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如燈滅，活著時別忘記每天看月亮

時隔八年，國際音樂大師坂本龍一再次發布個人專輯《async》，這也是他自三年前患上癌症後的首張錄音室專輯。

在接受NHK的專訪時，坂本龍一提到，這張專輯和以往專輯不同，既錄入了腳步聲、自然聲等「聲音」，也有各種樂器演奏出來的「音樂」。

為什麼這麼做呢？坂本龍一認為，每一種聲音都值得被尊重，而不是被人為的劃分為「好的」和「壞的」，就像是每種觀點和意見一樣。

全球漸漸步入了「反全球化」和「民族主義」的浪潮，國家與國家之間、集團與集團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而每個集體都在有意無意地忽略對方陣營的聲音。坂本認為，這種對峙而非傾聽是非常不幸的。

坂本先生還談到了患癌症以來自己的心路歷程，他越來越看得開，即使知道自己的人生也許只能再看20次滿月，也沒必要傷感，反而要記住的是：不要忘記每天看月亮。

坂本龍一的自傳叫做《音樂即自由》（文末可購買），但究竟什麼樣的音樂才能帶來自由？這是坂本先生通過這張專輯想讓我們思考的問題。

翻譯：水上書

「

專輯名稱Async意為「不同期」。音樂中匯入了自然的聲音、腳步的聲音等，將這些有著自己的固有的音律和節奏的聲音巧妙地融為了一體。

」

主持人：我聽了這次的專輯。感覺沒有很明確的節奏，到底是音樂還是聲音呢？但是一直聽下去的話，又能感覺這些聲音是一個整體，又像音樂了。與其說是音樂，我覺得更像是風景。坂本先生是帶著什麼樣的想法創作的這部作品呢？

坂本：一般來說，99%的音樂都是以「同期」為目標的。只有同期的才是音樂。這好像也是人的本性，不知不覺中，很多東西就開始同期了。人就像是動物一樣，對同期的事情才會有快感。所以我這次特意想嘗試做不同期的音樂。創作不同期的音樂就像是說所有人都不會說的話。

主持人：您在收集每個不同期的聲音時，有什麼新的感受嗎？

坂本：每個聲音都同樣地必然和重要。它們有它們存在的理由。不過是人類擅自決定聲音的好壞。我其實也是這樣。但我這次決定敞開胸懷，以公平的態度來對待這這些聲音。

主持人：也就是說在您重新傾聽這些聲音的時候，您感覺到了每個聲音都有它自己的存在感，它們不是無意義的？

坂本：是的。此前我讓青年管弦樂隊做了這樣一次嘗試。我請大家都看著我這邊，就在大家都屏息凝神等待演出開始的緊張瞬間，我們設定隊員的手機忽然響了。這時，大家就會慌張是不是自己的手機響了。然後，我將大家的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用鋼琴彈奏成一首曲子。

主持人：這次的專輯就是這樣做出來的嗎？

坂本：是的。就是把不是同期的音樂做成一首曲子。剛開始並不是很順利。因為之前沒有做過，孩子們也感到吃驚，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們生下來24小時都被聲音包圍著，但是我們會自覺忽視那些對自己的生存沒有必要的聲音。人們常常會聽不到周圍的與自己無關的聲音。人的視覺也是這樣，只能看到大腦想看的東西。

說白了，人是通過腦子裡的過濾器來認識這個世界的。這個固化的過濾器就像是一個籠子一樣，我們透過它來感知、傾聽和觀察、甚至思考這個世界。

主持人：現在網路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意見和聲音，而且這些意見和聲音往往都很極端、分裂，就像一個信息和意見的海洋一樣。把這種狀況比作是聲音的話，是不是也可以看做是製作此次專輯的一個出發點？

坂本：雖然我沒有這麼想過，但也可以這麼說。在這麼多的意見，以及龐大的信息中，大家所選擇的不過是自己關注的那些信息。這些關注著相似信息的集團，獲取相似的信息並且交換彼此的意見。

而持有不同想法的人則關心另外的信息。這些集團之間彼此漠不關心，不做交流，漸行漸遠。即便是有所交流，也是相互對峙。

我覺得發生這樣的事是非常不幸的。

「

坂本還說他感覺到在近30年間，紐約正湧起一種風潮：不認同各種不一樣的意見和價值觀。

」

主持人：坂本先生一直居住在美國，是如何看待當下的美國的？

坂本：總統選舉的結果出來後，我看到那張滿是紅色的地圖的第一感受就是，今後的美國恐怕要發生很大的改變。我自己也感到失落，覺得一種不寬容的空氣正在社會蔓延。

如果今後也住在美國的話，我也該考慮自己的處境。但另一種角度來說，儘管特朗普是總統，但還是有近半數的知名人士、普通人敢於明確地持反對意見。這麼來看的話，美國還算是健康的。

反觀日本，就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和羞愧了。

主持人：其實我也有些擔憂，現在日本有一種氛圍：音樂中不可以摻雜政治。但是，不管是我們所聽的民謠、朋克還是搖滾，其實都可以對現有社會提出異議。不知道現在的圈內人會對自己的發言很謹慎嗎？

坂本：我覺得國外是沒有的。但不知為何，日本會有，而且這種感覺一年比一年強烈。核事故發生後的一兩年內，感覺大家都很奮力地發聲。但是3·11過去6年後，社會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大家都感覺很難發表自己的見解。

我一直以來都無法無視這樣的現狀，努力地發聲。我終究覺得一個大家都不敢發言的社會是不好的。雖然大家的看法都不一樣，但我覺得有兩千個人就有兩千種看法，這樣沒有什麼不好。

社會就應該是這樣的，大家沒有必要保持一致。

「

這八年間，坂本龍一被迫站在了人生的一個大的分叉點上。他為了與癌症作鬥爭，終止了音樂活動。他說，患病期間，他的唾液量只有患病前的一半，常常會感到口渴，夜裡會起來兩三次喝水。所以，不常和人講話，一個人的時候多半都在嘴裡嚼著口香糖。

本次專輯中坂本最愛的曲子就是那首《月光》。他引用之前他配樂過的電影《遮蔽的天空》中的一句台詞，來談論人生其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長。

「你還能看多少次滿月呢？」

「頂多20次吧」

「但我覺得人生的機會是無限的」

」

主持人：這句電影台詞所說的「人生是有限的，之後還能看的滿月次數，也不過20多次」，現在您在進行很多音樂活動，還有這樣的想法嗎？

坂本：還會這樣想。哪天沒有看月亮的話就會反省自己。不過在日本和紐約的大都市裡，我們也不是總能看到滿月。

主持人：有人說，這張專輯可能是坂本先生的最後一張專輯，您怎麼看呢？

坂本：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了。

主持人：那麼，接下來，作為一名音樂家，或者作為坂本龍一自己，您打算如何度過餘生呢？

坂本：人的一生越來越短了。所以我現在最強烈的想法就是對自己誠實，做真誠的音樂。因為，我終究是一個音樂家。

還有就是，每天都不要忘記看月亮。

「

坂本先生這次的音樂，不是讓所有的音都來附和一個節拍，而是用各種各樣的聲音本身所固有的節拍來做音樂。

坂本先生將音與人的姿態重合在了一起。就像各自不同的音匯合成為一首曲子一樣，我們也應該尊重每個人的個性和想法。

不是分裂，而是共生。

」

坂本龍一唯一自傳《音樂即自由》

作者:[日 ]坂本龍一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原作名: 音楽は自由にする

譯者:何啟宏

編輯 | 三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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