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科幻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
20世紀50年代,美國農業部為了阻止流沙淹沒高速公路,在俄勒岡濱海地區的沙丘上,成功栽種出了瘠草。1957年,弗蘭克?赫伯特在該地區進行考查,打算為雜誌撰寫一篇名為「流沙卻步」的文章。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有了一個更好的idea。
在這一年,弗蘭克?赫伯特的生活出現了轉折。1957年至1961年,他花費超過四年的時間做研究和準備,一個龐大的故事構架逐步成型。1961年至1965年,他開始了艱辛的寫作歷程,並對科幻小說《沙丘》的初稿作了反覆修改。
《沙丘》植入了作者弗蘭克?赫伯特四十多年的人生經歷,這部史詩般的科幻小說是精神、信仰和靈感的大熔爐。我們可以從多種層面讀解這部小說,它們都隱藏在沙漠星球救世主的驚險故事之中。沙漠生態學是最明顯的一個層面,其它還包括政治、宗教、哲學、歷史、人類進化,甚至還有詩歌藝術。弗蘭克?赫伯特故意在小說結尾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讓讀者去回味,去推測,去感悟。
然而,出版商們卻對小說錯綜複雜的情節,以及作者獨創的古怪辭彙感到憂慮,他們覺得這會拖慢故事的節奏。一個編輯說他看了小說的前一百頁,依然對這個故事一頭霧水。在經歷了二十餘次退稿之後,《沙丘》終於被奇爾頓公司看中,於1965年首次出版。現在看來,若沒有頗具遠見的斯特林?拉尼爾編輯,《沙丘》也許永遠都不會出版,很可能因此埋沒了一顆璀璨的科幻文學之星。
《沙丘》一經面世,「世界科幻協會」、「美國科幻和奇幻作家協會」便意識到這是一部天才之作,並將所有科幻作家夢寐以求的星雲獎和雨果獎頒給了它。緊接著,《沙丘》被收入《全球目錄》,受到包括《紐約時報》等眾多主流媒體的盛讚,大批粉絲開始聚集。
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弗蘭克?赫伯特構建的沙丘世界看似陌生,實則與我們熟知的世界並沒有多少不同,而書中的角色也與我們熟知的歷史人物沒有多少差別。所以《沙丘》只是一部披著科幻外衣的古代奇幻小說,或是一部未來版的中世紀王子復仇記。
我們可以把這些人稱為「科幻原教旨主義者」。按照他們的願望,寫一部「純粹的科幻小說」,《沙丘》就會回到起點,變成一篇科普性的雜誌稿。顯然,這並不是大多數讀者期望的結果。
回溯歷史上的經典作品,我們就會發現,一部優秀的科幻小說,應遵循以下四個原則:一是要有一個好故事,二是要有一個超出想像但又符合邏輯的腦洞,三是要有一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精神內核,四是故事、腦洞和精神內核能夠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對於作者來說,最難的是第四點。如何使腦洞和精神內核相匹配?如何通過故事情節的發展,使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自然而然地托舉出小說的精神內核?
有兩種作者。一種是突發靈感,開了一個腦洞,立刻去尋找與之匹配的精神內核。還有一種,預先確定寫作目標和讀者群,有了能夠大賣的精神內核之後,再去尋找適合的腦洞。類似於《沙丘》的優秀科幻小說,大多是採用第一種方法創作出來的。弗蘭克?赫伯特這樣的作者,都具有敏銳的判斷力。他們既善於把握腦洞的價值,又不會沉迷其中。因為小說總是主題優先,讀者永遠不會為一部想像力宏大,而立意膚淺、人物單薄的作品叫好。第二種方法商業氣息太濃,為了科幻而科幻的作品,雖然能在某一特定市場環境下熱銷,但它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突發靈感型的作者,在科幻小說的創作中會遇到兩個門檻。第一,要能寫出令讀者滿意的腦洞。第二,必須有一個配得上這個腦洞的精神內核。
第一個門檻很難。大部分突破天際的腦洞,就死在這一關。一個大尺度的腦洞能讓人感到震撼。但是,地外文明、異種入侵、時空穿越、星際旅行、人工智慧、人造黑洞、平行宇宙、自然或人為災難、烏托邦與反烏托邦、宇宙的目的等等,當代讀者什麼沒見過?你能想到的,別人早在幾十年前就想到了。就算你想到了一個別人還沒寫過的腦洞,你確定你能寫出來?千百萬人生離死別,吞天滅地的災難景象,能拍拍腦袋就讓它逼真地呈現在紙上嗎?這就是科幻寫作中的第一個門檻,腦洞開的再大,如果寫不出來,也只是腦洞而已。
