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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是什麼三次毀了一個貴族的宰相夢

文 | 吳鉤

親愛的女兒,今天我們來講一個關於「夢想」的故事。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還記得嗎?你小時候的夢想是當畫家。北宋范仲淹年輕時的夢想是當一名宰相。據宋人筆記《能改齋漫錄》的記錄,「范文正公微時,嘗詣靈祠,求禱曰:他日得相位乎?不許。復禱曰:不然願為良醫。亦不許。既而嘆曰:夫不能利澤生民,非大丈夫平昔之志也。」

范仲淹出身寒微,兩歲時父親去世,母親之後改嫁長山縣(今山東淄博)朱家,范仲淹也隨母親從蘇州吳縣遷至長山,從朱姓,名說。朱說便是范仲淹的曾用名。及長,辭別母親往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求學,「晝夜不息,冬月憊甚,以水沃面;食不給,至以糜粥繼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

這麼一位出身於平民之家的讀書人,能夠憑著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實現當宰相的夢想嗎?這裡我們且按下不表。

宋徽宗書畫作品的花押,形同「天水」的連筆,有人認為裡面包含著「天下一人」四字。

無獨有偶,與范仲淹幾乎生活在同一時代的錢惟演,也夢想成為一名宰相。宋人筆記《東軒筆錄》說,錢惟演「居常嘆曰:使我得於黃紙盡處押一個字,足矣。」

這段話有必要解釋一下:黃紙,指書寫皇帝詔書的黃麻紙。按宋制,凡詔書需宰相副署方得生效。宰相副署,一般用押字。所謂「押字」,又稱花押,乃是「書名之草者,施於文記間,以自別識耳」,類似於今天的花式簽名。宋代流行花押,宰相簽署詔敕、官員簽發文件、平民簽訂契約,都習慣用押字,相傳王安石的花押像一個「歹」字,而受到同僚取笑:「王荊公押石字,初橫一畫,左引腳,中為一圈。公性急,作圈多不圓,往往窩匾,而收橫畫又多帶過。常有密議公押『歹』字者,公知之,加意作圈。」如今,日本的首相與內閣大臣還保留著花押簽名的傳統。錢惟演夢想在黃麻紙上押字,實際上就是想當宰相的意思。

當然,儘管錢惟演與范仲淹都想當宰相,但動機又有不同。范仲淹是為踐行「士當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抱負:「夫不能利澤生民,非大丈夫平昔之志也。」錢惟演則是純粹想過一把政府首長簽字的癮:「使我得於黃紙盡處押一個字,足矣。」其境界高下立判。

錢惟演與范仲淹都屬牛,年齡相差十二歲,范仲淹出生於端拱二年(989),錢惟演出生於太平興國二年(977)。他們生活的時代是大致重疊的,之間也有交遊。錢惟演極力提攜的青年才俊歐陽修,後來成了范仲淹的鐵粉。但錢範二人的身世完全不同,人生起跑線的落差極大,錢惟演出身世家,是吳越王錢俶之子,隨父歸順宋朝。當范仲淹還在山寺喝粥苦讀時,錢惟演已經被宋真宗授為知制誥了。

錢惟演跟趙宋皇室的關係也非同一般,他的妹妹嫁入宋真宗皇后劉娥的娘家,為國舅劉美的繼室;他的長子錢曖娶了宋仁宗皇后郭氏的妹妹為妻,次子錢晦娶駙馬李遵勖(太宗的女婿)的女兒為妻;他的女兒則嫁給了真宗朝權臣丁謂之子。

那麼,作為一名家世顯赫的貴族子弟,錢惟演能不能如願已償當上宰相呢?

▍第一次問鼎相位受挫

其實,錢惟演離宰相的距離很短很短。他曾官拜樞密副使、樞密使、使相。宋朝的樞密使、副使相當於主管軍政的副宰相、國務委員,距相位只有一步之遙;使相更是地位與宰相等齊,宋制,「親王、樞密使、留守、節度使兼侍中、中書令、同平章事者,皆謂之使相」,但使相只是榮職,並無實權,「不預政事,不書敕」,不參預朝政和簽署命令。而錢惟演想要的是「真宰相」。所以使相的榮職並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錢惟演拜樞密副使是在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仁宗即位後,即乾興元年(1022)七月,升為樞密使。這次扶正錢惟演,有照顧的性質,因為此時參知政事王曾拜相,之前王曾的排名在錢惟演的後面,「曾既入相,亦正惟演使名」。但錢惟演在樞密使的位子只坐了四個月,屁股還未坐熱,便於十一月份被免職,改為保大節度使,知河陽(今河南孟州)。

