山的驢友信息交給政府,這是人家的隱私。」老程這樣對記者表態,這幾天仍忙著接客。內心裡,他也並不買政府和救援隊的賬,感到他們再權威,也必須依賴村民給帶上山。縣政府庫里的嚮導、背工其實都是他的人馬,他的妻兄、他的兒媳的舅舅都是當地聞名的嚮導,老程雖然從未完整穿過一次鰲太,卻是不可小覷的信息樞紐,圍繞著他,村裡的隱形中介鏈已初級形成。他甚至幫助縣政府發配著上山救援的人工。

相當部分的驢友一旦呼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在他看來,政府與救援隊總是間接而滯後的,「他們做計劃的時候我們的人已經上山了」。他知道,政府再興師動眾,最終找人的活兒還是落在群眾頭上。多數嚮導曾經在鰲山上做過葯農和伐木工,當地俗諺「太白山上無閑草」,老程也曾轉遍鰲山挖一種叫太白米的珍貴中藥,背著鐵鍋上山一待半個月,但他們和驢友不一樣,外人在山上的冒險和趕路心態往往是致命軟肋。

80年代的時候,老程從不知鰲太間可以徒步穿行,那是一條當地人無法想像的天路。那時,炮隊的裝甲車在加油站邊的公路上一排一公里,對著盤旋在山南的飛機打靶子,鮮紅的緞帶在機尾飄揚,子彈落在鰲山上,震穿了他家的窗戶紙。90年代時,偶有登山者,卻都不是沖著穿越而來的,1992年的咸陽彩色顯像管廠的3名工人殞命太白山事件是留下記錄的首例山難。

大概10年前,穿越者紛紛打破了村裡的寧靜,一開始,他們只是來歇個腳討口水喝,驢友圈漸漸都知道了村口第一戶的老程家。2012年,深圳的知名驢友「穿山甲」在「磨坊戶外」網站上發了篇至今都讓人念念不忘的鰲太攻略,這份「骨灰級」的「攻略牛」在細剖了每處險阻處的路徑,被眾多心嚮往之的發燒友視為福音,至今仍在沿用。這份攻略里提到了老程,於是老程家突然來者爆棚,這個時候,他正式收費了。

早在2002年,陝西省登山協會在國內首本戶外雜誌《戶外探險》上發布了鰲太穿越的路線,當年,副秘書長陳錚帶領陝西登臨珠峰第一人侯生福首度穿越鰲太。在塘口村,一種榮耀和商業混雜的外部氣息也在悄然改變著葯農。第一個完整穿越鰲太的當地人是徐兵,2006年,他為「西安勇者無畏」俱樂部擔任背工,花8天半穿越了過去。如今已是嚮導的他習慣穿迷彩軍褲和軍用膠鞋。當年,他用背著80斤重的麻袋上了山,裡邊有一床棉被、50個油餅、5斤玉米碴和炒苞谷。

「我都不知道戶外是幹啥的,山上沒有路,只能走羚羊羚牛踏過的路。」一開始,沒有裝備,他與人擠一個帳篷,後來慢慢在山上撿到一些,別人也送一些。山裡人有一種勝人一籌的特性,即使第一次穿越,也能找到方向走出去。那次走到蕎麥山(水窩子)的時候過不去,見山是二三十厘米寬的刃脊,100米的路兩邊都是懸崖,徐兵記得他是先輕裝走了一遍,第二天再領隊過去。關鍵是隨時讓他們原地等候,包不能離身,以防瞬間起霧時找不到。「五一」失聯事件後,當地人都說請個當地嚮導是必要的。「凡是請嚮導的,沒有一個出過事。」老程說。

說起政府的嚮導庫,他們都在其中,但承認都是「無證嚮導」。老程的妻兄李功憲當了5年嚮導,一開始被縣政府組織去一個學校培訓了一周,學習人工呼吸、包紮、醫療衛生常識,但久久沒有發證。「大概是上面批不下來。」他猜測,後來就再也沒有說法。即使這樣,老程還是告訴各個來訪者他自己的「寄望」:「希望政府不要光發公告,而是要有實際行動,比如利用太陽能光伏發電,在山上搞幾處通信發射站,在路線上多搞點投資,設一點路標……」

5月中旬,老程家的來客又頻繁了起來,電話都已經預訂到端午了。這個端午他註定很忙,僅一個南京的戶外團就要來60個人。「不過這次不一樣,他們知道『五一』出事了,這次各個隊都請了嚮導。」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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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威:4種阻止內戰的方法,還讓鋼鐵俠嫁給美隊!腦洞也太大了!
法官恢復對灰熊的保護,阻止狩獵,看來北美的熊要滅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