第二個門檻更難。你開了一個大尺度的腦洞想幹什麼?描寫一個沙漠化的星球是想影射什麼?於是,弗蘭克?赫伯特發現必須找一個配得上這個idea的精神內核。一如艾薩克?阿西莫夫在《基地》中借用《羅馬帝國衰亡史》的架構,以「心理史學」宗師哈里?謝頓之口預言:國勢如日中天的銀河帝國正一步步走向滅亡,整個銀河將要經歷三萬年蠻荒、悲慘的無政府狀態,另一個大一統的帝國才會出現。《沙丘》中的厄崔迪家族源自古希臘的阿特柔斯家族,也就是阿伽門農和墨涅拉奧斯的家族。這個英雄家族被悲劇的缺陷性格所困擾,背負著梯厄斯忒斯的毒咒。《沙丘》中邪惡的哈克南人與厄崔迪家族是血親關係,所以當他們暗殺保羅的父親雷托公爵時,實際上與阿特柔斯家族的後代骨肉相殘如出一轍。
一個天文尺度的腦洞往往落不到實處,無法進行全方位的描述,容易導致人的因素被壓制到最低限,難以表達小說的精神內核。在沙丘的世界裡,巨大兇猛的沙蟲守衛著珍貴的香料寶藏,從現實意義來說,抗衰香料就像是地球上有限的石油資源。可怕的沙蟲如同英語史詩《貝奧武夫》中的巨龍,守衛著洞穴深處的寶藏。而手握復仇之劍的王子保羅,又像是阿拉伯的勞倫斯,他是沙丘土著弗瑞曼人傳說中的救世主,帶領他們前往自由樂土的摩西。所以《沙丘》是一部可以從多種層面讀解的史詩般的科幻小說,其強大的精神內核恰好能配得上弗蘭克?赫伯特的腦洞尺寸。
弗蘭克?赫伯特在創作《沙丘》時非常辛苦,他經常把自己長時間關在書房裡。傳統的小說題材,每個讀者會用自己的閱歷腦補出故事的背景資料,作者幾句話便可以將環境交代清楚。而《沙丘》構建在全新的世界觀和價值體系上,由於讀者對小說的科幻語境天然陌生,導致作者必須額外花費大量的精力,才能讓讀者順利融入小說描繪的世界中去。這也是前面提到的那個編輯,看了一百頁不知所以然的原因。
這時候你會發現,似乎弗蘭克?赫伯特直接寫《哈姆雷特》這樣的「王子復仇記」會更省力。《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最負盛名的作品,代表著西方文藝復興時期文學的最高成就。但是,當我們不需要應付試卷上的問答題時,我們根本不會去關注《哈姆雷特》所要表達的精神內核。例如,偵探小說,我們只關心,誰殺了誰,怎麼殺的。至於兇手、被害人與兇案具有怎樣的悲劇性,揭示了怎樣的道德困境,大多數讀者完全不會在意。又如,言情小說,我們只關心,誰睡了誰,怎麼睡的。如果有作者試圖把一出愛情喜劇寫得發人深省,一定會被編輯退稿。因為他不是成名已久的莎士比亞。
科幻小說沒有人們熟知的世界觀和背景,需要預設前提,自證語境。但也正因如此,《沙丘》才能在全新的前提下,從讀者意想不到的角度,突破傳統的價值體系,去討論更廣泛,更宏大,更深刻的精神內核。
舉個例子。一個男孩很喜歡一個女孩。他為這個女孩買了一朵玫瑰花。大家會覺得這個喜歡真是廉價啊!那我再說,一個男孩很喜歡一個女孩。他為這個女孩買了一部iphone8。是不是立刻覺得這男孩有點真心實意了?但這仍是在用傳統的金錢價值去衡量,讀者只會關心這個女孩收到iphone8後,有沒有對男孩動心。如果我說,一個男孩很喜歡一個女孩。他為這個女孩買了銀河系裡的一顆星星。是不是立刻覺得不一樣了?讀者開始思考愛情的意義。
再舉個例子。如果世界末日,你必須吃掉眼前的女孩才能活下去,為了傳承人類文明,你吃還是不吃?在劉慈欣的《三體》中,青銅時代號的艦員毫不猶豫地吃掉了,量子號的通信軍官卡爾?喬伊娜中尉。吃人這種不道德的事情,在世界末日、傳承文明的預設語境中,變成了可能的選擇。你會發現,在這種全新的價值體系下,一些原本不可接受的事情,變得可接受。一些可接受的,變得不可接受。於是,讀者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人類的命運。
這就是弗蘭克?赫伯特執意創作《沙丘》的原因。藉助一個全新的沙丘世界,用預設語境,把讀者帶入全新的價值體系中,讓他們從不可能的角度出發,去討論已有的價值觀。推導出現有價值觀的不正確、不完整或者不適用。深刻地展現其中的荒謬、局限和可悲。從而引發讀者思考小說的精神內核。這同時也是科幻小說的價值所在。
《沙丘》是科幻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它超越了艾薩克?阿西莫夫的《基地》,為讀者構建了一個更完整、更細膩、更宏大、更發人深思的科幻世界。《沙丘》的作者弗蘭克?赫伯特對科幻小說的發展有三大貢獻。首先,他教會了科幻作家如何賦予科幻小說精神內核。其次,他使科幻小說進入了主流文學的殿堂。最後,他通過科幻小說的途經,成功引發了人們對政治、宗教、哲學、歷史,以及人類進化學和沙漠生態學的關注與思考。弗蘭克?赫伯特在科幻文學中的地位,如同托爾金在奇幻文學中的地位一樣,無人可以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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