原來,錢惟演以前依附宰相丁謂,「見丁謂權盛,附離之,與為婚姻」,丁謂驅逐政敵寇準,「惟演與有力焉」,也因此被丁謂提攜為樞密副使。後來丁謂失勢,錢惟演擔心自己被他拖累,便一面跟丁謂說,您別擔心,「無大憂也」,一面跑到劉太后跟前,大說丁謂的壞話,甚至構陷他有謀反之心。錢惟演這麼做,自然是要與丁謂切割,「擠謂以自解」。

接替丁謂當首相的是馮拯。說起來,馮拯跟寇準有宿怨,早年曾彈劾寇準,致使寇準丟了參知政事之職。馮拯跟丁謂也不相得,但他不落井下石,劉太后欲誅丁謂,馮拯卻為其求情:「(丁)謂固有罪,然帝(指仁宗)新即位,亟誅大臣,駭天下耳目。(丁)謂豈有逆謀哉?」而錢惟演跟馮拯的關係倒是不錯,惟演以前曾在真宗面前為馮拯美言:「馮拯故參知政事,今拜樞密使,當矣。」

但是,錢惟演那種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兩面派做法,馮拯是很看不慣的,「惡其為人」。因此他當上首相之後,便上奏剛剛登基的宋仁宗:「惟演以妹妻劉美,實太后姻家,不可預政,請出之。」馮拯這麼說,應該不是基於私人感情,而是出自公心。

宋朝立國,鑒於漢唐時外戚掌權亂政之患,先後多次申明外戚不可擔任執政之職,如宋仁宗曾詔「后妃之家 毋行除二府職位」;宋徽宗詔「自今戚里、宗屬勿復為執政官,著為令」;宋高宗說,「朕深不欲以國戚任軍旅及朝廷之事。萬有一過,朕罪之則傷恩,釋之則廢法。如太后、皇后之家子弟,未嘗任之以事,但加以爵祿、奉祠安閑而已。」因此,從北宋至南宋前期,宋王朝大體上未有外戚柄政攬權之事。

南宋後期,政制敗壞,便出了兩名成為大權相的外戚:韓侂胄與賈似道。韓侂胄的母親是宋高宗皇后吳氏之妹,賈似道的姊姊則為宋理宗貴妃;韓侂胄獨攬朝政十二年,賈似道獨攬朝政十五年。南宋亡國之患,便是在這兩大權相獨裁之時埋伏下來的。可見讓外戚掌權,確非社稷之福。因為外戚與內廷關係密切,容易濫用其私人關係增殖其權力,當其權力越來越大,最終便會變得不受制約。

賈似道

馮拯是較早提出外戚「不可預政」的宋朝士大夫。當時仁宗年幼,劉太后垂簾聽政,錢惟演可是劉家的姻親。馮拯的奏請,多少有些不給太后面子。但馮拯提出的理由,劉太后也不好反對,因此只好免去了錢惟演的樞密使職務,外放河陽任知州,領節度使待遇。宋朝的節度使跟唐朝的完全不一樣,唐節度使是掌控一地軍政、民政、財政的藩鎮,宋節度使則只是一個虛職、榮銜,毫無實權。

也就是說,錢惟演在距拜相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被宰相馮拯堵了回去。這是錢惟演第一次問鼎相位受挫。

▍第二次問鼎相位受挫

次年,天聖元年(1023),劉太后將保大節度使錢惟演從河陽調到亳州(今安徽亳州),還是任知州。錢惟演借從河陽赴亳州之機,入京逗留了一段時間。

錢惟演在京逗留,目的當然是試圖遊說垂簾聽政的劉太后,讓他當宰相,「圖入相」。前面我們介紹過,錢惟演與劉太后娘家是姻親,他妹妹嫁給了劉後之兄劉美。準確地說,劉美其實並不是劉娥的兄長,而是前夫,本叫做龔美。「劉氏始嫁蜀人龔美,美攜以入京,既而家貧,欲更嫁之」,經人牽線,劉娥改嫁襄王趙元侃。趙元侃是誰?就是後來的宋真宗。真宗即位後,先後封劉娥為美人、修儀、德妃,最後立為皇后。龔美呢,被認作劉後之兄,改姓劉。

說到這裡,我們再補充一條花邊。錢惟演妹妹嫁給劉美之後,生子劉從德、劉從廣,劉從德後來娶商販王蒙正之女為妻。按野史筆記的記載,這王氏女「姿色冠世,入京備選」,原本是仁宗皇帝的妃子候選人,仁宗對她也是一見鍾情,欲選為妃子,但劉太后認為她「妖艷太甚,恐不利於少主,乃以嫁其侄從德」。仁宗對劉氏女始終未能忘情,「未幾,從德卒,至是內批王氏封遂國夫人,許入禁內」。「許入禁內」的意思,意味著有機會與皇帝約會。所以坊間也傳言,劉從德的兒子劉永年很可能就是宋仁宗的私生子。

總而言之,錢惟演一家跟趙宋皇室、後家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他當然有直通道將自己「圖入相」的願望傳給劉太后。

劉太后也願意幫助她的親戚錢惟演實現拜相的人生夙願。劉娥雖貴為帝後,但出身寒門,一直想找個劉姓世家攀為親戚。她先是看中知開封府劉綜,一日劉綜「奏事畢,真廟(真宗)從容曰:『卿與後宮(劉後)近屬,已擬卿差遣,當知否?』綜變色作秦音曰:『臣本是河中府人,出於孤寒,不曾有親戚在宮內。』」被劉綜拒絕後,劉娥又看上另一任開封府尹劉燁,一日召對獨留劉燁,「後曰:『知卿名族十數世,欲一見卿家譜,恐與吾同宗也。』燁曰:『不敢。』」後來劉後又幾次提出要看劉燁家譜,但劉燁就是託故不交出來,又託病「乞出知河南府」,遠遠避開劉後。而錢惟演乃錢塘王室之後,世家子弟,卻主動找劉後娘家結親。劉娥對他自然要投桃報李。

然而,拜相這麼重大的事情,並不是劉太后說了就算的。雖然宰相的除拜大權名義上歸於君主,但若除拜非人,必引發廷臣強烈抗議。而且,從制度的角度來說,宋朝宰相的任免,需要走複雜的程序,首先由翰林學士草制,然後交給事中審核,法理上,翰林學士具有「事有失當及除授非其人,則論奏封還詞頭」的權力,給事中具有「若政令有失當、除授非其人,則論奏而駁正之」的權力。雖然宋代封駁宰相任免的情況極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過,如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劉摯罷相,罷相麻制就被給事中朱光庭封還。朱光庭說:「(劉)摯忠義自奮,力辨邪正,有功朝廷,擢之大位,一旦以疑而罷,天下不見其過,言者若指臣為朋黨,願被斥逐不辭。」

趙普

最後,拜相的制書,還需宰相副署,方得生效。以前我們講過趙普拜相的故事,由於范質等三位宰相已經辭職,宋太祖在頒發拜相制書時便碰到程序上的大麻煩:找不到宰相副署制書。最後還是翰林學士竇儀想到辦法:「今皇弟開封尹、同平章事,即宰相之任也,可書敕。」開封府尹趙匡義領有同平章事之銜,為使相,是名義上的宰相,由他副署,總算合乎程序地簽發了制書。這也是兩宋唯一一個由使相署敕生效的特例。

因此,就算劉太后有心要將錢惟演扶上相位,也絕不是她(以仁宗的名義)下一道手詔就可以做到的。就算對錢惟演的任命順利走完翰林草制、給事中通過、宰相副署的全部程序,還有台諫官那一關要過呢。

正當劉太后猶豫未決之時,錢惟演賴在京師不赴亳州之任、圖謀拜相的消息也傳了出來。監察御史鞠詠聞知,立即上書:「惟演憸險,嘗與丁謂為婚姻,緣此大用。後揣知(丁)謂奸狀已萌,懼牽連得禍,因出力攻(丁)謂。今若遂以為相,必大失天下望。」堅決反對拜錢惟演為相。

劉太后派內侍將鞠詠的奏疏拿給錢惟演看,意思是說,老錢啊,拜相這事不好辦啊,你看,御史強烈反對,要不,這事兒緩一緩,以後再說。但錢惟演還不死心,「猶顧望不行」。

此時,鞠詠在朝堂上對諫官劉隨說:「若相惟演,當取白麻廷毀之。」白麻是書寫大拜除制書的白麻紙,借來指代拜相的制書。鞠詠的意思很明顯,錢惟演要是真的拜相,那我們就將他的拜相制書當堂給撕了。鞠詠這麼一揚言,錢惟演聞訊,「乃亟去」,這才灰溜溜往亳州赴任。

由於御史的阻撓,錢惟演第二次問鼎相位受挫。

▍第三次問鼎相位受挫

又過了幾年,大約天聖九年(1031),錢惟演改判陳州(今河南淮陽),但他「託疾久留京師,既除陳州,遷延不赴,且圖相位」。這是錢惟演第三次逗留在京師遊說拜相。

此時,鞠詠剛剛去世,錢惟演大概以為這一回應該沒有人來反對他了吧。然而,他第三次問鼎相位的努力還是遇到了強有力的阻撓。阻力還是來自御史台。

天章閣待制兼侍御史知雜事范諷看出錢氏的意圖,上奏仁宗及劉太后:「惟演嘗為樞密使,以皇太后姻屬罷之,示天下以不私,今固不可復用」。殿中侍御史郭勸也上書說,「錢惟演遷延不赴陳州,覬望相位」,「請促惟演上道」。

錢惟演見拜相無望,只好改變了主意,「自言先壠在洛陽,願司宮鑰」,說他的祖墳在西京洛陽,願為洛陽留守。劉太后答應了他的請求,改任他為河南府兼西京留守,領節度使、同平章事銜。

幾天後,范諷入對,劉太后告訴他:「惟演去矣。」范諷語帶嘲諷說:「惟演奴僕皆得官,不去尚奚以為?」錢惟演連他家的奴僕都得到了美官,他不去赴任還想怎樣?

錢惟演這回外放洛陽,人生也即將走到盡頭。

明道二年(1033)三月,劉太后病逝。錢惟演從洛陽趕回京師參加葬禮,五月,他呈了一份建議書給宋仁宗:「母以子貴,廟以親升,蓋古今之通義也。庄懿皇太后輔佐先帝,誕育聖躬,德冠掖庭,功流宗社。陛下感深罔極,追薦尊名。既復寢園,將崇廟室」,請在太廟「以庄獻、庄懿皇太后並祔真宗之室」。這裡的「庄獻」即劉太后,「庄懿」則是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

錢惟演的建議,被後人認為是對禮制的破壞,因為按禮制,「宗廟只是一君一嫡後,自錢惟演佞仁祖,遂以一嫡同再立後,更以仁主所生後配,後遂以為例而禮亂矣」。錢惟演是聰明人,又是飽學之士,豈不知禮法?他之所以這麼提議,自然是為了討好宋仁宗,「以希帝意」;惟演還想使出聯姻的大招,「又欲與庄懿太后族為婚」,希望繼續以政治婚姻鞏固錢家的權力地位。

宋仁宗

然而,這一次,他的馬屁拍到了馬蹄上。雖然宋仁宗對錢惟演的建議很是受用,「詔太常禮院詳定以聞」,但此時已晉陞為權御史中丞的范諷,卻對錢惟演發起彈劾:「惟演不當擅議宗廟」,而且,「惟演在庄獻時,權寵太盛,與後家連姻,請行降黜」。

仁宗跟宰輔們說:「先後未葬,朕不忍遽責惟演。」但范諷也留有一手,立刻從袖中抽出他的御史中丞「告身」(人事任命狀),交還皇帝,說道:「陛下不聽臣言,願納此,不敢復為御史中丞矣。」皇上既然不採納我的意見,這御史中丞之職我不敢再做下去了。仁宗不得已,只好答應降黜錢惟演。范諷這才告退。

明道二年八月,仁宗下詔:同平章事、判河南府錢惟演落同平章事之銜,遷崇信節度使,速赴隨州(今湖北隨州)上任;錢惟演之子錢曖奪一官,「聽隨惟演行」。

第二年,景祐元年(1034)秋七月,錢惟演在隨州去世,他想當「真宰相」的人生夢想,以後再沒有機會去實現了。曾經有幾次,這一夢想看起來似乎是唾手可得,但最後還是無功而返。當不了宰相也成為錢惟演一生最大的遺憾,晚年常感嘆:「平生不足者,不得於黃紙書名。每以為恨也。」

▍余話

錢惟演去世後,朝廷在給他議擬謚號時,禮官認為他生前「貪慕權要」,按《謚法》,「貪而敗官曰墨」,可謚「文墨」。「貪慕權要」四字確實是對錢惟演的準確形容,錢惟演無疑屬於趨炎附勢之人,這一點從他拚命跟皇室、外戚、相臣聯姻就可以看出。這樣的人,當然不是宰相的好人選,即便他並非外戚,也不應該讓他當宰相。

那麼,以錢惟演的家世、地位、關係網格,何以最終無法如願以償當上宰相?我們一般都是從宋室對外戚攬權的警惕與防範的角度來解釋。這麼解釋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妥。但我總覺得漏掉了什麼。直至看到宋人呂中的《宋大事記講義》,恍然發現宋人自己的解釋更具啟發性。

呂中說:「太祖太宗之紀綱,總於人主之威權,故太祖太宗之世,無干謁之門,無幸求之路。」太祖與太宗以皇帝的威權杜絕外戚的干請。而到了仁宗朝,「仁宗不自攬權,不尚威令,以仁厚容養臣下,是以宮闈之請求,燕閑之私昵,皆其所不免者」,但是,「國勢莫寬於仁宗之時,而紀綱亦莫振於仁宗之時」,國家綱紀並未因仁宗的寬仁而鬆懈、敗壞,這又是為什麼?

呂中認為,是因為仁宗尊重公議、制度。公議者,台諫之所系也;制度者,職官可封還皇帝私恩之手詔也。「故惟演為樞密使,宰相馮拯以為不可,欲圖相位,御史鞠詠以為不可」;「杜衍為相,務裁僥倖,每內降恩,率寢格不行,積詔至十數,輒納上前」。由於朝廷重新公議、制度,錢惟演才無法通過走後門獲得相位、竊取公器。

我們習慣於從「皇帝攬權」VS「外戚篡權」的權力鬥爭角度去理解錢惟演圖相受挫一事。宋人呂中卻提供了另外一個觀察角度:從「君主私恩」VS「朝廷公議」的制度建構視角觀察宋朝的外戚干請活動。

不能不承認,呂中的視角更準確。因為宋朝情勢已大大不同於漢唐,漢唐式的外戚擅權危機已不大可能重現,即便是南宋權相韓侂胄與賈似道,雖有外戚之身份,卻無外戚之意識,諸葛憶兵先生的《宋代宰輔制度研究》對此有闡述:「前代外戚擅權,肯定要形成王氏集團、武氏集團等外戚同姓集團,以血緣關係構成政治權力網。這種同姓權力網一經形成,就會對異姓皇室構成極大的威脅,前進一步就是改朝換代,如漢末王莽所為。韓賈二人所為卻不是如此」,「他們不會依恃外戚身份,努力膨脹家族勢力,以達到擅權或篡權的目的」,「與其說他們是外戚擅權,不如說他們是權相專柄」。

至於錢惟演,儘管貪慕權要,但我們又很難說他是野心家,他的「恨不得為真宰相」,其實也就想「過把癮就死」而已,未必就有把持朝政的野心。因此,錢惟演的「圖入相」,與其說是對皇權的威脅,不如說是對制度的破壞。

最後,我們還需要將范仲淹的夢想實現情況交待清楚。范仲淹於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中進士,宋仁宗慶曆三年(1043)拜參知政事,開始領導「慶曆新政」。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還不是正宰相,從這個角度來說,范仲淹並未完全實現拜相的夙願;但從「利澤生民」的角度來說,范仲淹於泰州治堰、應天興學、平定邊塞、主持新政,晚年又建范氏義莊,惠養族人近千年,造福於當世,垂名於青史,可以說庶幾實現了人生抱負。

范仲淹

一名寒門子弟,完全憑著自己的努力,成為政府之執政、士大夫之領袖,這放在門閥制度森嚴的魏晉時期,是不可想像的;在世族制度猶存的隋唐,也不大容易。唐朝儘管已經推行科舉制,但科舉取士的規模有限,每榜不過錄取一二十人,政治幾乎為貴族壟斷。宋代情勢一變,每榜錄取的進士數目擴大了10倍以上,取士不問世家,平民布衣通過科舉考試進入政府高層,不再是非分之想,而是觸手可及的「大宋夢」。

宋朝也有意抑制食祿世家,多數官宦子弟必須與平民競爭,通過科舉考試,才能獲得功名,而且他們的錄取條件遠比平民苛刻,考中之後還要經過複試,「食祿之家,有登第者,禮部具姓名以聞,令複試之」。據學者對南宋寶佑四年(1256)《登科錄》的統計,在601名宋朝進士中,平民出身的有417名,官宦子弟有184名,寒門進士佔了絕大多數。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宋朝士人政府的開放性、當時社會階層的流動性。

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夢想。世家子弟錢惟演至死都未能實現他的「真宰相」之夢,寒門之子范仲淹則庶幾完成了他的人生抱負。這正是那個時代值得喝彩之處。

本文原標題:一位貴族的夢想

題圖為宋《文會圖》

【作者簡介】

吳鉤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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